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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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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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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连载

第七章


“四先生,这合同禀请通州、海门地方官会详定案。他们不会提出异议吧?”沈敬夫有些担心,毕竟这是一项新兴实业,地方官员一向保守,难免会出什么幺蛾子。

“沈先生放心,这件事早已和江都、香帅汇报过多次,他们已妥妥地答应下来,一切关节都会从简的。十二月到省先递手折,再由通州知州汪树棠和海门同知王宾监订合同。省里已经通过,我想他们二位也不会从中作梗的。”张謇虽然历经磨难,但心态一直处在正能量的砝码上。

“四先生说的是,也许我多虑了。”

“沈先生有所不知,我与王同知一直相交莫逆。想当初,我在海门提倡种桑养蚕,出资购买湖州桑苗并赊购给乡人,分送《蚕桑辑要》,亲自带领家人育蚕,又仿效西法集资办公司。但售茧‘往返资斧’是困扰蚕农的一笔大开支,王同知接受我的建议‘招商开行收茧’,从此海门增一行业,乡民获利大丰。他是一位少有的好官。”

“这事我知道,百姓口口相传。但蚕桑是一祖上传下的传统产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前人没做过的事,起码在通州地片上开了先河,难免遭到许多质疑。”

“您想的也是。我必从江都那儿求得一明确信函,以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好办的多了。”

汪树棠在府衙里正在审案,两乡民状告张謇,说是张謇霸占他们祖上留下的土地开办工厂。一升堂问案,汪树棠也吃了一惊,在他的信息中张謇还没有开工建厂,如果有实际性的行动,他不可能绕过他这个地方官,作为在朝为官的张謇不可能不懂得这规矩。

“老爷,这两个都是唐家闸西村里的混混,不好好种地,到处游手好闲。”他身后的幕僚附耳说。

汪树棠觉得就这两个混混没这个胆量,都知道张謇是状元公,皇上钦点的翰林,这么明目张胆地告张謇,背后肯定有人唆使,他故意把脸一沉:“你俩可知道张謇何许人也?”

“大人啊,为我俩做主啊!那片曾是祖上放牧的地方。我兄弟俩祖上就是拜把子,一块在那儿放牧,既然是祖上维持生计的土地,有人占用总该赔些钱财吧?”

汪树棠笑了,哦,你祖上在那儿放过牧就成你家的了?照这么说吃过那片山上的野果子,那片山也就是你家的了。啥逻辑啊!这明显是给张謇制造麻烦的,心里想:张謇啊张謇,以后的麻烦事还多着呢!他平心静气地问:“你俩收了别人的银子?诽谤朝廷命官是什么罪,知道吗?”这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喊:“冤枉啊,大人!小的真的是讨个公道啊!”汪树棠给师爷递了个眼神,师爷会意,大声宣布:“把赵六押入大牢,大刑伺候!”两个捕快把赵六拖了下去,赵七一看脸都吓绿了。汪树棠威严的说:“赵七,你说说我有没有冤枉赵六?”“大老爷,我说,我——全说。”

原来,这赵六和赵七收了张謇的老对头如皋人张驹的十两银子,脑子一发热,就来衙门状告张謇,他俩觉得自己无牵无挂,而张謇家大业大,肯定不在乎那仨瓜俩枣的,怕麻烦就给个几十两银子打发了,再说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这就是说头脑简单的人总觉得任何人都头脑简单,利欲熏心的人总觉得任何人都是冤大头,这两人的人生逻辑应该就是这样的。

这件事,汪树棠没有直接缉拿张驹,而是告诉了张謇。张驹在当地虽有些人脉,但今日之张謇已不是读书的那个秀才了,张驹这种不入流的人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不过,他既然又找上自己,那就不能怪他人记仇。如皋是海门地盘,张謇觉得眼下急需银子,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海门同知王宾,罚没张驹白银一千两,用于诬告他的赔偿。张驹被罚以后,才知道自己现在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心里的小九九一时半会儿翻不起浪花了。

