第二天上班,贾行君刚到办公室,有人敲门。
“进来。”贾行君地头看着文件说。
门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是赵莉莉。
“贾行长,您有空么?有个业务要给您汇报一下。”
赵莉莉今年三十五岁,皮肤白皙、一张标致的鹅蛋脸、丹凤眼、大波浪烫发乌黑发亮、身材很好,标准的职场美女一枚。
“你说吧。”
赵莉莉关上门,坐到贾行君对面的椅子上——办公室就他们俩人——说道:“昨晚怎么不接电话?”
“昨晚和王东他们几个吃饭,不方便。谁知道你打电话说什么事,我后来给你回了你也没接呢?”贾行君说。
“老贾,你放心吧,我晚上给你打电话不会说工作以外的事。你回电话那么晚了,我在哄孩子睡觉给他讲故事呢。”
“行,先说业务吧。”
贾行君刚入职瓯北银行,第一次给中层干部开会的时候,就看见了年轻、漂亮、热情的赵莉莉。通过此后慢慢交往,他发现赵莉莉身上有很多优点,尤其是她身上的活力和发自内心崇拜他的眼神还有话语,让贾行君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他很喜欢,慢慢把自己一些重要的事交给她做。
有一种说法对办公室恋情进行了解释:每天在单位的时间要十个小时,而且要把最理智最阳光的一面展现出来;在家里除了睡觉醒着的时间也就那一会,还要时不时和家里人抬杠拌嘴。在趋利避害本能的驱使下,容易和公司里熟悉的异性日久生情。
他和赵莉莉就是这样,从互相有好感越走越近,感情像吃了激素的小鸡一样飞快生长,有一天不知怎么地就抱在了一起。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让他兴奋异常,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多岁,每一两周就给家里人说出差跑出去约会。
刚开始激情万丈,恨不得两人天天在一起。时间长了,激情褪去,他也觉得有些懈怠,但再怎么说也是给枯燥的生活增加了一丝斑斓的色彩,赵莉莉也从不提非分的要求,他对这样的关系不抗拒。
“是这样,我们营业部有一笔保险柜业务,申请人是张春城。他是北京天成贸易公司的财务经理,在保险柜里存了六百多万现金,不巧他上个月出车祸死了。他老婆还不知道这个事,但他们单位来人了,说保险柜里的现金是他们公司的,要把钱拿回去。天成贸易的人急得不行了,天天上门来催。昨天晚上东城派出所警察来了,说钱是公司的,还复印走了业务材料。我打算昨晚给你说来着,你没接电话。我们怎么办?”赵莉莉问。
贾行君说:“你们分管行长什么意见?”
“请示钱行长了,他说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让我来找你的。”
贾行君一听就有点不高兴,心想:“钱进顶个副行长的名头,什么事都不管,什么破事都让来找我。”
“他除了吃还能干点什么?”贾行君停顿了一下,“叫他过来咱一起商量。”
不一会,钱进上来了——今年四十六岁,一个小眼睛留着平头、身材矮小的白胖子,身材是圆的、脸是圆的,肥硕的下巴重重叠叠,感觉衣服和脸皮都要被撑破了一样。据说以前又小又瘦,这几年发胖的速度堪比猪肉的价格——自己找椅子坐下。
“贾行长,这个事还要你拿主意啊。”钱进笑嘻嘻地说。
“那你觉得怎么处理为好?”贾行君面无表情地问。
“钱是个人存的,应该给个人,单位说是他们的,也没理由啊,可公安说是公司的,这下就复杂了。”钱进说。
赵莉莉在钱进旁坐着听,突然手机响了,出去接电话。一会回来说:“刚才东城派出所来电话,说他们再次核实了,保险柜的钱就是天成贸易公司的。他们还说可以出财产认定证明,说他们明天就过来办手续。”
“警察可以出证明啊?那这样就没问题了。他们咋不早说?还让我们这一通忙活,”钱进说。
钱进的行为再一次印证丹尼尔.卡尼曼在《思考快与慢》一书中论断的正确性:人是靠直觉反应来处理问题的。
“派出所出证明行么”?贾行君心里不踏实,“叫李硕过来”。
法规部总经理李硕很快出现在贾行君办公室。他是个大个子,脸上因为少年时出痘痘太多弄得坑坑洼洼,身上的肉很结实地撑着工装。
赵莉莉给李硕介绍了一遍事情的原委,着重强调派出所能出证明。李硕挠了挠头说:“派出所虽然是公安局的派出机构,但也是国家司法机关,我个人觉得出证明可以说明财产的归属。”
李硕说的时候看了看贾行君,又看了看钱进。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咨询我们外聘的律师事务所,让他们给咱出一个正式的律师意见,这样我们也好有个依据。”
贾行君觉得这么办还算稳妥,就同意这个方案让大家散了。临走特意嘱咐李硕抓紧时间,明天一早过来汇报。
李硕回去后让部门的张蕊给和分行合作的北京天昊律师事务所发了一个法律审查的邮件,要求他们务必在今天下班前出具关于保险柜业务的律师意见。
