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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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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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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连载

第八章


极端的上层突变,是否适合当时的清王朝?

“四先生,这是第三封电报了!”

张謇把电报捏在手里,翁师如此催他进京,看来京城要发生大事了。虽然电报里未说明具体原因,但他断定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了翁师的掌控,这时候他应该在翁师的左右,最起码帮他出出主意。

“四先生,您不会在这时候选择去京城吧?这摊子刚刚铺开,机器正在安装中,一切还没就绪啊。”

张謇捏着电报的手在颤抖,纱厂正在节骨眼上,不能有半点闪失,如果办砸了一生的梦想也就付之东流了。可翁师需要他,朝廷需要他,自己的理想难道仅仅为了办实业?内心深处的政治抱负像一只小怪兽窜来窜去,让他的思绪飞到了京城、飞到了朝堂。

“桂馨啊,您去把比尔和弗兰克请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两位洋技师抬脚迈进来。比尔斜着身子躺进椅子里,一脸的朝气;弗兰克却中规中矩的坐下,脸上写满了期待,他有话要说,这些天一直憋着。

“两位技师,纱机需要多长时间能够安装调试好?”

弗兰克先开口:“四先生,现在厂子里有些乱,严重影响建厂进度。”

大家都愣了,大家都在忙活,哪一点乱了?

“弗兰克先生,您具体说说?”

“厂子里具体制度不够明确,人情味太浓,用人太过人情化。干多干少没有量化标准。”

高清有些不乐意了:“弗兰克先生,这是在中国,没有人情味,我们还办啥厂啊!”

“唉,高先生,你让弗兰克把话说完。”

“四先生,纱厂必须建立现代公司制。首先设立董事会,任命总经理,总经理负责厂里的具体事物,对董事会负责,总经理下面设立部门经理,负责考核工人,对总经理负责,每个工人按工时发工资,不能搞人情化,干多干少都一样。”

“四先生,我也同意弗兰克的意见。安装机器时,很多工人停工闲聊,却领一样的钱,这不公平。特别是有个叫高长福的基本不干活,还牛逼得很,这样的人应该开除!”比尔有些不屑的说。

高清一下子脸红了,高长福是自己的亲侄子,他原本想等工厂开工生产后,给他弄个肥缺,他了解侄子,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货色,但再怎么说也不能亏了自己人。“比尔先生,这不是在你们美国,这片土地上就有这儿的规矩和风土人情,有些事认死理是行不通的。”

张謇严肃地向高清摆了摆手:“高董,我也同意弗兰克和比尔的意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办厂自然有厂规。这件事本来是想投产前公布,此前我了解了许多洋人的纱厂,基本和二位说的差不多。当然,我也结合了本土的一些厂规,制定了我们大生的规章。下面我读一读,然后张贴出去,照章办事。”

张謇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张纸,朗声念道:

大生纱厂实行董事长负责下的董事会管理机制,本人任大生纱厂的董事长,下设:进出货董事、厂工董事、杂务董事以及银钱账目董事,每个董事下又设有若干执事。业务管理上实行逐层负责制,执事对董事负责并报告工作,董事对董事长负责,从董事长到执事均规定明确的岗位职责,每人应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无溢于权限之外,无欠于权限之内,各董事每天下午两点在厂开碰头会,商议厂内事情,每位董事所办之事,每4个星期由总账房进行一次汇总,并据此编为厂要日记,以备存核,年终由总账房核明结总,开具清摺,另刊账略,分别资商务局寄各股东。

具体:大生纱厂对股东的激励以官利和红利为主,对员工的激励以分红为主。分红以董事会负责下的组织架构为参照,制订《厂约》规定:每年余利,除提保险公积外,分13股,以10股归股东,3股作在事人花红。3股中2股归绅董,一股归各执事。绅董2股,作10成分派,绅得1.5成,杂务帮董得1.5成,行厂银钱各得2成,余1成提供善举。各执事的1股,亦作10成分派,行厂各得3.5成,银钱所得2成,杂务得1成,由总帐房年终汇其各功过单,核分三等酬给。

其中核分三等酬给的原则是:功大者,月薪四元之人,可得上等;功小者,月薪四十元之人,只给中等;若上班而惩处功过,仅宜得下等花红。当公同察议去留,公过多者不给,私过轻者罚薪。什么是功大、功小、私过,《厂约》都有明确的标准和说明。

…………

几位董事都目瞪口呆,谁都没想到张謇会这么短的时间,弄出一个这么细致的《厂约》,直接把有些人的小九九扼杀在襁褓中,但又不得不佩服张謇的力度,以及把丑话早搁在前头,而不是等出了问题才去解决。

比尔和弗兰克更是带头鼓掌,他俩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张謇雇佣他俩的时候,两人内心非常纠结,他俩在中国的地片上已生活了接近七八年的光景,对现中国地片上的事也了解个差不多,这种人情裙带关系盛行的让他们有些害怕,以至于有回自己国家发展的念头,最终还是被张謇的真情打动,决定留下来为大生服务。更主要的是他俩对这个神奇的古国充满神秘感,不想毫无作为就卷铺盖卷。

高清心里酸溜溜的,他本想弄自己的几个亲信安插到厂子中,看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了,他信奉什么样的土壤培育什么样的物种,这时候的大清朝适合生长投机倒把,挖到自己腰包里才算“正当”。

“敬夫啊,我去京城这段时间,由您暂代董事长一职,主管财物;再由桂馨辅佐,任副董事长一职,主抓业务。比尔和弗兰克主要靠在生产上,当然包括纱机的运行。各位董事、执事根据分工各司其职,今天晚上我和各位董事一起讨论安排各自的分工。”

“四先生,您啥时候去京城?”

“当然越快越好,暂时确定后天出发。京城可能发生了大事,要不翁师不会一遍遍催促。国家不安定,哪还有办实业的土壤?”

