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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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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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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连载

第一章 恩科状元

第一章:恩科状元

四十一岁取得了仕途的敲门砖,是喜?是悲? 

初夏的上午,南通城的一户人家门前热闹非凡。

那还是光绪二十年(1894年),大街上锣鼓一阵阵上演,就像今天唱戏的大舞台,张彭年带领全家接圣旨。虽已接近半晌,但整个南通城还蒙有淡淡的薄雾,一股神秘的色彩掺杂在喜悦的气氛中。

张彭年看上去七十来岁,是一家之主。虽然头发几乎全白,脸上布满皱纹,但也看出年轻时俊朗的轮廓。有些病态的身躯,透露出曾经饱受沧桑。后面,依次是妻子金氏,儿子张誉、张謩、张詧、张警……

这件事还得追溯到这年阴历年初,张詧督办慈禧太后六十寿辰庆典贺礼,随员进京,得知开恩科考试。消息一准属实,张詧就快马加鞭奔回家里,顾不得满身风尘告知父亲:“父亲,今年增设恩科考试,愿弟进京应试。”张彭年大喜,觉得上天又给了儿子一次机会,随嘱咐道:“长春(张詧原名)啊,一路劳累了,你先去歇息歇息,我找四儿谈谈。”

正值这年朝鲜又燃战火,日本国有吞并朝鲜之嫌。张謇从袁世凯那儿得到这一消息,愤恨不已,流下了不甘的眼泪。为自己不能前往杀敌,充满愤怒和愧疚。对于父亲走进来,毫无觉察。

父亲看见张謇正在奋笔疾书,眼角还挂着泪滴,不知发生了什么?走过去拍了拍张謇的肩膀,张謇回过头来,拭着泪说:“父亲,您啥时过来的?”“我刚刚走进屋,见你写字没打扰你。写的什么啊?”“哦,朝鲜又燃战火,日本国明目张胆地出兵朝鲜,视我们大清若无物,可耻可恨!”张彭年向前一步见宣纸上写着:

暗淡江天血雨飞

逐权鼠眼病唯巍

清愁蔓目无人说

折戟沉沙话突围

张彭年沉默了一会儿,他理解儿子,志向高雅远大。这更加笃定了让张謇参加应试的决心,说:“今皇恩浩荡,增设恩科考试,吾儿尚年轻,还可一试。”张謇皱起眉头,低眉垂首道:“父亲,自从上次折戟沉沙,应试之具都已毁,我已无意科举仕途。”“儿呀!潘翁二公一直提携,怎辜负贵人之意?为父之愿,也是你高中魁元呢!”张詧就立在门外,虽然父亲让他休息,但他心中确实放不下,听见张謇不想前往京城应试,轻挪脚步走进来,立在父亲左手侧,面对张謇说:“四弟,父亲之意我也赞成,希望还是参加恩科考试为好,以完成一生的夙愿。”“父亲?三哥?”张謇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说:“父亲!三哥!我去就是了。”张謇看着父亲由紧促转为舒展的双眉叹了口气。

入夜,张詧为张謇精心准备行囊,考试用具现买就得耽误一天行程,但还是和张謇商量明天尽量给他备齐。张謇笑了笑说:“三哥,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考试了,重新买一套考试用具,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银两,我去朋友家借一套就行。”“那怎么行呢?借来的不一定趁手,还是买一套吧。”“三哥放心,早年同学李良臣和我考试用具是一样的,他已去县衙当差,我明天一早借来就是了。”“那样也好,如不成,我再去置办。”

张謇虽然无心应试,但已答应父兄,就要认真对待。天一大早,他估摸着李良臣还得一个多时辰去衙门,就梳洗了一番,穿上一件蓝色长袍,脚蹬一双黑色圆口布鞋,白色布袜外面扎了裤腿,干净利索。张謇虽没有几身换洗衣服,但都铺整的整整齐齐,这是他做幕僚多年养成的习惯,毕竟是在官府做事,不能怀有随随便便的心态,那样会让同僚看轻。张謇原本就很帅气,国字脸上,一双眉毛如玄月,浓郁而弯曲,大而漆黑的眸子包在双眼皮里,透着俊气,鼻梁挺直,下颌圆润,嘴巴恰到好处,一看就让人亲近。

走出家门向南五十米是大街,这五十米虽然是一巷子,但西边一户人家已搬走,是一闲置宅院,宅院里坚挺着几棵桂花树。虽说在南通宅院里种植桂花树的人家很多,但这几棵树有些年岁了,足足有十几米高,一到中秋时节,丛桂怒放,清可绝尘,浓香远溢,堪称一绝。有几雅士,夜静月圆之时,常常置酒赏桂,有时张謇也在其列,那真是陈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又加上这户人家,已搬至江苏苏州,只有一个老仆人留下打理,而老仆人又善结人缘,所以,赏桂之人也放浪形骸,饮酒作诗。“丹花声鹊俏,九月若冰明。……”五律、七绝常常飞入巷子,让人驻足观望。张謇已几天未出家门了,忍不住向几棵露出围墙的桂花树多看了几眼,真是“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虽是初春,但还是禁不住猛吸几口。

街上几家不大不小的布店正在营业,张謇心中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前世自己就是一家布店老板,而且自己的生意还很红火,布卖到很远很远的关东。一没注意,脚下被一东西绊了一下,他收回神来,低头一看是一只鞋子,刚想抬头看怎么回事,一蓬头垢面者捡起来就跑了,张謇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大约走了一千多步,一个哑巴在那儿比比划划,衣服破烂,面容消瘦,一看就是忍饥挨饿的那种。张謇心口有点发堵,眼睛有些潮湿,他的理想似乎在大脑意识外打转儿,模模糊糊没有具体的影像。

李良臣家,正准备吃早饭。这是一家四合院,虽不奢华,但也透着古韵,说明李良臣家祖上还是比较殷实的,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张謇感到的是浓郁的烟火气,不用说大家也会猜着,这家人丁兴旺。齐头巴脑围了一桌,十口人。见张謇进的门来,李良臣抓紧招呼:“季直兄来了,吃过了没有?”张謇赶紧回礼:“良臣兄,叨扰了!”“快,堂屋里坐。”“哈,不坐了。我来是借您考试用具一用。”“哦,您这是?”“啊,是这样,今年增设恩科考试,我想进京会试,怎奈考试用具已毁,所以借用一下您的。用完当奉还。”“真的啊!恭喜您啊!”李良臣两眼发亮,露出羡慕的亮光。他只是个秀才,当然没资格进京会试,但并不妨碍他羡慕张謇。张謇苦笑道:“良臣兄也晓得,我已无意科举。这都是父亲大人的意思,我也不能忤逆。这不,用具都得借用了!”“季直兄之高才响彻江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并且坊间多传潘翁二公更是举贤若渴,这次一定高中!”“借良臣兄吉言,耽搁您吃饭了。”“看季直兄说的,香莲啊,把考试用具拿给季直兄。”不一会儿,李良臣的小妾把考试用具交到张謇手中。李良臣一直送到大门外,羡慕的亮光一直没有消失。张謇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折回家去了。

张詧正在家焦急等待,见张謇进门,就接过考试用具,仔细检查。张謇说:“三哥,您不用查了,我了解良臣,这考试用具就像他的命,他一定保存得完好,一有考试会第一时间用上。如果,我久不归还,他会新置备一套的,到时候望三哥给他折成银两。”“我也对他了解,也就是你能借到,换作别人未必能出借啊!”张詧笑着说。“我这江南名士的头衔,也不是白给的。总会给些面子吧。”张謇拍了下额头去见父母双亲。这要离家了,他要给父母磕个头。