李硕在沈阳师范大学读的化学专业,为了毕业后找工作更容易,申请了本校的一个法律专业第二学位。说实在的,这个第二学位李硕自己都觉得有点水,基本不去上课,到了考试前一个月把厚厚的几本书拿出来突击看一下,老师再给划划重点,每次也能混个及格。尤其夸张的是,大四的时候他去沈阳市朝鲜族第三中学实习,根本没上课,他的罗马法竟然有成绩,还是八十六分。
2004年李硕毕业,当时瓯北银行还是规模很小、效益很差的不入流城商行。他家里人找了找关系,没费多大劲就到瓯北银行总行上班,被分到法律部。
到了总行李硕才发现,瓯北银行员工的学历真够可以的,职高、中专比比皆是,大专毕业的都是高学历。他这个本科算是凤毛麟角,虽然法律是第二专业,但同部门学法律的不超过三个,他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李硕的法律学得实在太糙了,老闹笑话。一次大家在讨论一个商标的问题,李硕拿出法律专家的派头让大家去查《知识产权法》中的条款。可是查了半天,中国就没有《知识产权法》这个法律文件,搞得他也有点小尴尬。可他转眼一想:“你们连法律都没学过,我怎么说也是科班出生,毕竟要强过你们。”
这样经过一番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自我糊弄后,李硕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盲目自信,但法律的书本也没说抽空去读上几页。
李硕的情商好像也有点问题,跟同事的关系闹得很僵。他眼里看到的,只是同事的缺点、没有优点。而且他抓着别人的缺点不停地说,别人都很烦他。他找别人帮忙,觉得天经地义,别人找他的时候,他那个不耐烦的表情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看得一清二楚。在业务上,他的眼光只能看到眼前的枝枝叶叶,从来没想过从部门和银行的整体去考虑和处理问题。
好在他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员工,总行的业务也不需要太专业的技能,他的这些特点还不能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部门领导也不和员工交流,也不太清楚每一个员工的具体情况。
李硕的优点是酒量大,而且好喝,尤其喜欢和领导一起喝,经常约着部门的一把手裘锡文去喝到半夜。
裘锡文是个快退休的老头,闲来无事,好像有酒精依赖,不喝点就感觉不舒服,睡觉都不踏实。他和李硕在这个方面投了脾气,两个人很快成了忘年的酒友。
李硕和同事搞不好关系吧,但跟领导在一起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恭维伺候得妥妥帖帖。
中国人就是这样,有些人只会往上看、有些人只会往下看。就像张飞和关羽,张飞媚上而欺下,结果被下面的士兵绑起来杀了头;关羽蔑上而爱下,结果被陆逊所败,身首异处。
一天李硕和裘锡文喝着酒,他突发奇想,说道:“领导,我要是考上研究生,行里能不能给提拔一下?”
裘锡文手下没有研究生,满口答应,趁着酒劲说:“考上研究生,当个中心主任没问题。”
没过多久,李硕果然拿来沈阳师范大学法律系硕士研究生的入学通知书,说上这个要脱产,他怕耽误工作,如果行里能提拔他当中心主任,他可以不去上;如果提拔不了,他就辞职去上学,上完学回来再说就业的事。
裘锡文怕他上完学就不来瓯北银行上班,就给总行领导说李硕如何如何优秀,现在考上了研究生,要给提拔一下。总行那会正求贤若渴,而且中心主任对于城商行来说就是个初级管理岗,于是没费多大劲李硕就成了总行法律部知识产权中心的主任。
过了一阵子,有人给裘锡文打小报告,说李硕的硕士研究生入学通知书是假的。裘锡文大惊,赶忙找人打听,确实是假的。他极为懊恼,但又碍于此事是他极力向总行推荐,不便发作,只好暗暗叫苦,自己扇自己耳光,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对李硕的憎恶就像树下的木耳一样与日俱增,到了不能见面的程度。一见面就想起这件极为不快的事,感觉自己的初恋被人骗了去一样,心里天天发狠。老头退休之前没有别的诉求,只想把李硕弄走,眼不见心不烦。
正好北京分行开业,第一任行长张行长原本是总行计财部的总经理,跟裘锡文私交不错。裘锡文极力向张行长推荐李硕去北京分行。张行长在总行也听说过一点李硕是什么货色,死活不要。
裘锡文翻了脸,耍了横,放话说李硕你如果不要,你们分行法律合规部成立的文件我就不同意。张行长犯不上为了李硕得罪裘锡文,耽误了分行开业,心想反正是公家的买卖,就同意让李硕去分行上班。裘锡文的一桩心事落了地,高高兴兴办了退休手续,回抚顺农村老家颐养天年去了。