高清见权落别人,有些心不甘。张謇任董事长他没话说,沈敬夫代理董事长一职,按贡献大小他也能接受,刘桂馨主抓业务他也勉强同意。但两位洋人管生产,觉得张謇安排的有些过分,最起码得有人管住他们,譬如让他做他们的顶头上司,毕竟他们是外人,是花钱雇的,不算合伙人。由于刚才自己表现不佳,这会儿尽管一肚子怨气,也不好意思再过于逞强,以免引起张謇的误会,直接认为他在胡搅蛮缠,那就显得自己过于私利。

张謇刚要动身进京,徐端的叮嘱声还未落下,沈敬夫和刘桂馨急匆匆地赶来。张謇一看这阵势,就知道发生了大事。

“四先生啊,通州知州汪树棠答应支持的4万两白银大大缩水了!到账的只有1万两。”

“王宾大人的呢?”

“王大人的4万两已悉数到账了。”

“汪树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大生纱厂在通州地片上,他出银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纱厂可是一个稳定的税源,况且我们也不是白要他的银子,而是入股分红。再说了,在通州办纱厂管海门啥事?王同知却慷慨解囊,这真是意料不到啊!”

“不仅如此,我们购买的储家建厂滩涂,储老爷要毁约。”

“这怎么行啊?厂房都建好了,这不是有意难为我们吗?不只是啥原因要毁约?”张謇感觉头都大了,这是哪门子事啊!

“听说是因为汪树棠要收他二成的所得税,他觉得钱还没到手就自己掏上千两的现钱,成了稀里糊涂的冤大头。”

张謇来来回回的在屋里转了几圈,觉得问题就出在汪知州身上,他是李鸿章的门生,李鸿章和清流一派怨恨极深,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汪树棠是有意和自己作对,制造麻烦。要想从根上解决:一方面,购入土地的支付方式改变一下,另一方面,禀报刘大帅,给汪树棠施加压力,让他不能再做一些小动作,妨碍建厂,毕竟他是刘坤一的属下。

“这样吧,沈兄亲自去告诉储老爷,我们再和他签订一个契约,他的土地无偿捐给大生办厂,我们按十两银子一亩给他作股分红。这样就避免了汪树棠的背后使坏,我们也可以减少启动资金。”

“好办法,这下汪树棠一定无计可施,而储老爷一定偷着乐了。”

“虽然,我们躲过一劫,但不能掉以轻心,汪树棠看上去是针对大生,实则是冲我来的,这里面含有政治阴谋,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只不过碍于刘大帅的权威,不敢拿到明面上而已。”

“四先生,听您这么一说,汪树棠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一定还有别的阴谋。”

“我也想这个事,希望去京城这段时间,他能安生点。等回通州后,我去刘大帅府上说道说道,不会任他胡来,毕竟办实业也是刘大帅的愿望。”

沈敬夫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直觉得汪树棠背后有猫腻,但一直不理解一项对地方百利无一害的实业,为什么地方官员处处掣肘。经张謇一分析才明了起来。他也听张謇说过朝堂之事,特别是弹劾李鸿章,让其下野,但他也知道李鸿章经营朝堂这么多年,根基很深,可谓势力盘根错节,抱腿的比比皆是。他也知道张謇志向远大,不会久居人之下,日后定能展翅高飞,这也是他跟随张謇并鼎力支持他的因由。

“四先生,您就放心去京城,厂子的事有我和桂馨呢,还有其他董事乡绅,如有紧急,一定跟您去电报。我这就去给储老爷谈妥,我想他一定会乐的屁颠屁颠的,这可是一个生财的好机会。”

“去吧,厂子的事多多仰仗兄台了。”

储老爷正着急上火,在纱厂没有讨到一个明确答复,或者说对他的出尔反尔,各位董事有些反感,再加上张謇不在厂子里,出现了没人搭理的局面。自己感觉没趣,带着怨言回家了,在家里发了一顿脾气,家人没敢白文的。刚刚沏上一壶茶压压怨气,沈敬夫就上门拜访来了。

储老爷心里嘀咕,刚才去纱厂躲着不露面,这会儿跑到家里来了。不管怎么说,谁让我吃亏都不答应,一定咬住我个人收入的底线,那就是每亩十两纹银,缴税的那块必需由纱厂出,心里想着不自觉地迎了出来。

“哎呀,沈老板亲自登门必有喜讯吧!”

“储老爷算是说准了,我就是来报喜的。”

储老爷心里一愣,寻思着:不会是真的提高购地价格?难道张謇脑子让驴踢了,主动来送银子了?

“不知喜从何来?刚刚却是在纱厂吃了几位老板的闭门羹,连人影都没见上啊!你说这不是欺负人吗?”

“啊,储老爷说哪儿去了?不请我屋里说话?”

“哦,你看我都气糊涂了,里屋请。”

沈敬夫踱步走进堂屋,宾主落座后,储老爷命丫鬟上茶,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

沈敬夫呷一口茶,慢悠悠的说:“储老爷可是当地少有的大户,我们纱厂决定不再购买您的滩涂。”

“什么?你们怎么出尔反尔呢!”

“储老爷先别急,我们只是改变一下合作方式,您的土地还是每亩十两纹银,但用作入股分红,以后您的滩涂可成了聚宝盆了,会源源不断地长出银子。”

“啊,真的吗?”储老爷不停地搓着手,激动的胡须抖动,他真的不相信。这就相当于这片荒废了几十年的滩涂所有权还是他的,却从此以后长出了银子,这样的好事做梦都没想到啊!这真是祖宗保佑啊,原以为祖上置下的这块荒滩百无一用,没想到却福荫到自己和子孙。

立下字据,心里喜悦久久不平,送走沈敬夫后,召集储家老老少少一起到祠堂祭奠祖上,并当即宣布了这项喜事,一家人都欢天喜地。

还没等衙门再来催税,储老爷就亲自跑到通州衙门拜谒汪知州:滩涂他不卖了,借给张謇办纱厂,也算为通州实业出把力、加把火。

汪树棠一头雾水,打死他也不相信储老爷会无偿借给张謇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不过地契上明明白白还是储老爷爷爷的名字,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他叫来师爷,让他暗地里查查这到底是咋回事。师爷用几个小钱买通了储老爷的侄子,很快套出了真实情况。汪树棠知道后,从心底里佩服张謇,自己赚钱也不怕肥水外流,巧妙地躲过了他的计谋,这样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阻挠办厂的借口,只能静观其变,再找机会。他知道纱厂建在通州地片上飞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总之,张謇要和李中堂为敌,自己就不能让他好过。

张謇一到京城就直接去了翁府。

翁同龢亲自迎到府门外,开口便到:“季直啊,可把你盼来了!”