一辆马车已停在大门口,一个敦实的车夫正在用玉米秸喂马,一木桶井水放在一边,车夫问张詧:“三先生,可有烧开的水?”张詧说:“何用?”“奥,饮牲口。”张詧一愣,“用开水饮牲口?”“三先生有所不知,这井水太凉,对上点开水,叫阴阳水。这水呀,牲口喝了不生病。”“奥,是这样啊。”张詧转身取了一壶开水给车夫。这次进京,张詧和张謇同去,一来好有个照应,而来张詧还有公务在身,这次他是请假回来的。行李很简单,除了换洗的几身衣裳,再就是日常花销的银两了。

太阳露出红彤彤的脸,穿过宅院,透过门洞,撒到巷子里。两棵高达4左右的蜡梅,花影在晨风中时疏时密,偶尔晃下几滴露珠。大门口儿并不气派,两扇敞开的并不阔的黑漆门,正中一个红圆心,在蜡梅树荫罩盖下显得有些古朴。没有守门的石狮,门旁倒是有一块垫脚的青色方石。方石上有茶壶和茶杯,是施给过路人解喝的,茶壶放在围了毛巾的小竹筐里,车夫看了有些感动,知道这家人家行善积德。晨光清爽宜人,看来又是一个朗朗的晴天。

其实,大哥张誉和二哥张謩也来送张謇了,虽说已分家,当然是在张家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大难来时各自飞吧。但如今不同了,张謇已是名士,又是权贵争相笼络的人才,两位哥哥这时也盼着张謇飞黄腾达,手足之情,张謇自然不和他们计较,但也知道两位哥哥心胸狭隘,难以成事。

家里没有仆人,张彭年自然嘱咐车夫,路上多留心。车夫诚心诚意道:“老太爷放心,这紧赶慢赶得半月的行程。如若三先生、四先生路上还有巧遇,拜访友人,就说不准了。不过,去京城的路,去年冬天还跑过,还算安全。”

“啊,安全就好!安全就好!!”葛氏看着哥俩禁不住拭泪,每次哥俩离家,她都会难过一阵子,虽说不是亲生的儿子,当娘的还是放心不下。他哥俩已习以为常,也不多劝,拜别双亲后,嘱咐车夫出发。车夫吆喝:“驾——得儿,驾——得儿……”又摔了几下清脆的鞭稍,纵身一跃坐到了前辕上。徐端默默地转过头,心里有些许的不舍,丈夫常年在外奔波,膝下有无子嗣,更让她有些凄凉。

走出了几百米,张謇挑开帘布向后看了看,心中升起些许的愧疚,这么多年了,自己一直在考试路上奔波,四次会试都名落孙山,连累父亲备受煎熬。自己考试,倒是父亲和三哥意志更加坚定,对自己的信心更是超乎自己的预料。他不知道这时三哥心里正七上八下,这是张謇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不中,科举这条路就彻底堵死了。这么多年来,四弟付出了多少努力,是常人的几倍,为的什么?不就是高中魁元嘛。他自从一上车就默默地为四弟祷告,盼着吉人天相。

当然,张詧更是佩服四弟,虽说读书很苦,但他从没放弃,起五更爬半夜,一直下苦功,就是决定放弃会试,也没有放弃读书。再一个,他能淡然放下,更能让人佩服。更让他敬重张謇的地方,是张謇在读书的同时,也成长为一名享誉全国的干实事的江南名士。

当然张謇放弃考试,更是因为考场的不确定性。由于潘翁二公极力提携,几次想点中自己状元,反而事与愿违,适得其反,闹出了许多乌龙。这是张謇决定放弃会试的直接原因。光绪十一年(1885年),张謇终于在乡试中考中了第二名举人。此后张謇开始参加礼部会试,向科举的最高阶段进发。很富戏剧性的是,当时翁同龢、潘祖荫两位位高权重的贵人对他着力延揽,在礼部会试中暗中识别他的卷子,结果却连着三次误认了别人的卷子,将别人取中。光绪十五年(1889年),张謇参加会试,结果一心想取中他的考官们将无锡孙和的卷子认作张謇的,孙和考中而张謇落第。潘祖荫因此气愤不已,拒绝接受孙和的拜见。光绪十六年(1890年),第三次会试,这次陶世凤的卷子被误认了,结果陶世凤考中会元,张謇又落第。光绪十八年(1892年),第四次会试,考官们又误认了刘可毅的卷子,张謇再次落第。这一桩桩一件件让张謇觉得考场索然无味。对这些乌龙事件,传闻也很多,大多是二位老师是不是真心点中张謇,还是另有蹊跷?大凡由张謇未考中,满足一下虚荣心,会不会传出小道消息?这是皇帝眼皮底下,状元乃殿试产生,潘翁二公再属意张謇,用脚趾头想想也断不可能做此事啊!其真实内幕只有潘翁二位心里明白是吧?就连张謇也在云里雾里吧?

天渐渐黑下来,马车进入了如皋县城。一看见如皋县的城门楼,就勾起了张謇的悲伤往事——冒顶族籍之事。张謇自幼聪颖好学,为的就是考取功名。同治七年(1868年),张謇准备考秀才,家里人都高兴的像过年,苦读这么多年,终于盼到有出头之日。张彭年嘱咐张詧割肉治酒,办了一桌好菜,专门庆祝张謇到了能报名考试的年龄,言语之间充满了兴奋和爱怜。

但没想到的是张謇被认定为“冷籍”。过去的科举考试,最初的一步叫“小考”,考生的三代之中没有做过学官或者进过学的,那么他的子弟就不能随便去考,要么多交许多考试费用,要么就要“认保”。当时,如果张謇前去应考,就必定找同族人中有资格的或是廪生去承认,叫做认保;同时学使又怕发生弊端,再有同县廪生连环出保,这叫“派保”。其实这二层关键就是限制。当然,有许多人,就假此留难、弄钱、行贿,一些不良行为,便滋生出来。

张謇十四五岁时,远近同族中都晓得他读书优秀,必定考试需要“认保”。大家都认为机会来了,不约而同都想捞一笔。当时族人中人品比较高一点的两家要来“认保”,张彭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和张謇老师商量,老师怕他们趁机敲诈钱财,没有赞成。经他介绍认识了如皋人张驹,讲好价钱,让张謇认他为一族,到如皋去考。可张謇到如皋后,张驹改变了主意,他看张謇很有前途的样子,就让他改名张育才,认张驹作祖,以张驹的孙子冒名参加考试。

县州院各试,张謇都考过了。这时候,张謇父子感觉冒名顶替大为不妥,走入了岔道口,想立即更正此事。可这时的张驹父子却变了脸,百番敲诈,勒索钱财,成了填不满的沟壑,最后,张彭年实在忍无可忍,只好撕破脸皮。张驹父子敲骨吸髓的伎俩无法得逞,就将张謇告上公堂,甚至索性把张謇软禁在学宫居仁斋里,还要革去秀才,还要下狱问罪,说张育才忤逆不孝等罪名。

有一次,张驹和儿子一起来到张謇家,张口就像大狮子,让张彭年拿出150两白银,说是张謇冲撞他的赔赏金。张彭年手头也没多少钱,说是给他借借凑凑,并且说给张謇聊聊,让他少惹是生非。张驹并没有按常理出牌,他想给张彭年个下马威,为以后继续敲诈钱财容易得手。就跑到如皋县衙诬告张謇,说他大逆不道,违背常伦。那年头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孝”被认为是科举考试中的必备品行。在科举制度之前,也就是隋唐以前,录用官员的方法叫“举孝悌”。那些非常孝敬父母的人,尊敬长辈的人(孝),敬爱兄弟或晚辈的人(悌),就会受到同乡长老级的人物推荐,有可能就去衙门里做官。