李硕在当天晚上就拿到了律师出具的法律意见,看了一遍,发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心里凉了半截。又连夜跟律师电话沟通了半小时,最后还是被律师说服,觉得律师的理解是对的,胸中有种豁然开朗但又压抑的情绪在翻腾。又怕明天贾行君羞辱他,心想,要不把律师的意见书改改,改成跟自己的一样,反正是个电子版。思考了良久,觉得后面的不可控因素太多,风险太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第二天如实给贾行君汇报。
第二天一早他找贾行君,可是一连过去了几次,每次办公室都有别人。
李硕暗自想:“这找行长就像上公厕一样,你越着急,里面就越有人。”回到办公室又忐忑了一会,看见贾行君送客人到楼梯口,赶紧拿着材料冲到办公室门口等着。
一会贾行君回来了,李硕连忙上前说:“行长,您有空么?昨天说的保险柜业务我给您汇报一下。”说着就跟贾行君进了办公室。
贾行君坐定了,李硕躬身递上材料。
“我跟咱行的外聘律师咨询了一下,他们的意见是派出所是公安机关的派出机构不假,但它是户籍管理和治安管理机构,无权对财产的归属做出认定。对财产归属的认定机构,只能是法院。所以,律师建议他们公司去法院起诉,胜诉后拿法院的判决来办理后续现金的支取。律师还说,如果我们按照公安的意见把现金给了天成贸易公司,要是死者的亲属告到法院,法院判定现金是死者的财产,那我们银行就可能承担保管不善的赔偿责任。”
贾行君扫了一眼法律意见书,心想:“显然是律师说的对啊。”便斜着眼看着李硕。
“那你觉得律师说的对么?”贾行君问。
李硕脸一下红了,局促不安地含含糊糊说:“嗯,我觉得律师说的更专业一些。”
贾行君显然对李硕的回答不满意,瞪着眼不耐烦地说:“这是对与错的问题、是与非问题,错了,分行是要承担赔偿责任的,岂止是更专业一点?李硕啊,你的这个业务技能有待提高啊。作为行长的参谋,你以后要多学习专业和业务,要出具专业意见,不能事事都指望律师啊。赶紧通知赵莉莉,就按照这个方案办,让那个天成贸易公司去法院起诉。另外,让律师出具盖公章的书面意见,存档保管。”
李硕连声说“是”,应诺着出去了。
贾行君望着李硕的背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个大仙,从总行派下来,把分行上上下下闹了个鸡犬不宁,告他状的人络绎不绝。
让他统计个数据,他让每个给他报数的机构负责人都额外出具一份承诺书,签字按手印,保证数据的准确,谁错了就追究谁的责任。
他把所有的外聘律师都挨个叫来谈话,说诉讼的律师费要降一半,分管行长都不知道这个事。他还偷偷摸摸把自己的关系户塞到合作律师库里。
连他的分管领导任伟都来告他的状,说他干个活拖拖拉拉,让他一周干完的工作,过了一个月都没下文。而且,不知道他整天忙些什么,任伟打电话找他,他说马上到,往往过了一个钟头都不见人。
西客站支行营销了个客户,是个央企,企业要签一个保密协议,让他审来审去,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纠缠,结果客户丢了。还有石景山支行那笔委托贷款,就是让他磨磨唧唧给弄黄了,分行损失了二百万的中收。
支行行长在外面跑客户,有些审批表来不及签字,给他打电话发微信说回来补签,他给人讲了一通大道理,就是不同意。
他对员工极为粗暴,女员工胖,就说人家像猪一样;员工犯一点错误,就横加指责,还说这样的员工就只配一个月发三千块钱工资。
怪不得当初裘锡文把他推给分行的时候那么不遗余力,看来是有原因的,”贾行君陷入了很不愉快的回忆中。
下午刚上班,贾行君收到一个微信,是总行行长刘晖发来的,就四个字“快看钉钉”。
他赶紧打开“钉钉”APP,看见“钉钉”上面有个“密聊”的功能键显示有未读信息,连忙点开,是刘晖发来的语音:“行君,天成贸易公司那个保险柜业务,公安都可以出证明了,钱就是公司的,个人哪来的六百万现金?你别再整诉讼的幺蛾子了,赶紧办吧,人家都找到省里了。”
他刚听完,发现这条语音信息自动删除了,就像一只耳走过雪地,用尾巴轻轻一扫,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看着手机想了一会,觉得首先总行行长的话不听不行,总行行长能亲自过问一个小业务,可见天成贸易公司具备相当大的能量;再者,有公安出具的证明,虽说不妥当,但也能拿来说事,顶多说自己不懂法律。就算死者家属来找,推给天成贸易公司就是了,反正钱是他们拿的。
想到这,他在“钉钉”上给刘晖回 “收到,马上办”。这条很快显示“已读”,也自动删除了。
他急忙叫赵莉莉上来,放快了语速说:“天成贸易公司那个保险柜业务,就按照先前说的去做。叫派出所拿证明来人,在派出所的监督下打开保险柜,把里面所有东西都登记好,都交给天成贸易公司的人,让他们在清单上签收,盖他们公司的公章,全程录像。不要问为什么了,赶紧去办。还有,让钱进在审批表上签字同意。”
赵莉莉看他着急上火的样子,看出了不能再问、也不敢再问,“嗯”了一声赶紧下楼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