通过这件事,张謇也对汪树棠有了一个了解,觉得这人办事还算公正,赵六、赵七每人二十大板,以示警戒,也算量刑恰当。果然,在监订合同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只是集银数额有所变化,改成六十万两,沪股四十万两,通股二十万两。

“四先生,通股已花掉两万元,沪股却未见分文。”

订立合同后、刘桂馨、陈维镛、沈敬夫三位“通董”相当积极,当月,便以通股购厂基地于通州西十五里唐家闸,旋规划垫基、浚港、筑岸、建造行栈及监工住宿之房。

“明日我前往上海催款。让沪股以最快的速度注入,及早建造厂房,购买纱机二万锭。”张謇疲倦遮不住泛着精光的双眼,虽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沪股迟迟不注入,但他还是满怀希望。

“四先生,这次去上海几时能回啊?”

“我这次是去催款,款项一到位,我立马就回来,这边的筹备工作虽然有三位通董坐镇,但也疏忽大意不得呀。”

唐家闸离市区也不过十五里路程,张謇首先坐马车回到家中,他要和徐端话别一下,毕竟不知道去上海呆多少天,以防家中担心。同时,也会让徐端准备一些换洗的衣物。

徐端在家里也在张罗一件事,那就是张謇丁忧期满后,迎娶吴、梁二妾进门,在办厂方面她暂且插不上手,没有丈夫的允许,她也不想参与张謇的实业,但为张家延续子嗣同样也是大事,无后那是最大的不孝。

当听到丈夫要去上海催款,并且立刻就要启程,纳妾的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怕张謇出门在外太分心。默默地为张謇准备好衣物,一再叮嘱徐生茂照顾好先生,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安全回来。

张謇这次轻车熟路住进了荣顺馆,那几个乞丐还在那片乞讨,张謇叹了口气,在当下,这帮人确实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乞讨不全是懒惰造成的,更重要的是有碗饭吃要付出超常的心酸,不如乞讨来的容易,放弃所有的尊严只为混口饭吃,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悲哀。

张謇首先拜访了潘鹤琴,潘鹤琴依旧热情。

“潘先生应该知道,纱厂已在建设进程中,可沪董筹措资金却迟迟不到位,不知是何缘故?”

“啊,四先生有所不知,近来洋行出了些问题,大宗货物堆积在仓库里,无人问津,特别是纺织品。我手头紧啊!”

张謇一下子明白了,这是透露纺织品滞销啊。沪董们为的不是办实业,只是想通过他挣钱,与自己想与洋人竞争的想法出入很大。

“潘先生,我想纺织品滞销是暂时的。在棉花收获完毕后,农家不分老少,都一起去梳棉、纺纱和织布。我朝九成的人都穿手织的衣料,其质地各不相同,从最粗的粗棉布到最细的本色布都有。但外国资本的输入,很快人们就会接受既轻盈又美观的洋布。所以,现在是投资的好时机。”

“四先生,我也听说过英国曼彻斯特的工厂主曾想:‘如果每个中国人的衬衣下摆长一英寸,我们的工厂得忙上数十年!’但结果是什么?土布便宜啊!生产者所用的成本简直只有原料的价值。”

“潘先生,你别忘了,用机器做出的洋布,原材料可能只有土布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这有很大的优势。我们如果不提前占领市场,洋人的洋布很快就会充斥市场,挤垮手工作坊的。”

潘鹤琴没想到张謇还是个辩才,每句话都说到点子上,但想想码头上堆积的洋布,他觉得还是不能冒太大的风险,不仅要减少投入,还得向后拖拖,看情况再定。就忽悠说:“四先生果然有雄才伟略,这样吧,由于货物积压,我手头确实有些紧,投入不了那么多,我替其他两位沪董做个主,尽快筹集二十万两吧,多了实在拿不出。”