再看看张謇的车马行李,翁同龢眼眶有些湿润,差一点流下老泪,他知道这是还没来得及回状元府。就有些心疼地说:“季直啊,先回状元府休息休息,明天早朝后,我们再议事。在议事之前,你先不要去朝觐皇上。”

徐生茂一直住在状元府,一边打理一边攻读功名。张謇回府,徐生茂既兴奋又忙碌,以来可以向四先生请教,二来确实非常想念先生。张謇看见他忙得满头大汗就把他叫到跟前问:“生茂啊,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回四先生,您不在时,我夜以继日地读您的藏书,累了就打扫一下府邸。”徐生茂如实的回答。

“没到处走动走动,拜访拜访朋友?”

“我怕荒废学业,一心向学,没有别的想法。”

“拜访朋友,大多时会促进学业的。你可听说过:‘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说?”

“学生愚钝,不知这句话出自何处?”

张謇道:这句话有个典故,很久以前,有个穷秀才进京赶考。

他只顾赶路,错过了宿头。眼看天色已晚,他心里非常着急。

正在这时,一个屠夫走过来,邀他到自己家里去。 屠夫与秀才谈得很投机。

于是屠夫随口问秀才说:“先生,万物都有雌雄,那么,大海里的水哪是雌,哪是雄?高山上的树木哪是公,哪是母?”秀才一下被问呆了,只好向屠夫请教。 屠夫说:“海水有波有浪,波为雌,浪为雄,因为雄的总是强些。”

秀才听了连连点头,又问:“那公树母树呢?”屠夫说:“公树就是松树,‘松’字不是有个公字吗?梅花树是母树,因为‘梅’字里有个‘母’字。” 秀才闻言,恍然大悟。

秀才到了京城后,进了考场,把卷子打开一看,巧极了,皇上出的题,正是屠夫说给他的雌水雄水、公树母树之说;很多秀才看着题目,两眼发呆,只有这个秀才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不久,秀才被点为状元。

他特地回到屠夫家,奉上厚礼,还亲笔写了一块匾送给屠夫,上面题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个典故阐述的是拜师访友的重要性。我年轻时,跟随孙夫子求学,追随吴提督的‘庆字军’磨练,都是一生的财富啊。”

徐生茂嘴上不说,心里犯嘀咕:诺大的京城我哪有一个朋友?

张謇见徐生茂不吱声,已猜到他心里想什么。就语重心长地说:“生茂啊,自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朋友就是志趣相投的走到一块,遇到良师,你不去登门拜谒,也许永远不会有结识的机缘,你现在的条件比我当初求学的时候强了不知多少倍,难道还要抱怨不成?”

徐生茂不敢再胡思乱想,转口道:“四先生,您先用茶,我去安排厨房准备晚饭。”一转身溜出了书房。

张謇看着生茂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张謇并没有等到明天早朝后,吃过晚饭就来到翁府,他想早一点了解朝堂局势,为皇上和翁师分忧。

张謇心直口快,把自己在通州的所作所为满怀激情地倾诉给了翁同龢。翁同龢没想到张謇会在通州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虽然他反对洋务派李鸿章,那只不过是帝后两派政治纷争,至于张謇办实业他还是感到欣慰和支持的。也为自己的门生有此胆识和担当而自豪。

翁同龢告诉张謇现在朝堂上有了另一股力量,就是康有为和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势头很猛,深得皇上器重。但他主张法要变,但不要过于暴力,走温和之路,最终目的是让军政大权转到皇上这边来,而不是让他们母子俩反目成仇,翁同龢知道,慈禧太后之所以握着朝廷实权,就是因为兵权在她的亲信荣禄手里,没有兵权,朝堂风云说变就变,到时候恐怕后果无法想象。

早朝,光绪帝听完各种奏报之后,目光投向站在前列的翁同龢,“翁中堂,近期可有康有为的奏折?”

“皇上,老臣和此人没有过多来往,心感此人居心叵测。”

“何为叵测?”

“叵测为不可测也!”

光绪帝心里有些不爽,感觉翁师对变法不太上心,特别是对自己欣赏的康有为不待见,这让他心里横了一根鲠。

“翁中堂,康有为有过人之处,朕非常欣赏他的见解,让他写一奏疏呈上来,越快越好。”

翁同龢知道皇上内心有许多危机感,远处不说,看看隔海相望的日本,一形似蠕虫的岛国,却生生地骑到大清的头上。但毕竟风浪中一条小船调头容易,而一艘巨轮是什么样子?他不敢过分忤逆皇上,但也不能毫无作为,正当左右为难的时候,军机处杨锐奏曰:“启禀万岁,臣有一本上奏。礼部主事王照投诉礼部六堂官尚书怀塔布、许应骙等人。”

“所为何事呀?”

“礼部主事王照呈奏‘转移观听法’,提出皇上奉太后巡幸中外,开阔眼界,以利变法开展,并设立教部,以西人敬教之法尊我孔子之教,以西人劝学之法尊我孔子之教,以西人劝学之法兴我中国之学。但礼部六堂官尚书怀塔布、许应骙等阻抑王照奏折,不肯代奏。”

光绪帝眉头一皱说:“朕下诏:废八股、考策论;废除冷兵器、发展商业;废祠堂、改小学;开放言路、精简机构以来,最想听到的就是变法的声音,礼部竟然违背朕的旨意,这是严重的阻挠变法。传我旨意:割去怀塔布、许应骙等六堂官的官职,擢王照三品衔并以四品京堂候补。”

杨锐见一本参中,没想到力度会这么大,扳倒顽固守旧的怀塔布、许应骙,着实心里高兴。但翁同龢却吓了一跳,皇上也太随意和任性了,一下子就罢免了六位大臣,仅仅是因为一个礼部主事的奏折。当然,翁同龢并不知道皇上心里想什么,其实光绪帝早就看这几人不顺眼,处处推三阻四,明显地和自己对着干,正抓不到一点把柄,这会儿可逮着个机会,也算是敲山震虎,心里话谁再阻挠变法,这就是下场。

翁同龢毕竟老于世故,这几人的底他心知肚明,都是太后的人,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激怒太后。太后刚刚还政于皇上没多久,一下就把她的眼线都下课了,太后会怎么想?以己度人,太后一定有所动作,弄不好把事情搞砸了,再来个垂帘听政,一切都白费了,更谈不上兵权归于皇上了。

“万岁,老臣有一言奏明。”

光绪帝一看翁师上奏,生怕他为几人求情,让自己骑虎难下,就直接了当地说:“翁中堂,只要不是为六人求情,有利于变法的事请讲。”

“这个——老臣年迈一下子想不起来所奏何事了。”

杨锐偷着乐:翁中堂啊,您老低估了皇上变法的决心,能不吃闭门羹嘛!