隋唐以后,虽然科举考试代替了举孝悌制度,但是,孝仍然作为科举者必备的资格,跟考试成绩一样重要。如果某人一旦被打上“不孝”的标记,考试资格就被取消。正因为如此,“不孝”也就成了张驹敲诈的杀手锏。

就这样,张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皋县衙就派出捕快捉拿张謇过堂。张謇听到这个消息,立刻逃跑了。张謇知道只要被捉到县衙,大堂上一跪,先招来一顿打,那是不问青红皂白的。他没有往家跑,因为他知道捕快一定在家门口等着。趁着夜色,直奔顾家埭,一路逃亡到朋友顾延卿那儿。那天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出门不久大雨就哗哗下个不停,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他分不清地面与水面,一失足掉进了护城河里,河里的泥水没到腰,在河里每移动一小步都扭动全身,并且辨不清河岸,向前移动几步,向右移动几步……上天还是眷顾,几经挣扎,爬出了烂泥坑,最终逃到了朋友家,躲过了这场灾难。两人相见感慨万分,张謇当场写了一副对联。“半世仇人张世德,一生知己顾延卿”。

这次逃难令他心有余悸,三里多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四个时辰,估计没少走弯路。等到了朋友家时,双脚全是血泡。风吹雨淋后,他着了凉,大病一场。好歹是挚友喂水端饭照顾了十几天,病才勉强好了,差一点就耽误了考试。

这次经历与另一次逃难的经历相比,跑了四个时辰还是小事。另一次,张驹用了同样的手法。为了逃避追捕,张謇一下子跑到一百三十里以外,差点把腿跑断了,仗着有时干点农活,身子骨还算硬朗,要不真的折了小命。

最后,张謇实在没有办法,不愿再忍受欺辱,乃上呈学官,祥叙被骗、被逼、被辱的种种事实和苦衷,请求矜怜成全。这件事终于引起了他求学的海门学院领导重视,院长王崧畦和训导赵菊泉认定张謇是个好学生,可造之材,内心充满了十二分的同情,一直找到知州孙云锦府上,孙云锦做出了一个改变张謇一生命运的决定,亲自出面调停,并上报到江苏学政彭九余,彭九余冒着风险向礼部行文。1873年,礼部才批复:张謇重填履历,恢复原籍,与如皋县脱离关系,成为一名通州秀才。这件事幸亏得到学使知州孙云锦和各位师友的惜才相助,一层一层地逐级呈核、咨转、疏释、证明,五年后张謇才得以回归本籍。

一想起这事,张謇就如鲠在喉,如今又进如皋县,不能不悲从心来,问车夫:“海安离这儿还有多少行程?”

“四先生,海安还有大约五十里。天色已黑,我们已赶了一百六七十里路了,就在如皋县城落脚吧。”张詧理解四弟,那段心在滴血的岁月,很难放下。就对车夫说:“受些累,到海安住下吧。明天我们晚走会儿。”车夫为难地说:“三先生,不是我不愿意继续赶路,照这样赶夜路,到海安就得下半夜了,再说夜路也不安全啊。”张詧又说:“其实,我们又没带多少银两,三个大男人,没啥可劫的。”车夫见张謇没言语,也不好再说啥。虽说心里不愿意,但还是唱到:“好唻!驾——得儿……”

夜晚的月光静得出奇,不远处惊起几只大鸟。“站住!”车夫正专心赶路,马蹄声“嘚嘚”的响。没想到被树林里跑出来的十几条黑影拦住了去路。车夫吓得一哆嗦,立马逮住缰绳,跳下车来。张詧也大吃一惊,他署理贵溪知县,和如皋、海安几县也有往来,没有听说这一带闹毛子啊,怎么就让他们碰上了呢?再说,这要是被劫了,张謇会耽误会试,一下子紧张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张謇也睁开一直在养神的双眸,掀开帘布跟在张詧后面走出来,车上高挂的马灯照亮了他国字型的脸。领头的毛子已走近马车,抬眼注视着张謇,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叫出声来:“四先生!您是四先生!”张謇看着脸上蒙着黑布的毛子,愣在那儿,“你是?”

“我是秦大力,您不记得我了?”带头的毛子摘下脸上的黑布。“秦大力?”张謇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忽然记了起来:当时,袁世凯投奔吴长庆的时候,带着十几个散兵游勇,说是他的哥们儿。吴长庆怕他影响庆字营军纪,不想收留袁世凯,但碍于和其嗣父袁保庆是换帖兄弟,又抹不开面子。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张謇见袁世凯长相英俊魁梧,就出主意让袁世凯留下,把他的那些随从发放路费遣散。有一天午饭时分,袁世凯面色慌张地找到张謇说:“有一件天大的事,请先生想法子帮帮忙。”张謇满脸疑惑地问:“是什么事?”袁世凯说:“我带来的几十个旧部,并没有走开,而是一直住在破庙里,如今连饭都吃不上了,先生看怎么好?”张謇发现袁世凯对朋友有情有义,就帮他再次和吴长庆说情,拿了钱分给这些人,劝说他们回家乡了。这些人亲眼目睹张謇两次拿钱给他们,从内心敬重张謇为人,同时,又见袁世凯非常敬畏张謇,所以就对张謇也产生了敬畏之心。

“噢,你们是慰亭的朋友啊!”

“啊,四先生可别这么说啊,我们只能算袁统领的旧部。”

“你们这是?”

“噢,弟兄们吃官粮习惯了,不愿意回家种地,再说家里也没地可种,就到处游荡,没想到在这儿遇上您了。”

三人受了不小的惊吓,要不是巧合中的巧合,可能要被洗劫一空了。这让张謇也不敢再固执己见,只在白天赶路。又赶了三天路程,太阳还挂在西天,追了个大早进了盐城。盐城离建湖还有八十里呢,也就不急着赶路,张謇也想看一看盐城的风景。

盐城最有名的客栈是大吉生,张謇一行并没有住进大吉生,而是选择了它旁边的一家不大的客栈,这家客栈装饰古朴,很有江南风味,它能够在大吉生旁边生存下去,价钱合理就不必说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特色。

一进门,店小二就跑过来,把桌子重新抹了一遍,说:“客官,住店?还是吃点什么?”

“来三间客房,窗户邻街的。”“好唻,客官这是要看街景啊,您们还真是找对地方了,小店处在最繁华的地段,三楼客房无死角,但只有一间。二楼也不错,还有两间。楼上请。”这一路上,张謇让车夫一块跟着吃饭,也给他安排一间客房,一开始车夫一再推辞,但看张謇不是普通人,哥俩没有一点架子,也就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放下行李,小二端上洗脸水,洗刷完毕,张謇打开窗户。尽管太阳已接近远处的西屋脊,街上依旧热闹非凡。有推车的,有挑担的,有匆匆赶路的,也有东张西望的……张謇正要下楼吃饭,远远看见从西边走来一队人,打头的非常面熟,仔细看来,正是沈敬夫。这沈敬夫也是张謇故交,字燮均。早年敦朴向学、刻苦攻读,以图仕途。1860年左右,沈敬夫将祖上家产让与其弟,来海门江边垦荒,逐渐聚有田产,后又在姜灶建造宅邸。通海地区生产棉花,家家户户以纺织土布为生计,需要布商参与流通搞活发展。眼见有利可图,沈敬夫便放弃举步维艰的科举仕途下海经商,做起了土布生意,成为海门巨商,是南通创立同心红大牌的恒记布庄大老板。

清乾隆七年(1742年),原科举制度选拔秀才进入国子监深造由7年改为12年一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海门很少有人被选上去京师国子监深造。1872年起两年间,沈敬夫等海门乡贤请求增加拔贡。当时张謇已为名士,沈敬夫拜会张謇,两人一见如故。当沈敬夫说明来意,张謇毫不推辞,连续两年鼎力支持沈敬夫,一起向江苏督学黄瑞安争取,终于得到黄瑞安的支持,同意增加学额和贡生名额,海门走科考之路的人才看到了希望。从此,张、沈两人结下友谊。