张謇急需用钱,要不就要停工了。没办法,沪股能投多少是多少吧。总算答应注入资金,其他用度自己再想办法。但他没有立即离开上海,他要等到这二十万两真正到账后再做打算。

一天一天过去了,张謇的盘缠已用光,沪股一分钱都没有注入。驻足在黄浦江边,生起无限惆怅。荣顺馆离外滩二里多路,荣顺馆周围的繁华已让人明白啥叫“上海滩”。这一片是英租界,上海十里洋场就是这儿,是上海近代城市的起点。水果、蔬菜地货、冰鲜、人参药材、棉花、糖、木行、船用缆绳五金、绸缎、洋布尼龙、衣庄、帽铺、米业、竹器、珠宝玉器、笺扇、书画、古玩、骨牌、象牙各类铺面应有尽有。四方客商往来,贸易兴隆,人气旺盛。可这繁华对张謇来说就是内心的落寞。

徐生茂去敲四先生的客房门,发现四先生不在屋里,就去问老板娘,才知道四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并没说去那儿。徐生茂一下子着了急,他知道四先生这几天糟心得很,情绪波动很大,常常自己发呆。他转过头冲出店门一路小跑地来到街中间,心里一下子傻了,诺大的上海在脑子里成了茫然。就这样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甚至扒瞅每个角落,尽管他知道四先生不会躲在角落里。整个城隍庙区转了几圈,他开始脑门子冒冷汗。

徐生茂想来想去,就江边还没有找过,激灵打了个冷战,撒腿奔向江边,远远看见四先生一个人在江边,时而走来走去,时而驻足观望,时而低头,时而看天,他快速走近,才发现四先生脸上还挂着泪痕。

“四先生,江边风大。我们回去吧?”

张謇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脸来看了看徐生茂,又望了望江水道:

江水幽真行亦幻,船帆碧水岸如弦。

海风送画随人愿,沪董筹银恨煞仙。

这几天,上海的气温比较低,已经到了零下。老板娘每晚都早早地为张謇和徐生茂灌好汤婆子暖被窝。到了晚上竟然飘起了雪花,上海的冬天几乎每年都下小雪,但像今天这阵势,似乎几十年不遇,像棉絮一样伏在地上,没有立刻化掉,慢慢地盖住了别的颜色,天地一笼统的白,像极了北欧的风景。

“老板娘,住店的费用您先记着,择日一定全部付清。”徐生茂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老板娘说道,他们已经三天没有交纳吃住的费用,或者说他们现在已身无分文。

“徐先生,我一妇道人家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四先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知道不会赖账。但每天不是窝在店里,就是去会会朋友,不做什么营生,也不是个长久办法呀。”

这时张謇正好走下楼来,听到了老板娘的说辞,内心非常惭愧,堂堂恩科状元,钦点翰林,住店付不起房租,定会被天下人耻笑。就自己命运不济的求学期间,也没出现过现在的囧况。

“店家,我这就去淘钱。”

“四先生,外面已铺满了雪,没有个人影,上哪儿淘钱啊?”

“店家,你店里可有文房四宝?”

“四先生是想——”

“别人都称呼我江南名士,恩科状元,我的字是能换些银子的。”

“我只做这小生意,字画一窍不通,不过,四先生要写字,这笔墨纸砚我还是出的起的。出门转过弯,几百米就有一家书画店铺,我可以拿过去问问。”

不一会儿,店家拿来了笔墨纸砚。张謇将宣纸铺在餐桌上,挥毫泼墨,不一会儿就写下几幅诗词。

徐生茂满脸遗憾地说:“四先生,可惜印章没带!”

张謇略一沉思说:“生茂啊,你知道人家为什么称呼我江南名士吗?”

“那是因为先生是读书人的典范,高中状元呗!”

“此言差矣,在中状元之前就有这称呼呀,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的书法。所以,你师母一定给我收拾上印章,以备之用。”

张謇去卧房里亲自取来印章,重重地盖上。

饭店早已打烊,店家和徐生茂一块捧了墨宝奔去书画店铺。

书画店铺也早早关了门,店家建议明天再来。徐生茂很想知道四先生的墨宝到底能换多少银子,就扣开了书画店的门面。

开门的是一年轻人,在微光下看上去有些青嫩,他认识张焕英,惊讶地问:“张老板,这下着雪呢,有事吗?”