早朝归来,翁同龢见张謇早已在府里等候。就一五一十地说给他早朝上发生的一切,张謇听了也是眉头一皱。

“翁师,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其实啊,皇上变法的诏书也是我起草的,就是惊动京城的《明定国是诏》。你已经很久不在京城了,京城的事发生了很大变化,皇上已经亲政,太后也没有阻挡变法的意思,撤帘后住进了颐和园,大清第一权臣李鸿章,已被贬到两广任职去了,眼下看来皇上可任意自决政务。只是我怕变法过于激进,无法控制时局,引起后党的不满,激怒太后老佛爷啊!”

“翁师,变祖宗之法可不是闹着玩的,康梁都没做过政务,只是读了几本书,只怕是纸上谈兵,那就害人匪浅了!”

“虽然是康梁力主变法,打头阵,但我还是支持的,希望皇上借助这个时机,扫除旧弊,成为一代明君。”

“有翁师在皇上身边,把控时局责无旁贷呀!”

“这些都是分内之事。你说说这几年办实业看出的弊端!”

张謇整理了一下思路说:“第一必须改革税制,变厘捐为认捐,否则,国穷民贫,只养肥了一帮把持课捐的蠹虫。实质上,入国库的税收还不到三成。第二工商要改革,官督商办和官商合办,盈利都进了主办大臣的腰包,民依旧穷、国依旧弱。学生以为,商务应该立法,鼓励、扶持民间自办实业,民富才能国强。第三学体必须改革,学习新学,办小学、中学、大学,启民智、育人才!”张謇洋洋洒洒一口气道出自己的心声。

翁同龢拍手道:“季直,你说的不但切中时弊,还务实可操作,和你相比康梁之变法过于虚妄、不切实际。眼下皇上要建京师大学堂,草拟章程一事非你莫属啊!”

张謇深鞠一躬:“翁师放心,我必竭尽全力!”

张府灯火通明,梁氏端起针线簸箩去了管氏屋里。管氏一向谦卑恭顺,很少与梁氏套话,原因大致是梁氏口中经常出些恶语,让自己心里惊怵。

“管姐姐,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便宜了某人呀!”

“梁妹妹,此话怎讲啊?”

“管姐姐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连我这做妹妹的都看不过眼了。”

“我真不知道妹妹指的是什么?”

“我问你,自从吴氏进门,老爷来过你屋几次?板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吧!你想想,你是二房啊!才二十刚出头,正是身子滋润的时候,哎,老爷就是偏心!”

“妹妹啊,您可别这样说,我进门都六年了,还没开怀。这六年间,徐姐姐为诞下子嗣着想,处处维护我,只是我的肚子不争气,没有为老爷生下一儿半女,还有什么脸面谈论这些。”

“你能这么想是老爷的福气,可有些人就不这么想了,人家已经怀上了,一时半会儿不需要同房。可这次进京老爷为什么不带上我们俩,难道徐姐姐这会儿不再考虑添丁了!都是吴氏那狐狸精迷惑的老爷对我俩疏远。”

管氏沉默不语,她也觉出老爷与她同房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开始留恋起过去的日子,那时老爷几乎只宠幸自己。但一想起徐端不但不吃醋,反而为自己创造亲近老爷的机会,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梁氏数落了半天,管氏一直沉默,自觉无趣,搬起簸箩走了。管氏看着梁氏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个不是省油的灯,早晚闹出点事来。”

没过多久,徐端也从街坊邻居口中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大致是梁氏诋毁吴氏的恶语,心里非常生气。她心里有杆秤,虽然吴道愔出身寒门,但生性高贵,贤良淑德,温柔体贴,很招人疼爱,又加上怀揣六甲,更是家里保护的重点,梁氏如此恶意相向,怎不让徐端不满。

徐端没有单独和梁氏交谈,而是把三妾一起请过来,给他们讲了一个佛家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员外,家有良田万亩,娶有三妾,三妾很不和睦,天天吵架,恶语相向。

员外被吵架折磨的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求佛祖,问佛祖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佛祖说:这很好办,你家田地里有一座大山,你可以把大妾安排到山南居住,把二妾安排到山北居住,至于三妾就直接安排到山上居住。

那我怎么办?员外很不解的问。

这很好办。早晨,你在大妾那儿吃早饭。吃完早饭,就向山上走,中午正好到达三妾那儿,然后就和三妾吃午饭,然后下山,晚饭正好到达二妾那儿,吃过晚饭,就绕山半圈,天明正好到达大妾那儿吃早饭,每天就这样,不要停息。

员外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就照做了。

不久后,他又去求佛祖。佛祖问:三个妾对你怎么样?员外回答:三个妾都变得异常殷切,每天都盼着他去,使出百般招数希望他留下,不敢有一点造次。

那你这次来求什么?

员外答道:我每天的时间都走在路上,无法宠幸三妾,至今无一儿半女。求佛祖解决这个问题。

佛祖问:三个妾中,你最喜欢哪个?

员外想了想说:我都一样喜欢。

那你继续走下去,直到哪位妾说:老爷,你这样走太辛苦了,连个觉也睡不上,你不必每天都来,想起我就来我这儿住上宿,那你就留下来。

员外恍然醒悟。

徐端讲完这个故事,用眼瞟了梁氏一会儿,梁氏表情忐忑不安。

回屋后,梁氏心里开始发虚,感觉徐端有意针对自己,她心里明白的很,徐端在家中的地位无人能撼动,就是老爷自己也不会挑她的毛病,她咬了咬牙嘟囔道:“你在家的霸道是有目共睹的,我就再给你加上把火,不信你的口碑就站得那么稳!”

