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一
春天的夜晚一下子刮起了西北风,这在春天是不常见的,很明显有冷空气南下。没过多久下起了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张謇的身上,他已没有疼痛,但心却在被刀割,因为徐端病危,他正急急赶回家,顾不得其他。
张家这宅子还是徐端主动督办建造的,一砖一瓦都有她的影子,张謇一脚迈进,就满是她的气息,奔到门口就听到徐端在唤他的名字,张謇跌跌撞撞地来到床前,泪水已模糊了眼睛。双手捧起徐端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徐端吃力地睁开眼睛说:“您抱抱我。”
张謇深情地抱她,但徐端已坐不起来,只能躺在张謇的怀里,她拉住张謇的手,微弱而动情地说:“你待我不错,我也待你不错……”张謇问她更有何语。一生恩爱就此诀别,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徐端声音细若游丝地说:“叫我如何说,我现在已说不来。”两眼只是深情地看着张謇,神色凄惨,欲哭无泪,最后带着无限的眷恋惨叫:“我要去了!”似此几次三番挣扎,最后撒手死于张謇怀里。 张謇痛彻心肺,哀呼:“呜呼痛哉!三十五年贫贱夫妻,常将辛苦分磨蝎;几千百变忧危身世,甚矣摧伤况老鳏。”
对徐端的葬礼,张謇“不稍苟建”,十分周到、隆重。为徐端建墓,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墓碑,曰“州民张季子夫妇之墓”,外面用白铁皮包起来,题曰:“张徐夫人之墓”,墓门上题联:“二人同心利断金,百岁之后归其室”表达了生前同心,死后同穴的生死恋情。张謇给她取字“倩宜”,意即秀外慧中,处事得体。
徐端死后多年,张謇每年祭祀不断并写有许多诗文倾诉他对妻子的深深怀念。他又在花竹平安馆内辟一“倩影室”,置徐端生前影照,自己常独坐静对,以寄无限哀思。
徐端在张家的种种好,一幕一幕,所听所见:
这年,徐端年方二十,嫁入张家,张謇不可能在家坐吃山空,他要出外谋职,家自然就全部委托给徐端。徐端拉着丈夫的手说:“您只管做您的事业,家中之事尽管放心。”这些天来,徐端持家的能力,张謇亲眼所见。
夏天提前了一个月,南风吹了一阵子,空气特别的潮湿,金氏原本有风湿病,两个膝关节疼痛得不能走路。徐端到处打听有没有医治的良方。
海门一亲戚来串门,徐端谈起婆婆的风湿病,问海门可有这样的良医。这位亲戚说:“表嫂这件事可是问对人了,海门还真有一位治疗风湿病的神医,效果很是神奇,不妨带大姨试试。”徐端一下子记在心里说:“下午,我就跟着表弟一块去,也好知道神医的住处,免得大费周章。”
尽管金氏嫌远,但禁不住徐端的一再劝说,雇了辆独轮车,就去了海门。表弟邀请先去家里歇歇脚,但徐端还是急着让神医瞧病,让车夫直接去药铺。
这家药铺并不大,坐北朝南的两间街屋,屋内北墙竖起两米多高的中药匣子,药匣子顶上也摆满了大包小包的中药。有时候需踩着凳子取药。只有一个伙计呆在药铺里。药铺后一院落,并不幽深,恰恰相反,整个院落光光秃秃的,连根杂草都没有,五间大北屋很是显眼。
药铺里就一个伙计,见有人进来,赶忙起身招呼,看金氏那行动就知道是就医的,抓药的患者一般不会来。招呼停当,就去院里喊大夫,不一会儿,一老者捋着山羊胡三步两步地走进来,才发现是个瘸子。
老者让金氏把裤腿挽起,按了按有点变形的膝盖问:“疼吗?”
“像针扎一样,有点钻心。”
“还好,这儿呢?”
一连按了七八个地方,每个地方都让金氏疼得抖一下。
“这个治疗需要一个过程,方便吗?”
徐端赶紧说:“方便,只要能治好,每天来都可以。”
金氏接着问:“得多长时间?我们住的有点远。”
老者捋了一下胡须,用眼神瞟着徐端问:“这位是?”
金氏笑了笑说:“这是我儿媳妇。”
“啊,孝顺呀!”