“哦,有几幅字,想叫掌柜的瞧瞧。”

“啊,进来吧,掌柜的还没休息。我这就去请他来。”

掌柜的在侧屋里听上门口说话,一挑门帘走出来。张焕英虽然在附近开店,但他并不知道“南朵北荣”之说,而这家店正是南朵——朵云轩。掌柜的展开几张字,一看印章是张季直的,再仔细端详起字来,字与章法深得山谷之神韵,结体潇洒矫健,笔意坚韧劲拔,和首推当朝第一的翁中堂不相上下,便知是张謇真迹。

“张老板,这字哪来的?”

“是住店的一位客官刚刚写的,说是能换些银钱,就拿您这儿来了。”

“我说呢,这字迹还未干呢。这位先生在哪儿?能否请他移步这儿?他的字有多少我收多少,一两银子一幅,不论尺寸大小。”

张焕英和徐生茂没想到张謇的字这么值钱,在张焕英看来也就是随手一划,没费多少力气,而自己天天颠大勺、炉火烤得前胸透到后背,辛苦不说,每天也收不了几两银子。

徐生茂赶紧去荣顺馆请四先生,但张謇执意不肯过去,说卖字是辱没读书人的脸面,今天不得已而为之,还抛的什么头露的什么面。没办法,徐生茂只得让四先生多写几幅,一并拿过去,换的二十两银子。

“生茂啊,我想再催一催沪董的股银,要不我们就这样回去,怎么向几位通董交代呀,又向哪儿筹集到股银。”

“四先生,我们已等了十几天,一点进展也没有啊。”

“上海有头有脸的人都要面子,我们手里还有些银两,就在上海春阳酒楼请他们吃顿饭吧,看看他们怎么说。”

“就咱手里那点银子,还要作回去的路费呢。”

“路费的事再说,你就拿我的帖子去请了。”

夕阳已落下,路上的积雪化成了几汪水,背阴的拐角处还有隆起的白。张謇礼貌地迎来了三位沪董。落座后,张謇站起身来拱手道:“各位董事,到今天才请各位聚聚,请多包涵。”

“四先生啊,我们知道急需股银,但我们在上海做生意,往往都是期货,手头的银子真的吃不准,还是请四先生再缓一阵子啊。”几位沪商辩解道。

“是呀,四先生啊,我的一笔巨款确实套住了,一笔生丝生意囤积在码头,一直出不了货,真的暂时掏不出现钱啊。”

你一言我一语,三位沪董推来推去就是没钱。还有一位更加直截了当的问:“四先生啊,听说陈维镛退股了,他可是通董中最有实力的一位啊。”

这唐家闸昨天发生的事,这沪董今天就知道了,这不是没钱,是持观望态度啊。张謇在这些精明算计的商人面前,有些应接不暇,用袖子试了试前额的汗珠,无言以对。只得说:“可招股协议上写了,现在你们的股银应该到账了呀。”

“是呀,我们这不是捉襟见肘嘛。我觉得四先生还得求助于江都和香帅,让他二位想想办法解燃眉之急。”

张謇知道这些沪董说得也是一个办法,想来想去也只能求救于张之洞和刘坤一,毕竟两人位高权重,能办的事很多。

这顿饭,张謇心情低落,满脑子的失望和无奈。

回家的路费又没了。这一次张謇独自一人来到朵云轩,看了一圈,来到书案旁,长长的条形书案上早已铺就了宣纸,张謇提笔饱墨写下:

萧然百不能,危坐欲无凭。

横江今不戍,胡马任蹊行。

倦梦浑无赖,闲愁灭更生。

便谋成一饱,已足愧生平。

掌柜的脱口而出:“好诗,好字!先生一定是张翰林了,这幅字我出二十两留下了。先生稍等,我去取银子来。”