张府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住着一户人家,家道中落,只剩下婆媳两个寡妇,婆婆姓曲,大家都叫她曲婆,媳妇姓刘,街坊邻居都喊她刘氏。曲婆也是一媒婆,常常为人说说媒,挣些零花钱,嘴巴好使,能把黑说成白,人送外号:“明白人”。刘氏却相反,少言寡语,不抛头露面,但女红做得远近小有名气,婆媳俩生活也算过得去。

梁氏常常去找刘氏学习做女红,去的多了自然而然混熟了,家长里短的谈得深入,通过曲婆的嘴也在不断发酵。因为张謇是名人,曲婆对他家的家事格外上心,到了她心里就成了传播机密,每次都神神秘秘地讲给别人。更何况是从张謇的小妾嘴里透露出来的,那更是干货,这也是梁氏需要的结果。

从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叫家长里短,从第二个人嘴里传出来就叫秘密,再传几个人就成绝密了。当有人神神秘秘地讲给徐端听的时候,不知传了多少人了。徐端听着发了馊的传言,没有生气,因为大抵说的她是霸道恶妇,徐端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咋回事,她徐端的为人岂是几句恶语就能诋毁了的,嚼舌头的只是觉得神秘,并没有真相信这些谣言的含金量。

徐端觉得丈夫很多大事要做,是自己没有打理好这个家,导致这么多闲言蜚语。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把这件事给张謇沟通一下,让丈夫埋在鼓里,更是做妻子的失德。

翁府,张謇把刚刚拟好的《京师大学堂章程》草稿呈给翁同龢,翁同龢摆摆手道:“季直啊,没必要了。这件事皇上已交给孙家鼐掌管了。”

张謇大吃一惊:“翁师,这是皇上的意思?您争取一下?”

“是皇上亲口对我说的,哪还有回旋的余地?你说我和孙家鼐同为两朝帝师,皇上更器重谁?”

“当然翁师,翁师与皇上情同父子,满朝文武皆知啊。”

“可执掌京师大学堂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也是我毕生的追求。皇上竟然交给了孙家鼐,这让我心寒啊。”翁同龢掏出手帕试了试浑浊的双眼,叹了口气。

张謇没有立刻答应,心里合计了一下。

“翁师,我觉得皇上被逼无奈啊!”

“这怎么说,一个没有权势的部门,影响不倒哪位权贵,只是读书人的理想而已,怎么会谈的上被逼无奈呢?”翁同龢甚是不解。

“翁师啊,李鸿章下课,谁受益最大?”

“这个——”

“朝堂之上,都知道皇上对翁师的尊重无人能敌,这会引起很多人的妒忌,难免有些人在太后面前摆弄是非啊。太后虽说还政于皇上,但毕竟人家是母子。皇上这是怕您锋芒太露,有意疏远啊!”

怀塔布革职后,心中异常恼火,恰巧他的妻子是慈禧远房侄女,就窜动他的妻子去慈禧太后那儿投诉,哭哭啼啼,说自己受了莫大委屈。其实,这六臣都是慈禧一手栽培的,慈禧自然心中不爽。这还没完,怀塔布原本荣禄部下,顺理成章地跑到天津找荣禄投诉,荣禄知道这件事后,也觉得光绪皇帝做得太激进、太过分。

朝堂之上更是一片哗然,朝廷重臣孙家鼐质问康有为的新政构想“万端并起”,经费将如何筹措?康有为回答:“把西藏卖给英国,可得善价供新政用。”这件事让满朝大臣面面相觑。

然而康有为、谭嗣同其实并不懂国家之间买卖疆土是怎么回事。在康有为进呈给光绪帝的著作之一《日本变政考》里,康有为举了库页岛,日本人称桦太岛划给俄国和阿拉斯加售给美国两个例子,来证明其卖疆土搞变法的理念是正确的。然而日俄《桦太千岛交换条约》并非如康有为所言,是日本政府在“卖地”,而是日俄两国的一次边界勘定。至于俄国出售阿拉斯加,其目的并不是为了卖钱来处理内政,其所得亦非如康有为所说,卖了“金钱数万万”(实际上仅卖了720万美元),更没有拿来筑铁路、兴学校、购铁舰、增海军。

更不靠谱的事发生了,当时维新派竟然向光绪皇帝建议,聘请日本前总理伊藤博文做大清帝国的国策顾问,这件事其实八字没一撇,但是有个老臣名叫杨崇伊的,他政治嗅觉很敏锐,跑到慈禧太后那里说:这个不得了,伊藤博文就是日本帝国的代表,皇上要请他入朝当官,那么以后啥事都要听日本人的,有外国人撑腰,这个老佛爷您日后就控制不了了,大清就真的要亡国了。慈禧太后毕竟是老谋深算,让伊藤博文入阁了,这可是境外敌对势力,大清的政局必然失控。这一连串的刺激,让慈禧又惊又怒,立马带人火速赶回紫禁城。

一到行宫,就差人把皇上请了来。在慈禧的意识里,康、谭等人虽然轰轰烈烈,无非是拿着皇上的圣喻行事,干不了啥实际的事,倒是让他头疼的是同样支持变法的翁同龢,这个时刻左右皇上的两朝帝师。

皇上见慈禧回朝,并没多想,在太监的引导下,前去拜见:

“皇爸爸吉祥!”

慈禧正在后花园里侍弄花,当皇上抬起头时,她快速地摘掉几片花瓣扔到地下,满脸怒容。皇上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就听慈禧问:“皇上近来忙些什么?”

“回皇爸爸,我每天学习西学,学习新政,和臣子讨论新法。”

“你倒是很充实啊!可我却寝食难安啊!”

“不知皇爸爸为何?”

“你那位翁老师该告老还乡了吧!我看他老糊涂了!”

光绪大吃一惊,赶紧解释道:“翁师虽然耳朵背点,头脑灵光的很,一直协助孩儿改革疴弊。”

“难道我的话皇上听不懂?我就是让他下课!”

“皇爸爸——我懂了!”光绪泪光闪闪,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皇上知道吗?许多大臣已经将康有为等人的阴谋与朝鲜的乙未事变作比较,你不觉得其中惊人的相似吗?”