另有一事,使他们友谊更进一步。随着通海家庭纺织业的兴起,布商逐渐壮大,官府眼红,加重了“厘捐”收费,导致布商亏本,布业日衰。万般无奈,众布商公推德高望重、一言定曲直的沈敬夫与官府交涉,申请减捐。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官府仍毫不让步。无奈之下,清光绪九年(1883年),沈敬夫又上门向张謇求助。张謇对其促进地方产业之举所面临的困境十分同情,随即亲笔写了《呈请代奏核减海门花布厘捐禀》,言之凿凿,据理力争,历经数年努力,方得遂愿。这件事,让沈敬夫彻底敬重张謇的人品。

张謇没想到沈敬夫也在盐城,赶紧收拾一下走下楼来,来到街上。可街上已没了沈敬夫的踪影,一盏茶的功夫,去哪儿了?张謇若有所思地走回客栈,张詧和车夫已坐在桌旁等他。“四弟啊,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在楼上看见了沈敬夫,等到街上又不见了。”

“啊,沈兄也来到盐城了。我想他应该住进了大吉生了吧。”

“对呀,应该是。”

“要不要邀他过来?”

“不了吧,那会又让他破费。吃过饭,我们过去拜访一下就是了。”

“客官,小店的东台陈皮酒地道的很,伍佑醉螺也是特色。”

“好,来一壶。再来一盘醉螺。听说本地的炒干丝也很正宗,也上一盘。再上一盘锅贴。”其实,晚餐很少点锅贴的,但张謇节俭惯了。再说吃过饭还要拜访沈敬夫。

“陈皮酒、伍佑醉螺来了!”店小二唱到。

张謇给张詧斟上一杯,也给车夫倒了一杯,自己也满上。车夫搓了搓手,一脸喜悦,跟着哥俩吃住都上了档次,要不自己打算睡马车上,多省下几两银子。没想到这趟进京成了美差,掉福窝里了。看着橙黄晶莹的陈皮酒,眉稍上挂上媚态,也许他觉得这是感激。一杯酒下肚,车夫滋溜一声,然后砸吧砸吧嘴,没说什么?倒是张詧说道:“这酒稠绵醇厚,香味独特啊!”张謇也舒展眉宇道:“落口甘畅,余味悠然。”正在旁边忙活的店小二转过身说:“这陈皮酒啊,集黄酒、药酒之优点,理气开胃,舒筋活血啊。以东台产地最为上品。”车夫又砸吧砸吧嘴,感觉这酒甜丝丝没多大劲,嘟囔了一句:“就是劲头小点!”店小二不知实情,既然是同一桌,想来不是哥们也是朋友,就说:“小店也有劲大的五醍浆,客官来一壶?”张謇看了看车夫,也不只是喝酒的原因,车夫的脸红了,一阵慌乱,不停地搓手。“店家,再上一壶五醍浆。”

“好唻!一壶五醍浆。”车夫这会儿坐立不安了。

张謇先给车夫斟上一杯,又给张詧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车夫竟然流下了泪,用衣袖拭着泪哽咽着说:“四先生、三先生,我——”张詧说:“老把式啊,我可听说这五醍浆有二百多年酿酒史了,与双沟、汤沟、高沟、洋河,并称江苏五大名酒,俗称:三沟、一河、五醍浆。”张謇豪爽地说:“来,喝!”车夫也不再虚让,端起酒杯放在鼻息处闻了闻,一饮而尽,感觉绵甜爽净、柔和纯正,咂摸咂摸嘴,又感觉窖香浓郁、回味悠长。禁不住又抹了一把泪。其实啊,这车夫赶了有三十年的马车了,就好喝点酒,尤其是好酒,更是有洗心革面的滋味,今日四先生能赐其如此美酒,在他心里真如洞房花烛夜……

张謇也不是生在富贵人家,因为求学,从小吃过很多苦头,今见车夫如此情景,刺痛了柔软之处,索性问道:“店家,有什么特色好吃的?”店小二赶紧走过来恭维地说道:“爷,小店有:草炉饼、杨五香肠、东台鱼汤面、奇园蟹黄包、野鸭灌汤包、大冈脆饼、伍佑糖麻花……”张謇笑了,捡几样最具特色的每样少来一点,饱饱口福。“好唻!”店小二麻麻利利地忙去了。

饭饱酒微醺,车夫唱着小曲去查看马儿的情况,顺便再加点夜草。张謇和张詧一块踱步向大吉生酒楼走去。都到了掌灯时分,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非常热闹,灯光在月华初上的时候,更加显眼和繁华。离大吉生只有一条巷子,但还是有几个端着破碗的乞丐跑到他面前乞讨,张謇毫不犹豫地施舍了些铜钱,衣不遮体与这金碧辉煌的街道很不和谐,尤其是近在眼前的大吉生更是强烈的反差,这让张謇的心有些触动,增生了许多的愿望,也许广袤的夜空正有流星划过。

进的门来一打听,果不然沈敬夫正在雅间用餐。再往里走,另一跑堂的早已告知沈敬夫,沈敬夫赶紧走出雅间相迎,老远就拱手寒暄:“季直兄,叔俨兄,真是他乡遇故知啊!”张謇、张詧赶紧还礼到:“燮均兄,好久不见了,没想到在这儿相遇啊。”

“快快,里边请。小二!撤席换席!”

“啊,慢着!燮均兄,我们已用过饭了。真的打扰了!”

“这样啊,我们也刚用完餐。那就喝茶叙叙旧吧。”

“燮均兄,夜晚天气还算凉爽,我想邀您在盐城的大街上走走。”

“啊,我也正有此意,虽然路过盐城几次,却没仔细瞧过。”沈敬夫是做土布生意的海门巨商,也是同心红大牌的恒记布庄大老板,这次结伴而行的自然也是做土布生意的同行。不等张謇寻问,也都自己报了名号,分别是鼎茂、天和等几家,他们这是一块结伴去关东。通州城内,几乎家家织布。农闲时,四乡的织户夜间就载布入府,各布庄行天未亮就纷纷点火交易,形成通州城早府的一大奇观——火庄。狼山一带,更是机杼之声不绝于耳。土布的行销为外路客帮垄断,形成威震一方的庄号行帮。北销关外的关庄布,坐断东三省布业霸主地位已达百年,销量年达几百万匹。这几位老板就是关庄布的大巨头,这次就是结伴前往关东继续巩固府场的。

春、秋两季,盐城上午以东南风为主,下午以西北风为主。这回儿正是初春,夜晚还是西北风。风里带有丝丝的寒意。虽说大街上红色的灯笼高挑在门两侧,店铺的窗户里透出浓浓的灯光,但行人已明显减少,乞丐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也许去享用一天乞讨来的几个铜板吧。这貌似安静下来的夜晚,勾起张謇的许多心事,他慨叹道:“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季直兄,此次会试定能高中魁元,一了您苦读的心愿。”

“燮均兄,您是了解我的,我心已凉,无意功名,只是不敢忤逆父兄心愿罢了。”

“季直兄心性高洁,学问精厚,这次恰逢恩科,是上天恩赐,定能遂愿。”

“‘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可现在不这样想了,倒是想在家乡做些实业。”

“季直兄有此想法?”