张謇愣了一会儿,满脸沮丧之情。还没等掌柜的出来,就悄悄离开了。

在回通州的小江轮上,张謇和徐生茂挤在甲板上的穷苦人堆里,并没看出扎眼来。倒是一个卖苦力的给了他一个地瓜干饼子,他分给徐生茂半个,没几口就掖进了嘴巴里。

马上要过年了,徐端满是牵挂和担心。

另一件让她着急的事,就是趁刚过了年,有玩年的习惯,想来丈夫也不会太忙碌,就把吴、梁二妾娶过来,接续烟火的事可不是小事,丈夫最最孝顺,不能因为她徐端而断了丈夫的后,百年之后九泉之下怎么向公公婆婆交代。

虽然张謇没在家,但徐端已经为这事操劳起来,她先是托沈敬夫从东北买了几棵水曲柳原木,自家找木匠解板打两套家具,这样既省钱又入眼。又请金匠用金银元宝打了两套首饰。还有具体的一些锅碗瓢盆置备了一些。

盼着盼着,张謇就一脚闯进来。胡子乱糟糟成绺,头发也乱了方寸,整个五官像废柴,俨然不再是那个英气的状元郎。身后跟着的徐生茂更是狼狈不堪。徐端整个懵了,耳朵里传来的却是:“夫人啊,抓紧弄点吃的,实在饿得不行了!”徐端眼圈一红,在嘱咐人做饭的时候,抓紧照顾丈夫泡个热水澡。徐生茂也自个洗涮去了。

夜里,徐端禁不住问起上海之行。张謇长叹一声,长话短说的抱怨了一番。徐端没有插嘴,默默地听完问:“不知先生下一步有啥打算?”

饱餐一顿可口的饭菜,煨着温暖舒适的被窝,再想想上海之行,一股心酸从鼻孔差点掉出来。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没在预期之内,心里一直想的谈好的事怎么会变卦呢?”

徐端听到这儿一下子想起自家的两位兄长,那年自己才十七岁,对生意上的事朦朦胧胧,但兄长的遭遇让她对商人有些抗拒。两位兄长投资皮货生意,在东北设了一个点收购,收购代理是朝廷重臣曾国藩的一部下,镇压太平天国军时立了不少战功,官至正四品都司的张朝,后辞官做起了买办,仰仗曾国藩的威名,有时强买强卖,但在坊间也有些义气人脉。当时,两位兄长满以为傍上了后台,把全部身家都投给了他,额外还借了一大笔银钱,也一并投入,哪成想那年的三月份曾国藩损落,树倒猕猴散,张朝也不知去向,从人间蒸发。两位兄长赔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如今,丈夫也做起了生意,虽说这办实业看得见摸得着,但也是人心上割肉,是最考验人心的行当。

“先生,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但也明白商人唯利是图,这沪董无非是为了图利。按您的说法,他们囤积了许多棉纱、布匹,断没有再去涉险投资纱厂,况且是用他的钱生钱,更会谨慎得如剜肉喂鹰。”

张謇听了徐端的话,觉得自己过于一颗红心,忽略了世态炎凉。想想也是,除非自己有依靠的资本,或者自己有说服人的实力,否则打动不了沪商投资,满天蝴蝶的想法是很不现实的。他们不能跟沈敬夫和刘桂馨相比,他俩不但是自己的知己,更是相交多年的挚友,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愿望,也相互知根知底。就自己一直看好的陈维镛都知难而退成了逃兵,那就更不能指望沪董友情投资了。

“是啊,我想沪董不愿注入资金,也怪我们太单薄,一眼望去看不到气候。我想我的人脉还是在官场,还得求助于江都和香帅。”

“是啊,如果他们注入一些启动资金,让董事们有了盼头,可能会好一些。”徐端对人事的看法没有张謇那么乐观,大多就事论事,而张謇虽然吃了很多苦,但还是深受理想化的影响,事在人为的想法占主导。