光绪更是惊掉了下巴,这一切是他始料未及的,难道这么多天新政的努力要完蛋了?变法走到尽头了?

“皇上暂时别回宫了,明早就在慈宁宫上早朝吧。”

光绪一下子懵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就是自己失去了主动权,失去了决策权。

大臣们一大早来到慈宁宫外,等待皇上召见,翁同龢站在群臣之首,各位大臣都向他抱拳鞠躬。一会儿,值日太监招呼大臣觐见,翁同龢刚要提起前摆进殿,值日太监喊道:“翁中堂请留步,皇上让你在这儿先候着。”

其他大臣面面相觑,纷纷绕过翁同龢进殿面圣。翁同龢一下子矮了下去,身体佝偻的更加厉害,像害了痨病。

光绪没心思听大臣们说什么,只说了句:“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大臣们没有敢触霉头的,纷纷鱼贯而出,经过翁同龢身旁,没有拿正眼瞧的,匆匆离开慈宁宫,像是远离是非之地。只有孙家鼐经过翁同龢身边时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翁中堂,皇上要见你。”值日太监这才把翁同龢唤进来。

“翁同龢,你可知罪?”

翁同龢身子颤抖了一下,多少年皇上没有直呼其名了,双手匍匐一头磕在地上答曰:“微臣罪该万死!”

“今朕念你年龄已大,不再追究,告老还乡吧!”光绪强忍着泪水,把头扭向一边。

“老臣恳求皇上再留老臣几年陪伴皇上啊!”

“你别说了,去吧!”

“翁中堂,皇上的话你应该明白了,走吧。”

“吾皇万岁,万万岁!”翁同龢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佝偻着身躯向后退,用余光偷偷看向光绪,光绪在烛光下泪流满面。

这件事立刻传遍朝堂,张謇听说后立刻来到翁府,翁同龢老泪纵横,“季直啊,我看见皇上流泪了。皇上违心的让我走啊!”

张謇知道要发生大事了,翁师在位的时候,弹劾了多位大臣,下野后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时刻有生命危险。赶紧说:“翁师,您得连夜离京!不能再做停留了!”

“季直啊,皇上不是真心让我走啊!”

“我知道,皇上应该是情非所以,再不走恐有生命危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变法应该终止了。”

翁同龢在张謇等几名弟子的护送下坐上了去常熟老家的马车,全部家当就几箱子书籍,看到老师落魄的模样,张謇黯然神伤,官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有,这更加坚定了张謇办实业的决心。

送走翁师后,张謇赶紧告诉徐生茂,拾掇好准备离京回通州。半夜时分却有一人造访,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对于梁启超和张謇的交集还是作为《时务报》主笔的时候,那时的梁启超在整个上海是炙手可热的存在,与江南名士张謇相遇是自然而然的事,只不过张謇一直忙于做实事,而梁启超忙于舆论,所以相交并不深,可梁启超主动找上门来,还是让张謇吃惊不小。

“梁公深夜到访不知为何事啊?”

“状元公,有急事相求啊!”

“请讲,如果能帮上忙,我将责无旁贷。”

“皇上有危险啊!”

张謇脸色突变,张謇知道皇上有可能被慈禧太后软禁,虽然皇上不是太后亲生的,但毕竟是母子,按常理不会加害皇上的。“皇上有危险?这从何说起啊?”

“状元公,杨公从宫中带出了衣带诏,皇帝亲笔求救信啊!”

“啊,密诏怎么说?”

“太后与荣禄密谋,下个月趁皇上天津阅兵之时,废黜圣上,一举扑灭新政。另立新皇,垂帘训政!”

“这——我能做些什么?”

“除掉荣禄!”

“啊,这怎么可能!荣禄不仅位高权重还手握重兵,执掌天下兵权,岂是我们几个读书人能杀得了的!”

“状元公,您知道这衣带诏是带给谁的吗?”

“谁?”

“袁世凯!新军统领袁世凯曾常年驻扎朝鲜,对朝鲜兵变甚为了解,喜谈变法,并且参加过强学会,皇上把安危押在袁公身上了。”

“万万不可啊,袁世凯善变无常,怎能担此重任!”

“状元公,康师和晚生都认为,此重任非袁公莫属啊!”

“那你找我不知为何?”

“状元公和袁统领交集颇多,听说在袁统领投靠吴军门时,是您收留了他,并且多有提携之恩,还有授业之实。望状元公以故人身份前往游说袁统领,支持皇上,杀掉荣禄。”

张謇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口回绝。张謇心想这些读书人怎么读的书?难道都读傻了?把皇上和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一个不熟悉、不了解的人身上,这不是飞蛾赴火吗?太后身边的人都是些大奸巨滑,荣禄乃何许人也?能爬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位子上,说杀就能杀掉?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皇上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少不了这些读书人的吹风,更有杨锐的怂恿。

“状元公,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请状元公看在皇上的安危上,不要再固执己见呀!”

张謇心里话,我哪儿是固执己见啊,这是与虎谋皮呀!更不用说我与袁蔚亭绝交多年,早无往来。就是至交,以袁蔚亭的为人之道,他能杀荣禄?如果这样的话,当年他就不会背弃吴军门了。

“罢罢罢,事已至此,我只能勉力一试了!”

这天夜里,康有为已命谭嗣同带着密诏去了法华寺,面见袁世凯。见到密诏的袁世凯,内心也非常震惊,甚至有些矛盾,但他同时也觉得这是一个向上爬的好机会。他一方面向谭嗣同保证,一定支持皇上,诛杀荣禄,另一方面,关注事态的变化。让袁世凯没想到的是,仅仅天亮了,京城里就贴出了告示:逮捕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

张謇去法华寺没见到袁世凯,但看见了正阳门外城墙上的告示,准确的说应该叫布告,知道天要变了,即使见到袁世凯还能有回天之力?

其实,袁世凯这时也极其害怕,因为密诏毕竟在自己手里,内心极其担忧身边有荣禄的耳目,自己行动晚了,一旦暴露,后果将不可收拾。他思来想去,不能冒这个险,就把密诏呈给了荣禄,荣禄看后大惊,没想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会有这么大的阴谋。安排停当,立刻奔向慈宁宫。

“老佛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如此慌张?”