“那可不,自家闺女都比不上。”
这时一旁的表弟搭话:“大姨可以在我家住下,一边治病,也好陪我母亲唠唠嗑。”
徐端笑着说:“正好,我给二姨准备了一袋子白面,下次给带来,也算是季直孝顺二姨。”
老者看出了门道,这个儿媳可不一般,头脑灵光得很,说话实在不失大体,让人舒坦,就笑了笑说:“这样吧,这位看来是你的表亲,离这儿想也不远,我就义务出诊,只收药费。”
看着有些瘸的老者,徐端不好意思的说:“大夫,您这腿——”
“哦,不碍事,我已习惯了,有时候还出诊走山路呢。”
妹妹看着姐姐家送来的白面满心的羡慕,姐姐有五个儿子,除小儿子早年夭折,老大、老二单独立了门户,老三、老四都混得生龙活虎,特别是老四读书读出了名堂,姐姐以后享福的命,看看这白面就晓得了。再看看四儿媳妇,不仅漂亮,行事就男人也不及,利索得体。虽然是姊妹俩,想想姐姐能在她家住下,是瞧得起她,更是欢喜。
虽是住在二姨家,徐端三天两头的往那跑,按照大夫的要求,炒好盐用袋子装了,再用粗布包了给婆婆上热敷,孝顺之心让二姨那个羡慕,一见徐端来就握住她的手不放,比自己的闺女还亲。每每想留下徐端通腿,徐端挂念公公,都没有住下,尽管来回路上辛苦得很。
这天下了场雨,虽然雨量不大,但足以让道路泥泞,徐端是坐独轮车来的,她不想让车夫为难,就劝车夫一块住下,免得路上吃累。车夫有些为难,本来车资就不多,再耽搁几天,赚头就少了很多,徐端豪爽的说:“你也不必作难,吃睡我都听着,你也就耗费些时间。再说,这样的泥路,你也没啥生意可做。”
“夫人有所不知,在下也有老母需要照顾,白天还好说,可她有夜盲症,又下雨路滑怕她摔倒。平常出远门都是喊邻村的姐姐前来照应,这次没想到会下雨。”
徐端见车夫眼含精光,眼神躲躲闪闪,心下明白了许多,就笑着说:“这样吧,你放下车走回去吧,这样会轻松些,不至于路上抠泥巴。来回的脚力我都付给你银两,也不枉你一番孝心。”
车夫心下欢喜,但嘴上却说:“夫人这样有些过了,我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收钱呢!”
“好了,就这样定了,权当我为你母亲买斤点心打打牙祭。”
车夫乐颠颠地回去了。
二姨有些不乐意了,嘟囔着:“这人也真是的,没有驮人怎么就收钱,真是的……”
徐端拉住二姨的手说:“二姨啊,这个车夫可是个好人,就凭他孝敬老娘,多给点钱,咱也心甘情愿。再说,他也确实多跑了不少路。”
说归说,二姨更看重徐端了。就对徐端说:“牡丹啊,你一直来回跑太辛苦,正值梅雨季节也不方便。这样吧,我手脚还算灵光,给你婆婆上热敷的事,我包了,你尽管忙你的,腿好了我就找人送回家,放心好了。”
二姨也看出来了,徐端处事果敢,心存善良,帮助弱小。而自家虽能吃饱饭,但到如今儿子还没娶亲,和张家比起来有天壤之别,张家有人,就这老三、老四,很快就把家经营的风生水起,自己这样做不但尽了姊妹之情,还能让张家充满感激,将来张家发达了也好帮自家一把。
徐端想来想去,自己来回跑也确实不方便,就道:“二姨,我也不客套了,本来您姊妹俩向来就很亲近。这样也好,我也会孝敬二姨的。”
正好三哥在家,知道娘在外治病的事,就想第二天赶往海门,没想到徐端就回家了,就和三哥商量二姨的事,觉得报答应在当下,考虑到二姨的家境,就封了二十两纹银,由张詧骑马送了过去。虽然,张彭年已把家里的事完全交给张詧处理,但知道徐端的决定后还是满心欢喜,对儿媳的为人更加赞赏。
二姨看着这么多银子,老泪纵横。这么多年了,自从嫁进这个门,就没见过如此多的银两,拉住张詧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张詧告诉他,这是弟妹徐端的意思。
二
张淑的夭折对于张謇夫妇是个巨大的打击,但打击最大的还是母亲金氏。张謇常年在外和徐端的孝顺操劳,让金氏对四儿子的后代极其看重,没想到结婚三年刚刚有了个孩子就夭折了,再加上年岁已高,就一病不起。有时昏迷有时清醒。