“日本国乃一岛国,却屡屡窥视我大清,实乃民富国强。富民才能安邦,要想富民就要办实业,而中国振兴实业,其责任须在士大夫。”对于张謇学而优则商的想法,沈敬夫也着实吃了一惊,自己当年弃学从商,实属无奈,可张謇不一样,他是江南名士,科举中的佼佼者,又是翁潘二公提携的人物,能这样看得开,真让人心生佩服。接下来又谈论了盐城的一些风土人情,盐城从西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建立盐渎县,当时这里遍地皆为煮盐亭场,到处是盐河,“渎”就是运盐之河的意思。东晋安帝义熙七年(411年)时更名为盐城县,以“环城皆盐场”而得名。盐城历经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沉淀,处处散发着浓郁的海盐文化。以盛产“淮盐”而享誉华夏,古称“淮夷地”。早在战国时期即“煮海为盐”,《史记》载“东海有海盐之饶”。秦汉时则“煮海兴利、穿渠通运”,已成为渔盐兴旺之地。唐时,“甲东南之富、边饷半出于兹”的淮南盐场,仅盐城就有“盐亭一百二十三所”。唐宝应年间,境内设有海陵监、盐城监,每岁煮盐百余万石,其时盐城已成为东南沿海重要的盐业生产中心。这次路过,也让张謇产生了煮盐的念头。盐利之丰厚,少有可及之行业啊。

大街上逛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又置茶谈至深夜,张謇和张詧方回店休息。第二天,沈敬夫一行朝着滨海方向一路向北去了,张謇三人却向着西北方向的建湖县奔去。一路上经过淮安、泗阳、徐州、微山到达滕州,进入山东地界,又赶了两天多路程到了曲阜。一进曲阜,张謇就感到有股山清水秀的味道。这里东连泗水,西抵兖州,北望泰山,真真是个好地方,难怪圣人会在这儿诞生。这座城是明代以孔庙为中心建成的,北、东、南三面环山,泗河、沂河汤汤流过,敬畏之心很自然地升起,张謇也不列外,何况他是读书人。

张謇和张詧沐浴更衣,太阳跃到三尺竿头的时候前往孔庙祭拜。在尊师重道方面,张謇和张詧从小就受到张彭年的影响,张彭年对待张謇老师宋郊祁“尊之若父执,朝夕必问饮食,服御必时其喜好,病调其医药。”他不仅命张謇兄弟为老师打扫屋院、清除粪便等,而且宋郊祁病逝,张彭年带着张謇兄弟连夜前去奔丧,不但承担起料理孩子老师的丧费,而且还要“岁时必祭”,以遵从儒家尊师之道,诚如孔子的弟子为孔子守丧三年以行弟子的孝道。这种身体力行的榜样对张謇的教育是深远的。如今兄弟俩要祭拜孔子,必定怀有一颗诚挚的心,没有半点邪念。

去孔庙的路途尽管十几里,但张謇和张詧还是徒步前往。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一道观,这道观香火并不鼎盛,门前冷清还长有枯败的杂草,有一花白胡子道人在大门口摆一卦摊,旁边竖着一个破旧的幡,上面写着茅山宗传人。老远看见张謇路过,喊道:“无量天尊!贵人呐!”张謇向他看了看又笑了笑,脚步并没有停留。但张詧却拉了一下张謇,意示过去算一卦,张詧也经过世面,但不像张謇把事情点的那么透,他知道既然道士喊他们贵人,此卦肯定是上上卦,正好给张謇鼓鼓劲,讨得一个心安,何乐而不为呢?

道士见张謇和张詧穿着得体,一尘不染,便充满神秘地说:“二位这是去祭拜孔圣人吧?”

张謇觉得这个道士有点意思,还能看出个一二来,就问:“道长何出此言呢?”

道士右手捋了捋胡须,没有接话。点了点头又出一句:“这是要进京会试吧?”

这一下让张謇有点吃惊,这么聪明的道士怎么混得门前冷落呢?

“你一定问为何道观门前冷落?”

张謇更加惊奇,这道士会读心术?

“二位再向前走二里多路有一寺庙,就会弄明白了。”

张謇也来了兴致,就拿起桌上的笔写下一个字“謇”。道士看这个字,笔力老道、清秀隽永,标准的馆阁体。大吃一惊,说了一句:“天意啊!”

“道长指的是?”

“我踏金鳌海上来。”

张謇拱手谢道:“多谢道长。”

张謇放下银两,拽了一下三哥,笑着走开了。

原来啊,张謇十岁那年,正好学习对对子。先生出一上联“月沉江底”,张謇很快对下联“日悬天上”,先生听了非常惊奇、高兴,连说孺子可教。先生又起了个上联“人骑白马门前去”,少年张謇一点儿也没思考,顺嘴就说出下联“我踏金鳌海上来”。古代脚踏金鳌头指代高中状元,那时的父亲满心欢喜,一直以为儿子张謇一定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前程似锦,小小“状元郎”的美名已不胫而走。

张詧多少的有点懵,就问张謇“为何这么匆忙走开?”

“三哥,这道士是个聪明人,见多识广,我和他打了个哑谜,故而写了一个‘謇’字。他已猜出我的名字,再逗留下去没有意义。”

“噢,这样啊。你是江南名士,天下尽人皆知,猜到是你也不足为怪。只是这么聪明的一个道士混到这份上,有点……”

“其实,我也这样想。”

“三哥,您看。”

张詧顺着张謇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宏伟的寺庙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而过,和刚才的道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詧立刻明白过来,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也终于明白慈禧为什么叫老佛爷。张謇也没想到,善男信女会如此受到皇家的影响,影响到几乎把发端于本土的道教挤兑到犄角旮旯了。

这回倒是张謇提出过去看看,看看这和尚到底比道士高明在哪儿?

一进庙门,就见两个年轻和尚合掌低眉分列两旁。张謇和张詧并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合掌还了礼,两位和尚也向前欠身高颂佛号:“阿弥陀佛!”

再向里走是寺庙的正殿,中间有一道大门,不时有和尚出入,张謇知道这道门叫空门,也只有出家人能走。两旁有两道小门,那是供香客进出的,进门也有忌讳,那就是女迈右脚、男迈左脚,一定不能踩在门槛上,那会对佛不敬。张謇和张詧随着拜佛的人流走进大殿,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见张謇走进来,步伐平稳、不急不躁,衣服虽不华丽,却透着一股英气,就径直走到张謇面前,合掌高颂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进京会试?”张謇吃了一惊,果然是圣人的地片,这和尚道士都这么通灵。

“大师何出此言?”

“施主可是江南名士啊!”

“大师可曾相识?”

“天下读书人谁不知道张謇啊?我祖籍如皋,我们一块考过秀才。说来惭愧啊,您十六岁中秀才,那年我已三十五岁。”

“哦,原来是这样啊。不知大师何时出家了?”

“说来话长了,那年我并未考中,情绪异常低落。有一云方的和尚路过我家门前,向我母亲化缘,见我母亲总是叹息,就问明缘由。说我岳父是一屠夫,杀生太多,我家三代不会有人考取功名,只有我随缘出家,方能破解。阿弥陀佛!”

张謇没想到,那云方和尚一句说辞,这就撇家舍口的做了和尚。“施主一定困惑,我为什么就真的做了和尚?”

“哦,大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怎么放得下红尘?上有高堂,下有妻儿。”

“阿弥陀佛!施主,我既然不能给家人带来福报,还能带来厄运,舍得方能解脱。”

“大师解脱了吗?”张謇摇了摇头,满眼的疑惑。

“阿弥陀佛!施主,我已了却红尘,自勿挂念。只是观施主面相,印堂微露红光,日后如有我佛保佑,定有锦绣前程。”

“大师,您的意思是——”

“我想让施主为我佛上十三炷香。”

张謇愣了一下,心想这十三炷香要花费不少银两啊,心下有些犹豫。

张詧看出来了,赶紧上前一合掌说:“大师,不知这十三炷香有何讲究?”

