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行催着贾行君赶紧去报到,他拿了一些简单的东西无精打采地去了。他到了先住了几天酒店,张彬玉帮他在总行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两人吃了一顿饭,聊了过往、聊了现在、聊了以后,张彬玉说了好多安慰的话给昔日的老同学。
贾行君说起了秦枫,张彬玉说:“我们这一代人的婚姻像冰箱一样,坏了就修修,接着用,不像年轻人的,换了就换一个。你别太担心,过一段就会好的。”
饭局结束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贾行君坐车在高架桥上,竟看到跟北京相似的景色,感觉有点恍惚,这里是北京还是沈阳?定神一想,又感慨叹息不止。
到了总行,贾行君才发现这个调研员是一个奇葩的存在。除了部门一把手是纪委书记成忠兼着以外,其他调研员都是各个分行犯了错误被免职的行长和副行长。贾行君看不上他们,也不怎么能看见他们,据说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如果不是部门开会,都不在行里待着。
贾行君在沈阳没地方去也没心情去,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周围空荡荡的格子间工位上。他想过不如干脆辞职算了,反正自己还有几个公司,经济上也没问题。可是一想到回北京要面对别人在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神,他宁愿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呆一阵子。
贾行君晚上回到出租屋里,饭也懒得做,电视也不开,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坐到很晚。每每想着难熬的长夜,他有种在荒漠里夜行的孤独。
有一天晚上贾行君洗脸的时候发现洗面奶没了,突然想起来以前的这些东西都是秦枫给他买的,现在上哪买他都不知道。
现在贾行君经常回想起来的,是他和秦枫刚好上以后有一次俩人暑假一起去郊区玩。那天下午天气热得很,他俩嬉嬉笑笑骑了两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满头大汗爬到一段人迹罕至的野长城上。放眼望去,远处的山脉重峦叠嶂,眼前的山坡鲜花盛开、树木郁郁葱葱。
秦枫用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向远处喊:“贾行君,你喜欢我么?”
他也用双手做喇叭状,向远处喊:“秦枫,我喜欢你,喜欢你一辈子。”
那天的微风吹动着秦枫的齐耳短发,吹动着她天蓝色的连衣裙,夕阳照在她幸福的脸上,红彤彤的,现在想起来,跟崔英倒是有几分神似。
贾行君坐在沙发上回想起当年大学毕业他还是个穷屌丝的时候,秦枫就跟着他。
两人住在南五环那个破平房出租屋里,秦枫也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俩人省吃俭用攒的钱也多给自己买了稍微体面的衣服;生了贾悦后,哄女儿睡觉、半夜喂奶、洗洗涮涮自己都没操什么心;这么多年自己从来没有干过任何家务,做饭、洗碗、洗衣、打扫都是秦枫一个人包办,搞得秦枫身体都不好了;自己连父母的生日都记不住,每次都是秦枫提醒,也是她每年买礼物送给老人;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她也就给自己买个高尔夫开着。
秦枫平常也就是唠叨一些,可是谁家的媳妇不唠叨,自己奶奶、自己妈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其实仔细想想,一个巴掌拍不响,自己也有问题。唉,现在想听唠叨都听不到了。
贾行君不由得给秦枫拨了电话,想说几句话,可是电话一如既往地没人接。他想起自己以前风光无限和忙忙碌碌,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不禁感慨:“工作和老婆其实是一样的,有了觉得烦,没了却像丢了魂,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除了他妈妈和贾悦时不时来个电话问候他现在好不好,只有王东偶尔给他说说行里的最新情况,其他人既没有和他联系,他也不愿意和别人联系。
贾行君听王东说赵莉莉自从那天爆出新闻以后再也没出现过,听说赵莉莉离婚了,孩子和房子都让他老公分走了。他不想也不愿再和赵莉莉联系。他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崔英,不知道她现在好没好点。
王东说有几个业务也出了问题:东方源通贸易实际控制人因为政府一个领导出事被牵连,被监委带走协助调查。银行和其他资金方闻风而动,断贷的断贷、起诉的起诉、查封的查封,公司立刻崩盘;唐山广利钢铁经营难以为继,申请破产重整,贷款也出现了逾期。
行里还通知赵莉莉来行里补交罚款,可笑的是,行里找不到田勇,竟然还按照他的家庭地址寄去了罚款通知单。你说田勇都不是你的员工了,你凭什么还处罚人家?
胡琏不给别人批项目,自己却营销了几个资质很一般的,指定赵乐山加班加点审查上报。
王东还说他被弄到大兴支行筹备组去了,行里说新机场马上要投入使用,要先布局。坊间的传闻是胡琏给别人说他给行里采购的酒质量有问题,有收取贿赂的嫌疑。
马高峰给降职了,理由是零售业务推动不利;高远也被降职了,理由是票据业务去年没完成盈利1.8亿的任务;张昊要辞职,行里不同意,说计财部的账务太乱,等审计清楚了再走,现在也给先免职了。
王东还说感觉自己就像门口乞讨的叫花子,人家给什么吃什么,人家给多少吃多少,还要看人家的脸色。
贾行君听了叹了口气,说不行换个银行吧?