“杨锐从宫中带出密诏,让康、梁等逆贼簇拥袁世凯发动兵变,刺杀太后啊!”

慈禧也非常震惊,没想到光绪会这样不顾母子之情,恍惚之间动了“杀”的念头。原本她只是想软禁光绪,逮捕康、梁等,结束新政,摁住不可控的局面,并没想杀人。可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就不仅仅是康、梁等人的问题了,听盛宣怀传达的李鸿章忠告,张謇明显感觉到大凡与变法有关人士都在抓捕之中了,尽管张謇怀疑李鸿章差盛宣怀报信动机,但荣禄调兵包围紫禁城是千真万确,用不了多久京城就会戒严,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这也从侧面说明策反袁世凯失败了。

张謇明显感觉到一种空前的威压袭来,不能再等了,或者说再等下去,只有牺牲别无意义,自己本没想在京城常住,几乎没有行李,略一收拾,和徐生茂出城去了,一路上有大队的官兵向京城集聚,因为自己和徐生茂目标太小,没有引起官兵的注意,一路上也算顺当。

离开京城不到二十天,主要参与变法事件的谭嗣同、康广仁等六人在菜市口被斩杀。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以六君子流血牺牲为落幕。核心人物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海外。张謇听说谭嗣同被捕前悲壮长叹: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

手执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张謇在宣纸上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眼泪婆娑,觉得谭公死得虽然轰轰烈烈,但太过轻率。人之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但泰山之重,重在民心,鸿毛之轻轻在民怨。可当时民众还未醒悟,围观者多为看热闹、看笑话。哪来的泰山之重啊!

“纱厂出纱了!四先生,快看看!这是纺出的第一个纱卷。”

张謇托在手里,仔细看了又看,又从柜子里拿出日本纱卷仔细对照,他脸色大变。新纺出的纱与日纱粗细均匀上几乎没有差别,但色相上还是略差一些,不如日纱白净。张謇皱起了眉,立即让人找来比尔和弗兰克。

“二位技师,你俩看看这两样纱线,有啥区别?”

比尔和弗兰克一打眼就明白了,“四先生,我们是纯棉纺纱,工艺并不复杂,包括原料准备、开松、梳理、精梳、细纱、络筒、加捻以及卷绕。出现这种情况是我们一道工序轧花做得不够到位,由于我们棉质优良,棉丝较长,棉籽分离时紧裹棉籽的丝线也符合要求,就一块剥离下来了,以至于带下部分杂质,我们可以将棉丝长度由16毫米调整到17毫米,就能避免这样的结果,不过成本就提高了。”

“两位技师,我们首先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再谈成本的事,一定不能低于日纱,最好是更上一层楼,这样我们的纱才有竞争力,才能有市场。”

“好,四先生放心,这些纱机虽说积压了五年,就现在来说还是比较先进的,应该能纺出高质量的纱来。”

“那快调整轧花长度吧!”

没过多久,又一批纱卷成型,刘桂馨满怀激动地拿到张謇手里,明晃晃的白摆在眼前,再和日纱一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张謇托着纱卷留下了眼泪,成功了!

张謇小心翼翼地把纱卷用缎子包裹装入盒子里。

徐生茂跑进来高喊着:“四先生,吴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啊!夫人生了?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四先生,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各位乡绅贤达,今晚在海安大酒楼设宴,庆祝双喜临门,望各位到时候尽兴而归啊!”

沈敬夫接过话茬:“四先生,人比较多,我先提前通知一下掌柜的何海安,让他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不过来。”

“那就有劳沈兄了,到时候多喝杯。”

海安大酒楼灯火通明,掌柜的何海安亲自照应,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海安悄悄地把沈敬夫拽到一边,低声问道:“大生出纱了?质量上乘?”

“对呀,这还有假。这可是每个股东都盯着的事,可不能乱说的呀!”

“燮均啊,咱俩关系如何?”

“当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为何问起这个?”

“不瞒您说,我还真没料到四先生有此胆识和能力。我这时还能入股吗?”

沈敬夫一阵惊喜,现在大生缺的就是银子,有人入股那是求之不得呀。“当然可以,这个事我就能替四先生做主,老弟尽管加入。”

“那好,我先入5万两,后续再入5万两,入股10万两,我是看好四先生和大生了。”

“数额不小啊,我先给四先生打个招呼,您稍等一下。”

何海安一阵紧张,刚才沈敬夫不是说自己能做主吗?这会儿又要给四先生说道,会不会黄了呢?

张謇正在兴头上,沈敬夫一说何海安要入股10万两,心下激动不已,这真是解燃眉之急啊!于是端起酒杯,高声宣布道:“告诉各位一个喜事,海安大酒楼的何海安老板认购大生股份10万两,大家鼓掌表示欢迎!”

整个宴会上掌声和唏嘘声响成一片。

何海安走到张謇身旁,端起酒杯说:“大家做个见证,今晚这顿饭我请了,算是入门费。来,干了!”账房老田按掌柜的意思,很快取来了10万两银票,何海安直接放在餐桌上,“四先生,各位贤达。话说到这儿了,我当场兑现!”

又是一阵掌声和唏嘘声。

“枢机之发,动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东南。”

翁同龢双手捧着张謇拿来的纱卷,惊喜之余老泪横流,欣然题赠一联。

张謇动容的说:“南皮督部既奏以下走经理其事,不自量度,冒昧肩承。中更人情久乖,益以商市之变,千磨百折,忍侮蒙讥,首尾五载,幸未终溃。”

翁同龢爱惜的说:“季直啊,未点状元之前,老夫就一直看好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确实没看走眼,自古成事者,哪一位没有历经磨难,没有一帆风顺的,这不也熬过来了嘛!只是老夫为官两袖清风,没有帮上你啥忙啊!”

“翁师高风亮节,岂是损公肥私之流可比,我敬仰的就是翁师的人品。”

“皇恩浩荡,这住宅是同治年间,皇上拨款所建,一直荒废,要不为师告老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啊!”

张謇看着身形佝偻的翁同龢,眼圈潮湿。

别过翁师,张謇回到唐家闸,刚一进门,刘桂馨就闯进来,“四先生,我们的棉花储备最多还挺2天,两天后无棉可纺,怎么办?”