经徐端这一说,张謇的疲惫一飞而尽,精神头一下子鼓起来,披衣下床,分别给刘一坤和张之洞修书一封,希望地方政府拨款作为启动资金,也希望二位总督解决纱锭之事。做完这件事方安然入睡,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阴历大年总算在一片激恼中过完,正月十五一过,徐端就提出了娶吴、梁二妾过门。丁忧期已过,张謇也必需去朝廷报道,更没有理由辜负徐端的一片苦心,答应出了正月就把事办了。作为徐端是真心实意的为张謇留后,因为自己不能再生养,而管氏从进门就一直没有开怀,徐端断定也不会再生养。但管氏不这样想,正房已四十出头,而自己才二十出头,正是生育旺期,又多两人与自己争宠,心里很是不悦,有些郁郁寡欢,但她也不敢忤逆徐端,一是徐端和张謇感情深厚,结婚这么多年依旧两情相悦,无半点不和;二是徐端在张家地位极高,全家人都敬而有加,不是别人能撼动的。徐端也看出了端倪,就晓之以理地说:“先生已四十有五,仍无一儿半女,我们做女人的应该感到耻辱。百善孝为先,有后为大,百年之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管氏满脸通红,小声回道:“全凭姐姐做主,贱妾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徐端又嘱咐道:“先生烦心事很多,在他面前高兴些,别再给他徒增烦恼。”管氏拭去眼角的泪,点了点头,低头走开了。

按照张謇的意思一切从简,吴、梁二家也没意见,特别是吴、梁二妾,知道自己嫁的是状元公,且一表人才,早已喜的心如小鹿,哪还有别的奢求。

婚后,徐端把吴、梁二妾叫到跟前叮嘱道:“先生已四十有五,还无子嗣,你二人跟随先生,陪伴先生左右,早日生下儿女,也不枉先生疼你们一回,更是为张家立下大功。”

吴氏脸皮薄,羞得满脸红晕,想起昨夜的云雨之事,先生一夜雨露她二人,欲兴很高,怎么会没有子嗣。她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从小为人处世,她还是比较伶俐的,深深地给徐端道了个万福,坐到了最末尾的椅子上。

梁氏却不然,生儿子似乎志在必得,脸上露有得意之色,按照她的想象,张謇是和她先圆的房,又加上四十五的年岁,是否与吴氏圆房还是个未知数,也给徐端道了个万福,很自然地坐到了吴氏的上首。

对于二人的品性,第一次相处就看出端倪,虽然都来自农家,但吴氏温婉敦厚,梁氏却比较强势,怕是不太好处。但徐端更看重的是谁为张謇生儿育女,这也是娶吴、梁两个农家女的缘由,要不凭张謇的身份,达官贵人的女儿争着嫁过来的。

翰林院已来三封催促函,张謇已没有不回朝销假的理由,徐端给他打理好行囊,准备带着吴氏去北京。

这是徐端有意安排的,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吴氏只知道干家务、做女红。相比之下,梁氏到经常有些微词,虽然无伤大体,但也看出二人的品性。这次先生进京,徐端有意让吴氏随行,是想磨一磨梁氏的性情,学会收敛和低调做人。

这一夜,张謇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去北京复职,一来大生纱厂的筹建正处于关键时刻,二来他也确实对官场不感冒。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富民强国,实在于工。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耻之官。”

张謇一直在南通、江宁、上海和湖北武汉之间奔波。今天,张謇又要徐端准备行囊奔赴江宁,徐端有些迟疑,吴氏却反应强烈,眼泪噗哒噗哒地向下落,很纠结的说:“先生,您一定保重身体啊!您这么辛苦,到底图个啥呢?”张謇把脸一沉回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吴氏不敢再多言,而是不住地抹眼泪,满心的委屈。徐端知道先生的个性,做事的那股拗劲十头牛也拉不住,就递话说:“妹妹啊,你去为先生摊些煎饼吧,照这情形去了不是一天半天,关键时刻应应急。生茂在的时候还有个照应,这会儿留在京城应试了,嗨!”吴氏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一下子抱住了张謇的胳膊,哭着说:“先生,您也一把年纪了,不是年轻人,有个三长两短累病了,我们这几个女人指望谁?”张謇有点儿不高兴了,这徐端都不敢对他阻三隔四的,吴氏倒卖起蛮来,生气地说:“我的事啥时候你做主了!”吴氏涨得脸通红低声嘟囔道:“我有了。”张謇一时没转过弯来,想甩开吴氏的胳膊,徐端赶紧扶住问:“妹妹,你咋不早说。差点误了大事。”张謇这才回过神来,抓住吴氏的臂膀惊喜地问:“什么?我有儿子了?”吴氏点了点头。