王东说:“行长你是不知道,一是胡琏使坏,走也走不利索;二是现在北京的银行一听应聘人是瓯北银行来的,直摇头。一般员工跳槽去了出力干活还有可能,要是中层干部,绝对没人要,再说都被降职了,别人不知底细,更不敢要。”
贾行君听了,有种孩子在外面让人欺负的悲伤,竟不知道如何安慰王东。
有一天,贾悦给贾行君打电话说:“爸爸、爸爸,我放寒假回北京了,现在和妈妈住在姥爷家。爸爸,我给你说,我给妈妈做了好多工作,妈妈好像有点回心转意了,你等我的好消息,等你过年回北京我们一家人一起高高兴兴过年。”
贾行君听了有些感动,也有些伤心,眼眶有点湿润,高兴地说:“好闺女,等我过年回去我们高高兴兴过年。”
贾悦的这个电话像给贾行君的心情做了个拉皮手术,让他多日来褶皱的情绪舒缓了好多。
总行纪委宋良臣找到贾行君,站到他工位前,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贾行君吧?根据总行相关规定,给你的处罚意见书,你签收一下。”
宋良臣说着面如死灰一样把问责文件递给贾行君,好像他俩从来不认识一样。
贾行君扫了一眼,问责文件上说因为他对北京分行管理不善,免去高级调研员,降级为工会经理,追缴历年绩效工资223万。
贾行君已经被连续的噩耗折磨得无所谓了,顺手把字签了。说钱现在没有,以后在工资里扣吧。
贾行君签收的时候看见宋良臣手里的另外一份问责文件是给任伟的,理由也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最后给任伟的处分是降级为工会副经理。他想这下好了,他俩还是上下级。
一天晚上,贾行君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抽烟。王东又急匆匆打电话说:“行长,事情不太妙了,长青文化旅游那个户行里报案了,说企业骗贷,造成了银行的损失无法挽回。陈鹏因为涉嫌违法放贷下午刚被监委给带走了,你有点准备啊。”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降职罚款都是身外之物,可以无所谓,可是,要被监委带走,那就是身败名裂。贾行君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起来,肾上腺素开始上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天堂和地狱就一念之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知道这次命运会给他什么样的审判。
贾行君站起来望着窗外,外面天寒地冻,枯枝在风中微微摇摆。天气却很晴朗,深邃幽远的夜空中,月明星稀,淡淡的云彩从月亮下面飘过,他想,如果能到月亮上去,应该没有这么多烦心的事了吧。
突然,卧室里传来诡异的响动,他满脸疑惑,转身进去,四下张望,一切都安安静静,并没有什么异常。
贾行君回到沙发上坐到凌晨一点多,才感觉稍微有些困意,起身回到卧室。他脑子乱得很,不时想到贾悦、想到父母、想到秦枫、想到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想自己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辛辛苦苦,荣辱沉浮,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又过了好久,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身体走向另一个世界。
贾行君看见自己回到金融街办公室。外面晴空朗朗,风和日丽。突然,一道白虹穿日而过,紧接着,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雪粒子铺天盖地从天上撒下来,像拉起了一道白色的帷帐。
天色骤然暗下来,办公室一片漆黑,可屋里的灯怎么也打不开。他黑着灯在赶一份很长的报告,写啊写,怎么都写不完,想找别人来帮忙,整个大厦里空空荡荡,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
这时,办公室进来两个影子,像是传说里的黑白无常,面目异常狰狞,手里拿着钩子和枷锁。黑无常问贾行君道:“你就是贾行君喽?”
不等贾行君回答,黑无常拿钩子往前一伸,钩住他的肩膀,往回一拉。他像纸片一样从椅子上飞起来,白无常顺势把枷锁套在他脖子上。
黑白无常哈哈大笑。白无常说:“贾行君、贾行君,你看你干的那些事,我看你这行长不是真的,你也并不是什么君子。等你好久了,本来去年就要来找你,我们兄弟俩喝了一场酒给耽误了。今天正是吉日,跟我们走吧。”
白无常说着把铁索往前一拉,扭头往外走。
外面好大的风雪,寒风摇撼着树枝,狂啸怒号,把枯枝烂叶卷入空中。在狂风的呼啸声中,只听得一阵阵凄苦的声音,像远处的马嘶,又像人在呼救。
贾行君踉踉跄跄东倒西歪被铁索拽着出了办公大楼,金融街上空无一人。他的鞋不知道哪里去了,赤脚踩在雪上,钻心地疼。凛冽的风带着雪粒子打到脸上,他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茫然。
雪地上只有贾行君一个人的脚印,长长的、深深的、弯弯曲曲的一直延伸到金融街的尽头。一阵风雪吹过,脚印被掩盖了一些,风雪一阵紧过一阵,地上渐渐没了痕迹。
金融街上密密麻麻的楼宇静静地矗立着,接受风雪的洗礼,狂风怒号、雪花漫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