自从金氏生病,徐端就把铺盖搬进了金氏卧房,日夜伺候。早晨早早起来,用温湿毛巾为金氏擦脸、整理头发,做好早饭后,端过来一小勺一小勺喂下,又熬好中药,又一小勺一小勺喂下,稍作休息,再用拳头敲打全身,舒活筋骨。中午、晚上,如是般的重复,每每夜间惊醒,都查看一番,生怕金氏悄然逝去。
金氏已有清醒,就握住徐端的手,唉声叹气,只为无后。徐端只能以泪掩面,久而久之,就给张謇送信,想过继三哥一孩子于膝下,了此婆婆的遗憾。张謇没想到徐端还不到二十五岁就产生此想法,知道纯为孝顺,就写信给三哥说明缘由,三哥立马答应,过继女儿张娴于四弟名下。
虽然,张娴不是亲生,但有女儿承欢膝下,金氏内心也少有安慰。病情似乎有些好转,清醒的时间多昏迷的时间少了。
这天,金氏精神头好得很,看着日益操劳睡眠不足而消瘦的徐端,内心疼爱不已,就把张謇和张詧叫到床前说:“你父亲大人,为乡邻做尽好事,不图回报。捐助豫、晋赈灾,让张詧得奖县丞,分发江西,是朝廷的恩赐。但张謇不然,你生性耿直,不宜为官。慎记慎记!”没想到说完就撒手西去,再无生命迹象。
其实,后来张謇热衷于公益,骨子里深受其父张彭年的影响。
张彭年一生对公益事业极其上心:
张彭年居住在濒河,河上要建桥,他慷慨捐赠,便利了当地交通。有一年,当地饥荒,张彭年抵押了自己的房子,购进粮食,按原价佘给当地乡亲,帮助他们度过饥荒,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抚养友人的后代,周济孤寡老人。道光年间,正当张彭年和他父亲在西亭遭遇衰败的时候,张彭年贷资乘船至上海,辗转去宁波做生意,途中遇见一海门妇人,被人掠来转卖去宁波,值二十金。张彭年竟花钱买下,带这妇人返回家乡,还给她丈夫。其亲戚族人集资归还他钱时,张彭年说啥也不要。在冒籍案首尾三年,家里已无钱可支出,负千金之债的情况下,张詧与乡里诸友商办下沙赈灾,张彭年竟典当衣服资助,并倡捐建长乐市石桥。
张彭年六十后,把家事全部交给张詧操持,每天专为乡里调解纠纷,白天黑夜乐此不彼。家中天天坐满人,遇到吃饭的时候就请人在家里就餐。一点一滴的为人梳理事情的本末,辨别是非曲直,直到两家和解为止,没办法的时候就自己拿钱解决,这导致找他解决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一家人实在苦不堪言,张彭年却说:“不然。穷人有委屈埋在心里,很想告诉能为他解释的人,感觉自己没本事又怕被人骂,害怕大家说他又不敢说出来,不能解决只能回到家中,一家人垂头丧气,你祖父一生就处于这种境况。现在我还没有衰老,以口舌保乡里和平,也是安心之事啊。”张彭年六十岁的时候,张謇还在做幕僚,张詧则还是一介平民,张彭年当然还不够“老太爷”的资格,但他对自己的“保乡里和平”的乡绅角色的认同却已十分明确。
金氏走后,无后的事依旧像一块石头压在徐端心上,虽然有了张淑分散了一些惆怅,但徐端的心里还是像长了茅草,不能抚平。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张淑四岁的时候,一朵黄花枯萎了,悲愤中的徐端起了为张謇纳妾的心思。
这年春节即将来临,张謇随吴长庆平定了朝鲜的内忧外患班师回国,被吴长庆批准回家省亲。见到父亲,父亲拿着异样的眼光瞅着张謇,让张謇莫名其妙,禁不住问:“父亲,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
张彭年问:“四儿,你是不是在外面立了大功啊?”
张謇一听原来是平乱的事,就一五一十地讲述给父亲听,父亲听得惊心动魄,只是不住地点头,没插一句话。张彭年又问:“四儿,班师回朝后,朝廷没奖励?”