“香的数量是有讲究的,三炷为自己祈福,六炷为两辈人祈福,九炷为三代人祈福。而十三是一个极致,十三炷香就是功德圆满的高香。张施主此去京城,如有我佛保佑,肯定高中魁元,日后更是前程无量啊。”

张謇知道三哥的意思,看来这十三炷香是烧定了。于是,上前取了十三炷香,在灯火中点燃,拿在手里,走到佛前,内心恭敬诚恳,两手举香,怀着一颗纯净的心向佛,心中默念所求,手如问讯状。两手之食指及中指夹着香脚,两大拇指抵住香脚之尾端,将香平举至眉间,与眉平齐,双目净观佛像庄严,眼观鼻,鼻观心,诚信想着心中所求。将香放下,右手拿香脚,左手插香。然后双膝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手心处呈空心状,高举过头顶,向下至嘴边停顿,许下愿望,再向下至心口默念,再摊开双掌,掌心向上,上身拜倒,头往下磕,来回三次方起身站立,又向老和尚行了礼,看着张詧把香油钱交给老和尚。

老和尚更加慈眉善目了,高声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张謇也没再说话,转过身去急匆匆离开寺院。走在半路上,方把心事放下,方知圣人出生的地方深不见底。阳光普照下,生机乍现的树木又一次扑面而来。

读书人认为,求学要有恭敬心,要尊师重道,尊师就要从见贤思齐做起。孔子是大圣人,读书人自然要向孔子看齐,读书的最大目标就是做圣贤之人。如今路过曲阜,怀有虔诚之心的张謇张詧祭拜孔子也是一大心愿。

“嗨,借光借光——”一短衣打扮的壮汉,推着一独轮车,一条攀绳斜挂在肩上,后颈下有一馒头状肉瘤。右边坐一中年男子,左手把着车笼,右手扶着右腿,双眉紧蹙。就这样独轮车斜着从身边一阵风过去了。

没走多远,又有一老者骑一瘸驴,嘀嘀地走来。花白胡子,背有些驼,看上去已有八十多岁,就那驴也无精打采,像是饿了好久。

张謇和张詧相互笑了笑,脚下加把劲,也匆匆赶去,大家都像要讨得头彩。

远远地就看见棂星门,六楹四柱,柱的顶端屹立着四尊天将石像,巍巍生威,自带光环,柱下石鼓抱夹,整个大门稳重端庄。张謇内心陡生敬意,伴随着心跳加快眼睛有些潮湿,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过去。

从礼门进来,当来到大成殿的时候,张謇还是惊了一阵子。这大成殿重檐九脊,黄瓦飞彩,斗拱交错,雕梁画栋,周环回廊,巍峨壮丽。特别是柱子上的龙雕,都是二龙对翔,盘绕升腾,似脱壁欲出,精美绝伦。殿内高悬“万世师表”等十方巨匾,三副楹联,都是乾隆帝手书。殿正中供奉着孔子的塑像,七十二弟子及儒家的历代先贤塑像分侍左右。倒是让张謇更生敬畏地是祭拜人流没有一点杂音,静得只有钟声。每个人都注意听钟声,看哪一次的声音最响亮,最经久入耳……

在回来的路上,张謇和张詧倍感意外的是在寺庙门外又碰上了坐手推车的和骑驴的,心生好奇就过去打招呼,原来二位都是进京会试的考生。坐手推车的叫柳生元。推车的叫王魁文,一身的腱子肌,以推单车为生,人送外号“车千里”。两人是同乡,尽管柳生元家境殷实,但出行就爱坐王魁文的单车。骑瘸驴的叫贾张果,因为与张果老同名不同姓,也莫名其妙地爱上了骑瘸驴。原本张謇想约他俩一块进京,一路免得寂寞,但二人死活放不下自己的爱好,也就不了了之了。过后,张謇和张詧都感觉比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要惊奇,奇就奇在二人都在为数不多的举人行列,又都有常人很难理解的爱好。

因为张詧还有公务在身,这次进京会试赶得比较早,所以路上就不那么急躁。泰山也是张謇心之向往的去处,这次路过自然不会错过。张詧也大多呆在南方,很少到北方走走,既然是陪四弟进京,兄弟如手足,在江西巡抚德馨面前也能圆过此事,所以也就随了张謇想法,无妨游历一番。

泰山的气势令张謇新生浩然之气,挥毫泼墨赋词一阕:

沁园春·泰山

晨露初藏,淡绿浓摹,旅尽茶消。踏遍尘世梦,茫茫仙境;天河流瀑,纵涧潇潇。山走蛟龙,虫声销匿,尧舜乘云月谢邀。当如愿,看穷花瘦柳,自在逍遥。

尊山偶遇林魈,降墨客文人画意高。戏秦文汉赋,丽华辞藻;诗唐词宋,气短情夭。遗梦朝霞,约兄张詧,会劲松精描茛苕。法天地,与山神共舞,尽显风骚。

张謇一行三人中午的时候进入济南府城。虽已初春,北方的重镇济南仍是寒意逼人。从泰安五点启程,一路向北,马儿跑了大约160多华里,进城没多久,竟然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这在春天的济南还是很少见的。

马儿打着响鼻,雾气从两个鼻孔里喷出来,消失在飘雪中。张謇不是第一次来济南,他已进京参加过四次会试,每次都在济南落过脚,但从没有像今次心情这么放松,这真是:

南山阴岭秀,

飘雪降云端。

林木髯逾白,

泉声悦耳欢。

很快就行进到芙蓉街,踏着青石路,马蹄声“嘚嘚”清脆。

“三哥,我们今天就住会仙楼饭庄吧。看这天,一时半会儿雪也停不了。”

“是呀,‘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没想到这会儿竟然下这么大的雪,这真是天降奇迹啊。人不想留,天留人啊!”

“这会仙楼饭庄始创于清朝同治八年(1869年),有几道正宗的鲁菜拿手的很,前几次路过济南,也是住在这儿,饱了饱口福。”

“四弟一向节俭,难得有此雅兴。倒是想让我饱口福是真吧?”

“看三哥想的,再节俭,美食总得尝尝吧,又不是天天吃。”

张謇看着三哥挂满笑容的脸,许多往事在脑海中拂过:

因冒族籍考试遭敲诈事件过后,张驹父子逃走。自己原以为就此摆脱了厄运,哪知道如皋学官杨泰煐又冒出来制造流言,试图阻挠自己归通州原籍,而如皋县知县周继霖又是学官一伙的,于是事态又迅速恶化,不几日,如皋便发出传签拘捕,要置自己无他遁之途。

所幸自己还算机敏,及时察觉到风声不对,连夜逃脱了出去。

愤怒难平之下,甚至产生过持利刃砍仇人头的念头,是父亲那座大山最终熄灭了自己胸中的怒火,劝慰自己,前途为重,不值与鼠头并碎。

这一场劫难,直到自己二十一岁时才彻底烟消云散,但遭此劫难,整个家庭已成危垒,负债累计千金。

贫苦之家,总有世态炎凉。

见家中穷困潦倒,大哥、二哥和五弟不愿一同受苦,提出要分家,而三哥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说:“误籍所负外债皆由他和四弟张謇共同承担。”不仅如此,三哥还听从母亲的意见,不再读书,与父亲一同持家,将读书的机会让给自己。此情此意,张謇想起来就眼窝潮湿,久久不能平静。

马车停在会仙楼饭庄前,车夫一看这个气派,内心一下矮了一截,有些许的紧张。张詧下得车来,看到飘雪中的这座老店。古朴的店面风格,透着新意,青石板铺的比较规整,几棵垂柳虽然挂满雪花,但长长的枝条也透露着生机。早有跑堂的迎出来,停车、卸马、喂料,一切安排停当。走进去,小桥流水、楼阁亭台,墨迹、古韵相得益彰。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这天气,当然是住店了。”

“还有几个雅间,客官楼上请。”

“小二,我要一间下房就行。”车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搓了搓手。

张詧看了看车夫,说:“尽量安排舒适一些,一直赶路,很累的。”

“爷放心,我们店的下房也是不差的。”小二知道这位是车夫。这两位才是爷。其实,看行头心里也明白。

安顿下来,来到一楼。跑堂的赶紧过来,“几位请上座。”住店的花钱多就应该向里让,占据好的位置。

“小二,上几个拿手的鲁菜。”

“爷,我们店有几样菜,就是神仙都想尝一尝。一道是九转大肠,一道是甜沫,一道糖醋黄河鲤鱼……”

张詧笑了,说:“就上九转大肠、罐蹄、明湖荷叶酥鱼,外加两个青菜。”

张謇笑了笑,又看了车夫一眼说:“再来一壶景芝白干吧。”

“一看爷就懂酒,我们店有产于章丘霸王台附近的上等62度景芝白干,那可是一口老泉井的水酿的。”这小二能说会道。

“哦,这里面有典故?”