张謇转过身试了试眼睛,仰天长啸:“老天啊,您真的开眼了,我张謇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梁氏透过卧室的窗户看到了一切,颓废地歪倒一侧,心脏扑腾扑腾地按耐不住,到底是吴氏占了先手,本来她就觉得大房偏袒吴氏,这下就更没有理由不区别对待了。她就不明白,在与先生同房方面,她处处占先,倒是吴氏害怕有害于先生的身体,尽量节制同房的次数,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没怀上,难道是自己这块地不够肥沃?人家都说“腚大”能生养,自己这方面也不输吴氏呀!

全家人都没有注意到梁氏的心理,而管氏也隔窗叹息,她早吴、梁二妾五年嫁入张家,一直得先生恩宠,却没有为先生生下一儿半女,倒是吴氏嫁过来没多久就怀上了,心下虽然为先生高兴,但也非常郁闷。

徐端见先生高兴,就试探着说:“先生啊,既然妹妹有了身孕,能否在家多停留几日?”

张謇撅动着胡子激动的说:“夫人啊,难道您也不了解我?我要有儿子了,那就更应该奋发图强。我要让儿子知道他有一个能干事、干成事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只知道励志,却是一个行动的矮子。”

徐端知道多说无用,以先生的性格,阻挠他不如顺着他,不让他去实现理想就是拿刀子割他的肉。

张謇青衣小帽登上通州去江宁的货客轮,长江航道上有四种轮船:一种是客轮,专门载客的,一般客人相对比较舒适;另一种是客货两用,这个又分两种:客货轮和货客轮,这是根据客人和货物的比例来界定的,货客轮就是主要载货的,也载少量的客人,相对于客货轮来讲更便宜些;第四种是货轮,顾名思义就是载货的。

没多久就下起了蒙蒙细雨,一直持续到黄昏,雾气升腾上来,两岸的山一片朦胧,只有山脚暴露着浓湿的绿,像极了人的心情,既潮湿又沉重,轮船的马达声清晰地盖过淙淙的流水,看上去略显笨拙地逆水而行。

五百多里的水路需要十六七个小时,因为是逆流而上,回程会少花费三个多小时,又因为是中午启程,就这速度到达江宁接近临晨了。码头接站的黄包车并排着一大溜,像是被检阅的炮兵,按顺序发车,一点儿都没有抢客的不安分。这件事还得从上年说起,以前啊,江宁的码头黄包车因抢客经常发生群殴,官府一直非常头疼,正巧张謇去拜访刘坤一,黄包车夫出了命案,让刘坤一非常恼怒,动用军队抓了一批肇事者,但对方是群殴至死,俗话说人多无罪,这让刘坤一有些头大,据了解这样的事已不是一出了,这要解决不好,以后还会发生。张謇给出了个主意叫以霸治霸,具体就是找出幕后的头,不罚反赏。让他从幕后走向前台,具体治理这种乱象,以防他因公肥私,封他一个“把头”的头衔,政府发饷,有错必严惩。从此以后,再没有发生过群殴事件,反而井然有序了。

张謇要去的是总督衙门,这会儿还没开始办公,他就近找了一家早餐摊位,因为有客轮和货轮不断靠岸,摊位早早地就摆上了。要了碗干挑面,卤汁微甜,正常水准。肠软烂,口味不错,就是肥油多了点,面筋也有嚼头。张謇抹了把嘴,长舒了口气,点上一袋烟,仔细地咂摸着去江都府的说辞。一定不能急,要稳,见招拆招,说服大帅。