张謇有点愣神,摇了摇头。张彭年见张謇真的不知道奖励的事,也不再卖关子了,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如今儿子立了这么大的功,朝廷奖励也是在意料之内的事。就说:“四儿,我也不瞒你了。”
大凡古往今来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机会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量才使用,发挥其长处,方能显出人的真实才能。就像吴长庆赏识重用张謇,而张謇推荐袁世凯,都是这个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吴长庆就是一位很好的统帅,他对张謇的信任和重用,让张謇的才能发挥的淋漓尽致。平乱事件进行的非常顺利,官兵不过死伤几十人,捉到了叛兵二百多人。国王李熙宴待了张謇和袁世凯,礼节很隆重,还送了张謇一套三品冠服。当时,主持机要的还有薛福成和何嗣焜二人。事后,吴长庆论功行赏,要专折特保张謇等三人,三人都竭力辞谢不受,最后,吴长庆没让三人知道,直接向每人家中寄去一千两白银。
如今,张謇回到家听父亲说起,才知道吴统领的安排,更加信服吴长庆。
张謇在外面混的成功更加剧了徐端焦虑四房传接香火的问题,她知道这是她做妻子的责任。徐端早就嘱咐娘家人物色人选,期初娘家人很抵触,这毕竟是鸠占鹊巢的事,将来一旦有了孩子对徐端很是不利,母随子贵的事比比皆是,难道就不会发生在徐端身上。徐端深信张謇的人品,再说如果张謇无后,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她徐端不守妇道,也无脸在这个家中立足。娘家人无奈,只得应允下来,问徐端对女方有啥要求。徐端也没多想回答道:“只要模样周正有德就行。”正好离徐家不远有一姓陈的人家,有女待嫁,多方考察,品貌端正。而对方家庭对张謇早有耳闻,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很是欢喜,毫不犹豫答应了。
陈氏祖籍浙江鄞县,被常州陈姓人家抱养,陈家乔迁海门务农。陈氏嫁到张家九年,体弱多病,最终也未生下一男半女。但是她为人谨慎有礼,文静温柔,深得徐端信赖,在家里上下老少中颇有人缘。张謇对她很有情义,评价也颇高:“自陈氏来归,于今九年,虽未有所出,而谨慎无过,能主中馈,内子甚赖之。既卒,家人咸惜焉”。陈氏病卒,张謇厚葬她,亲自撰写《亡妾陈氏墓志》,并命人勒石,以告慰她的亡灵。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儒家礼教长期煎熬着张謇夫妇。
徐端于陈氏进门八年正月又为张謇纳妾管氏。哪料管妾嫁来两年亦无生育。徐端急得不得了,觉得非下狠招不能解决后代问题,于是决定索性一下子纳进两妾。张謇坚辞,徐端搬出公公张彭年对他施加孝道压力。张謇是个大孝子,只得同意甲午年赴京赶考,并定聘如皋双甸普通农家姑娘吴道愔、梁曼容为妾。为什么聘普通农家女?徐夫人认为村姑比小姐健壮,腰圆臀肥能生孩子。张謇考中状元,丁父忧回家,三年孝满,徐端催着将吴、梁二妾迎娶回家。
徐夫人女中丈夫,对姬妾们不但无妒意,而且爱护有加,只盼她们为张家生下子息。可姨太太之间却免不掉有些争宠。先是陈妾长期未生,自觉脸上无光,又见纳了管妾,内心更加失落,抑郁而死。管妾进门多年亦未有生养,而张謇又一下子纳了吴、梁二妾,吴氏更是第二年就喜得贵子。管氏不仅是膝下无子的冷清,更是闺房冷清,便吃素念佛以求精神寄托,谁知愈修愈信,愈信愈深,最后竟投到大悲庵出家去了。多年后,因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张謇辞官回家,听说管姨已出家多时,想到这几年忙于在外做官办厂,徐端又离世,自己对管妾关爱太少。他有些动情,有些自责,便亲自到大悲庵去劝管姨回家。管妾对张謇也是有情义的,她见张謇来劝,泪如泉涌。但她想到自己最终没有生育,人生四大皆空,出家之念心如铁坚,遂用沉默表示自己已了断尘缘。张謇开明,十分理解她的心境,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他见管妾苦劝不回,只好尊重她自己选择的人生归宿。
吴氏于婚后第二年生子张孝若,母以子贵,她在家中地位渐升至徐端之后。徐端去世,张謇因她秉性忠厚,便委为内当家,不久扶为正室。梁氏在结婚之初,也常被张謇带到任上。吴氏被扶正,梁氏心有不适,她又不象吴氏老实,就在家里弄出些口舌来。张謇听到后不为所动,梁氏自觉没趣,带信向张謇请假,说是回娘家奉母。这一“奉”字可不是短期伺候,即奉养天年,有长期陪伴老母的意思。张謇何等聪明之人,懂得梁氏要长期离开他的心思,但他不霸道,准了梁氏的假,并写了两封信劝导她:一封讲的是妇道家规;一封讲的是做人要慈善为怀。梁氏回了娘家,仍然喋喋不休,讲别人坏话。张謇“恶其诬也”,又写了两封信给她,都是些教训她的事实和道理,口气较上次重多了。梁氏负气,从此两人关系恶化,张府也不再出现梁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