“这个说来话长了,霸王台源于修炼于泱泱浯河中的一只千年寿鼋,百年前某夜,月朗星稀,云图轻舒,冰轮射电,星宿归隐。忽然浯河上空一阵狂风刮过,刹那间,风起烟云动,浪激波涛涌,千年寿鼋真身浮现,摇头摆尾,伸缩自如,飞升化龙只在今朝。凡夫俗子扼腕仰望,顿首仰望,股战仰望,奔走仰望。突然,咔嚓一声,一道霹雳一闪而过,空中出现四个大字:渡劫失败!寿鼋冒着青烟坠于障浯门南落而化为霸王台。这酒也就有了仙气。”这店小二像是在说书。但车夫一直在咽唾沫,眼睛已开始朦胧。

“啊,那就快上一壶吧!”

“好唻,马上就来。”

“爷,您的酒菜齐了,请慢用。”

张詧一看,除了点的酒菜外,还先上了三小碟凉菜,就是点的五盘菜,也是先荤后素,上菜先后很有讲究,张詧不仅点了点头,果然是老字号。

“哈,好酒啊!”车夫在张謇哥俩面前,虽还有些拘泥,但明显比一开始放得开,吃菜前,自己先整了一口,禁不住喊出了声,自觉失态,又笑着向张謇哥俩下了下腰。

“确实是好酒,酒香幽雅,丰满醇厚,纯净回甜。”张詧一口下肚,也赞了一句。

“爷,您再咋么咋么,还有啥味道?”小二凑过来插了一句。

“还有独特的芝麻香味,对吧?”

小二翘起了大拇哥,又说:“爷,您再尝尝这九转大肠。”

“三哥,趁热尝尝吧。来,吃。”

张詧夹了一块放到嘴里,仔细咀嚼着,品味着。人生中,也许这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品尝一种食物。打了一个时间差,因为张謇和车夫都在等着,并没有动筷子,“嗯,香啊,真香啊!外酥里嫩、肥而不腻,劲道啊!”

车夫见张謇动了筷子,自己也火急火燎地夹了一块,果然香得口水丰盈。他长这么大,也吃过许多香的食物,但今天这种香,至今他还没有记忆,很机械地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嘴,脸上的媚态更加浓厚了些。

一顿饭吃过,雪不紧不慢地还像从前。

张謇问车夫,这种情形啥时候能走,车夫扳指头算计了一下行程,确信停了雪,明天一早就可启程。

张謇本想和三哥一块登一次千佛山,但张詧怕雪天路滑有危险,就劝阻了张謇,心里想着如果四弟在京城做官,哥俩有的是机会游览此山。张詧看也无事可做,就要了一壶茶,哥俩一块聊天,邀来一位年长一点的掌柜,聊些济南府城的事。得知这芙蓉街是济南府城最繁华的地段。芙蓉街的青石板,想来也奇特,都是往外渗着一股股的泉水的,那才是真正的清泉石上流呢!炎热夏天的清晨,光脚走在冒着泉水的青石板上,好惬意的!还得知芙蓉街上有一家卖布的瑞蚨祥老字号,“至诚至上,货真价实,言不二价,童叟无欺。”如果做生意的话很值得去看看。早在十九世纪初,孟氏家族挑着一种土布,到处赶庙会做生意。后来孟家在济南院东大街创办庆祥布店,批发零售民间自纺自织的土布。再后来又在西门大街开办隆祥老号。直到孟家将周村的万蚨祥迁至济南,再凭着经营上不择巨细、一概执行“顾客即财神”的理念,生意大为发迹。后又取“青蚨还钱”的典故,店铺正式改名为“瑞蚨祥”,批发零售土布、绸缎。听说去年刚刚在北京开了分店,想是赚了大钱。

瑞蚨祥的来历,激起了张謇的兴致,茶喝淡之后,张謇约三哥去瑞蚨祥拜会一下。这时瑞蚨祥的掌门人是孟洛川,巧的是张謇哥俩正好碰上孟洛川坐车来店铺。当然,他俩并不认识孟洛川,但看到一穿绸缎戴瓜皮帽的早早在店外迎接,并拱手道:“世叔,这下着雪呢,快里面暖和着。”张謇看来人走进瑞蚨祥,知道此人大有来头,就赶紧几步也进了瑞蚨祥,张詧也随后跟上。张謇寻问柜台里的伙计,来人是哪一位?伙计审视了几眼张謇和张詧,见二位也是体面的外地人,就说:“那是我们大东家——川爷。”张謇没想到会这么巧,就拱手道:“烦请通报一下,就说通州张謇拜访大东家。”伙计也很快醒,走出柜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两位先生这边请,稍坐片刻。”

过了一会儿,孟洛川从里面走出来,后面紧跟着刚才那位戴瓜皮帽的。“哪位是张謇兄?”张謇忙站起来拱手道:“在下就是张謇,想来您是洛川兄吧?”“哈哈,幸会幸会啊。真江南名士风采啊!”张謇也没有再客套,就介绍了三哥张詧。

“这样吧,想必二位就住在会仙楼吧?我们一块去会仙楼喝茶。”戴瓜皮帽向旁边走了一步说。

张謇见这人能说出这话,便觉得此人在瑞蚨祥地位不低。就问:“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孟洛川笑了,说:“你看,光与二位兄台亲近了,忘了介绍。这位是世侄孟觐侯,负责北京大栅栏瑞蚨祥绸布店,昨天回济南来,我呀过来看看他,顺便了解了解北京那边情况。走吧,会仙楼坐吧。”

大家都做出向外请的手势,张謇和孟洛川并排走在前面,后面是张詧和孟觐侯。在飘雪中说说笑笑向南走去。

几个人相谈甚欢,张謇非常佩服孟洛川的雄才伟略,这位比自己大两岁的巨贾,是一位真真切切的儒商,亲手建立了一个集经营布匹、绸缎、刺绣品、皮货、棉纱、纺织、印染、钱庄、当铺、茶叶、金银首饰等众多项目之大成的商业王国,他的许多经营方式开风气之先。谈笑间,也听会仙楼掌柜说起一句谚语:“山西康百万,山东袁子兰,两个财神爷。抵不上旧军洛川。”孟洛川听后也只是一笑了之,说是只能当作玩话,可见其胸襟气魄。这也勾起了张謇内心深处的梦想。

虽然生活在南方,张謇和张詧还是从孟洛川身上找到了一个北方人把一个南方故事由神话变成神化。张謇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读到“青蚨还钱”,不甚理解。虽然钱又飞回,但钱并没变多。认识孟洛川后才猛然醒悟:钱生钱,钱又生钱,生生不息,可为大生。