“是啊,大生拥有2.04万纱锭,运营资金仅有几万两,真是杯水车薪啊!”

“真是急死人了!”

“按现在市场价,我们的纱毛利多少?”

“刚从上海那儿传回信息,能达到三成多。利润相当可观啊!”

“这样吧,把各位股东召集来,动员动员,希望能再次注入资金。”

没多久,各位股东聚集到张謇的办公室,张謇给各位股东交了实底。各位股东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三成毛利确实可观,但问题是至今还没有到手一分一厘,感觉就像个无底洞,一会儿变得鸦雀无声了。

张謇着急了,“各位啊,可是三成毛利啊!眼下投入可是坐享其成啊!”

无论张謇怎么劝解,股东都心存观望态度。

张謇实在没办法,就与沈敬夫商量:“燮均兄,我们之所以筹不到钱,就是股东对我们不信任,都以为我们拿他们的银子去堵窟窿,越是这样,机器越得想办法运转下去,否则就更没有投入的了。”

“可眼下,确实捉襟见肘啊。”

“我想权宜之计,可以把纱厂抵押给大钱庄,代高利贷。毕竟现在有一定借款的资本,已不是一开始时身无分文,这样虽然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行为,但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之举啊!”

“这个——我去给钱庄谈谈,先摸摸口风。晚上给您回话。”

通州为大运河北端,水陆要会,南北方物资于此相汇交易,钱币流通业务量巨大,因商业需要而较早产生金融组织银号,此乃通州运河文化产物,该银号名“宝通”,取金钱交流不滞、亨通互利之义。除北大街的宝通银号外,还有西大街育裕丰银号、裕兴银号,南大街有春和银号、通丰银号。春和、裕兴两家银号既以贷款、放债、兑换为主要业务,又发行土票,可谓生意兴隆。

沈敬夫虽和宝通有过多的业务往来,但想到是贷款,而非兑钱,很自然地先去了春和银号。

“沈老板,我们春和银号对这笔抵押贷款很感兴趣,但纱厂毕竟是当地新兴之物,我们不甚了解,对这些机器更不了解,您要想抵押,只能抵押唐家闸的那片滩涂,我们出2万两银子,月利息1.2分。我想再没有比我们更低的了,不信沈老板可以去其他银号问问。”

沈敬夫接下来去了裕兴银号,结果真像春和银号老板说的那样,也是抵押土地,月利息1.3分。随机又去了几家,没有更多的收获。

晚上,给张謇汇报了情况,张謇让他拿着地契签了春和银号。当然,区区2万两也解决不了大生的困境。

“四先生,纱厂又面临着无钱购花了,随着梅雨季节到来,很多洋纱厂清理库存,倾销棉纱,导致棉纱的价格跌落了不少。而且市场上还出现了洋混纺纱,比纯棉纱结实很多,对纯棉纱冲击也不小啊!”

“啊,让我想想,办法总比困难多。”张謇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额头上的皱纹很明显地刻成一个“川”字。眼前一亮,一下子想起办团练时典质自家的书籍二十四箱,得款一千元开办。“对呀,出租!”

“出租?”

“是啊,我们厂房仓库,大多闲置,并且我们的仓库都是新建的,地势较高,又临芦泾港,交通便利。梅雨季节即将来临,一定是仓储的首选。”

沈敬夫和刘桂馨也都眼前一亮,禁不住竖起了大拇哥。

张謇又说:“上海寸土寸金,仓储肯定紧张,招租之事非上海莫属,我这就启程前往上海。”

夜幕已经降临,上海商业巨子严信厚得知张謇正在上海招租,马上派人与张謇洽谈。严信厚先后在上海设立利棉轧花厂、原记轧花厂、礼永和轧花厂等,存货量巨大。严信厚知道张謇这时候的底牌,是穷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就想狠狠地压压价,也就是想趁机捡个漏。有道是同行是冤家,大生纱厂如果发展起来,会成为自己的一个实力雄厚的竞争者,按照大生当前的规模,一定压自己一头,从内心深处不想让大生发展起来,先下手为强,搅浑这桩生意。

严信厚参与招租仓储这件事,在上海引起轰动,一些实力弱的厂商不敢再参与竞争,这让张謇无法接受,而这时候纱厂已无法运转,也就是说纱厂就这样倒闭了,不但事业完了,信誉也没了,从此在商场上他张謇不可能再有一号,一位靠着别人的钱经商不成功的商人,下场可想而知。

张謇再一次一个人站在了黄浦江边,很久很久以前,上海曾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其中央蜿蜒流淌着一条浅河。雨水多了,就泛滥成灾;雨水少了,又河底朝天。人们深受其害,咒之为“断头河”。战国时楚令尹黄歇来到这“断头河”河畔,不辞辛劳地弄清其来龙去脉,带领百姓疏浚治理,使之向北直接入长江口,一泻而入东海。难道自己的事业也成为“断头河”?自己能不能成为黄歇?梅雨季节已经来临,厂房租不出去,也就说明这条路已走不通,万分惆怅之时,想起了发妻徐端给自己准备的一个锦囊,让他实在没办法时打开。他已经走投无路,颤抖着打开锦囊,映入眼帘的只有两个字“回家”。

刚回到家中,还没有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刘桂馨就一步迈进来,“四先生,我们的棉纱——”

张謇大惊,以为纱厂出事了!但看语不成流的刘桂馨面带喜色,赶紧问:“我们的棉纱怎么了?”

“赶紧出纱!纱市一夜之间大反转,由于梅雨天气,市场上纱价噌噌地上涨,我们库存的纱一定卖出好价钱。”

沈敬夫也一脚迈进来,还未站定就说:“季直啊,这是个好机会啊,我们应该破釜沉舟、全面投产。”

“哪来的钱买棉花呀?”

“这个我早就想过,由于棉纱疲软,一直没抓住时机。这会儿,就先别考虑分红的事了。用棉纱收入全部来购买棉花、连续维持运转。”

…………

这叫努力到了份上,连老天都睁开眼,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棉纱的行情一直看好,纱厂的资金不断扩展,不但使纱厂得以正常运转,年底还获纯利3.8万两。大生纱厂终于生存下来。这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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