今天会试,考场设在礼部贡院。举子们进入贡院前要接受搜身检查,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都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只带篮筐、小凳、食物、笔砚等项,看着一丈半高、布满荆棘的外墙,有些人额头上早已渗出豆大的汗珠,紧张的心脏似乎要从身体里逃出来。监考大人可不理这一套,仍是仔细得出奇,搜完全身后,再解开辫子,生怕遗漏了什么?好歹有人还会把辫子再编回去,依旧梳的油光。可有一项让人尴尬的心慌,让斯文扫地。到了这项检查,有一位山西的举子涨得满脸通红,似乎不想配合,这让监考官更加觉得有些猫腻,非查个明白不可,事后才知道这位举子害有痔疮,这点隐私让他羞涩忐忑得不愿示人。

贡院外墙内还有一道高一丈的内墙,墙上同样布满荆棘,这也是贡院称“荆闱”的来由,贡院四角的望楼更是显眼,不用说大家也知道用途。进入贡院内是一排排的号房,为考生住宿,答题之所,每个人都已安排停当。

这一切张謇是比较熟悉的,因为他已参加过四次会试。这一次,张謇比较放得开,那种志在必得的心思早已放下。其实,张謇每次会试之前,翁同龢都去会馆看望他,这让他非常感动,翁同龢对他的学问很是肯定,又加是同乡,举荐之心写在明面上,张謇也是心知肚明,但考试也有考试的规则,只要是规则就不能明着去破坏,这反而影响了张謇,也成了他的滑铁卢。

这次张謇初试被取中第六十名贡士,总算进入了圈子。西太后六十大寿,所有贡生都要写幅对联贺寿。思前想后,张謇灵机一动,自己是第六十名贡生,又赶上太后六十大寿,应该把自己六十的名次和太后寿庆的六十联起来才好,他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一定开挂,摆开文房四宝写到:

太后寿诞六十花甲轮流转返老还童千千岁

佛祖治国二圣临朝天地应大清江山万万年

写到“年”字的最后一笔,落笔时高了一些,成了出头“年”。他左看右看,皱起了眉头,但众官员眼皮底下,又不能再改动,不免心情有些焦躁,为自己的一时疏忽而懊恼,一直拿着笔愣在那儿,思辰良久喜上眉梢。

西太后在百官陪同下前去观赏贺幛贺联。贺幛贺联全部挂在乾清宫厅堂里,张謇的对联挂在第六十位贡生位置。西太后兴致很高,一幅一幅地观赏,但一幅幅都一般,没看到引发兴趣的,越看越不住地摇头,当看到第六十幅时,眼睛突然一亮。这幅对联不但字写得好,内容更是充满新意:六十花甲轮流转,让自己六十岁后从头活起,又把佛祖、二圣用的恰到好处。不是有人反对她垂帘听政吗?此联说她垂帘听政顺天应人,惟其如此,才使大清江山万万年哩。西太后一看落款——张謇。忍不住脱口说:“好!好!”想见见这个张謇,就让翁同龢宣张謇觐见,这时的张謇正在乾清宫外候着,心里正忐忑不安,听见宣召就匆忙叩见。当问到年字为什么出了头时,翁同龢看着慈禧怒意的脸,心里凉了半截,心想这下完了。张謇听得明白,连忙跪地叩头说:“启奏太后,年字头上本无点,只缘玉帝施恩典,敬祝太后福寿添,百姓人家出头年。”

“出头年”乃民间俗语,意思是苦日子好容易过去,从此步入好光景。此话好像沾了蜜糖,慈禧太后听了心花怒放,变得慈眉善目,随口说:“哈哈,倒有状元之才!”翁同龢一拽张謇衣角,张謇立刻领会,一同谢太后恩典。群臣一看这光景也齐刷刷磕头谢恩。

慈禧太后一愣,本是开心晨光的玩笑,没想到大臣们当起真来了。要点状元,那是五更三点皇帝的事,你是谢个啥恩啦?但转念一想:金口玉言,君无戏言。将错就错算了,于是收起笑容正色道:“众卿听了。多蒙皇帝孝道,文武忠心,在本后六十大寿之际恩科取士,又特地将状元郎排在六十花甲之位,借此吉日良辰,要我恩准加封。为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准各位所请,但祖宗之法不能废,点状元是皇帝的事,张謇继续参加复试、殿试,这样的人才,我想皇帝会恩准的。”她之所以把点状元的事推给皇上,实则也盘算着这次恩科考试会招到什么样的势力?对翁同龢这帮人心里开始有所忌惮。

三月礼部复试时,张謇又中了一等第十一名。一心想提携他的翁同龢将他改为第十名。四月殿试时,翁同龢的提携之心已经迫不及待。他命收卷官坐着等张謇交卷,然后直接送到自己手里,匆匆评阅之后,大呼:“神卷!神卷也!!”其他阅卷大臣也随之把张謇的卷子定为第一。翁同龢特地向光绪介绍说:“张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光绪帝亲自殿试的时候,出的题目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有河堤、有农垦、有金钱、有选举等等,别的考生总答得结结巴巴,但张謇能够从容不迫,对答如流。所以,光绪皇帝当场就赐张謇为恩科状元。当然,光绪皇帝早已知道慈禧太后的口头承诺,内心还是觉得张謇当之无愧。

张謇在四十一岁的时候,终于得中一甲一名状元。其实,试想一下,翁同龢和潘祖荫是当时清廷的两大权臣,先抛开都是江苏的同乡不说,二人一直想提携张謇,十年间,想方设法让其中状元,虽然前四次事由愿未,甚至还发生了潘祖荫拒见自己点错的状元,但足以说明张謇在当时无论是文章、书法和能力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话又说回来,张謇这次殿试成功,翁同龢功不可没。可这事并没完,眼看就要发皇榜了,张榜一公布,就要跨马游街。忽然后宫里传出懿旨,慈禧太后要新科状元觐见。张謇听了到没感到有什么惊讶,可翁同龢听了心里有点发毛。他心里明白得很,“清流”一派与后党矛盾重重,如果慈禧有意刁难,那就麻烦了,弄不好张謇到手的状元又要泡汤了。虽然慈禧已口头承诺点中张謇状元,但以她刁钻的性格,还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翁同龢心里七上八下,硬着头皮领着张謇去后宫觐见慈禧太后。

到了后宫,只见慈禧正襟危坐,翁同龢小心翼翼地请安后,就将这科的考试情况表述了一下,同时,拐弯抹角地把张謇的文章赞扬了一番。慈禧太后哼了一声,让他不要再啰嗦。翁同龢赶忙传张謇觐见,自己弓着腰站在慈禧太后一边。张謇跨步向前行了君臣大礼,慈禧坐在上面眼皮都没抬。停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张謇?”

“微臣在。”

“你是哪里人氏?”

“微臣是直隶通州人氏。”

“这次皇上点了元,是为本宫祝寿,你可明白?”翁同龢心想这不是明摆着说皇上点张謇状元是你太后的意思吗?但张謇回答也很机灵:“太后有言在先,皇上英明。”

“嗯,很好。既然点中状元,你肯定很有才学了。”

“承蒙圣恩,托太后洪福,微臣才疏学浅,愧不敢当。”张謇弓腰回答。“哦,说自己才学疏浅,说明你还真有点学问。我到要问问你:读了几年书?”张謇不假思索地回答:“微臣读了二十年书。”

这时,站在旁边的翁同龢有点不解,一脸的疑惑。慈禧太后有点冒火:“怎么这么巧?正好读了二十年书,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翁同龢大惊,这不是挑刺吗?张謇不慌不忙地说:“微臣善读经书,十年寒窗。刚才听了太后一席教诲,又是胜读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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