江都府内,刘坤一正在喝早茶,刘坤一有一嗜好就是早茶一定喝足才开始办公事。想想今天没有多少事,顺手拿起了几张报纸。上海强学会被解散后,他经常把玩只出过三期的《强学报》。《开设报馆仪》一文中阐述了报纸在维新运动中的作用,那就是“广人才、保疆土、助变法、增学问、除舞弊、达民隐。”着实让他动容。还有 《强学报》第一期上发表了《京师强学会序》、《上海强学会序》,特别是《京师强学会序》,一开头就指出中国已在俄、英、法、日四国的虎视眈眈之下,形势极为危险,接着又以印度、越南、缅甸、朝鲜、土耳其、阿富汗等国亡国为例,沉痛地描绘出中国一旦亡国的“惨烈之状”,最后号召知识分子士大夫要以俄国、日本为榜样,成立“强学之会”,开展维新运动,拯救国家危亡。文章激昂慷慨,“读之者俱为之泪下”。正在慨叹之际,卫兵来报:“通州商务局张季直拜谒。”“快快有请,请他来二厅说话。”刘坤一没想到张謇这一大清早就来访,不知又给自己整出啥幺蛾子来。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他承担着办实业的重任,是自己重用、重信之人,也是自己想见到的人。

“大帅,季直扣礼了。”

“哈哈,季直啊,一大早我就听见喜鹊叫。一盏茶的功夫你就站在这儿了。”

“啊,大帅,我又来给您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我是盼着你来呀,我这手下干实事的不多了。陆润庠和丁立瀛都尥蹶子了,红着脸辞职了。就看季直你的了,你可别让我这老脸丢的光光的啊。”

“大帅啊,我这次来就是想辞职的,实在是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筹集商股啊!没有实力无以立信啊!”

“先不要总把辞职挂在嘴上,说说有什么想法,看看我这边能不能协调,我了解你张季直,绝不会只是来向我诉苦的。”

“大帅辨人能从头顶看到脚后跟,季直那点心思一眼就能看穿啊。”

“你先别给我戴高帽,有事说事,我的做事风格你清楚。”

“大帅,您看我张季直怎样?”

“啊,这是让我夸奖你?”

“大帅,我就是直性子,心里的事不吐不快。我之所以办纱厂不是图己之利,而是富民强国,和洋人一争啊!想想我大清的白银因棉铁进口每年损失几万万两,补贴洋人改善民生、造枪造炮,到处强抢豪夺,使我大清更加羸弱。”

“季直啊,你就直说吧,让本帅做什么?”

“大帅啊,我想要一半官股。”

“张季直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是你口口声声要完全商办,为这事我和张南皮费了老大的劲,现在你又来要官股,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大帅,我办纱厂为了啥?为了图利?”

“工商不为图利那为了啥?”

“不错,工商是为了利润最大化。关键是利润花在哪儿。大生纱厂只是母体,有了利润我要办学校、博物、航运、报业、慈善、垦牧等,总之,我要把南通建设成现代化的理想城,一个世界性的样板城,再在全国推广,最终达到民富国强。”

“季直啊,你的设想很好。不知需要多少官股?”

“我是这样想的:沪股之所以迟迟不到位,是沪董没看到大生的家底,以为是空手套白狼。如果能筹到一半的官股,会增加沪股的信心啊。当时想筹集六十万两沪股,一半也就是三十万两。”

“啥,三十万两?张季直,你可知道《马关条约》之后,大清每年赔给日本多少白银吗?而江浙历来是赋税缴纳重地,一大半的税款都是取自两江,还得打点京城里的各种关节,已是负债累累。我行伍出身,不象李鸿章老于世故,又有几个能干的手下为他捞钱,过得滋润。再这样下去,我就和张南皮一样入不敷出了,哪来的银子给你填窟窿。”

“大帅啊,季直是不是在您手下办事?办实业到手的也是白花花的银子,民富才能缴得起各种赋税,这不也是为您捞钱吗?”

刘坤一动心了,他觉得张謇也不是为了利益胡搅蛮缠,确确实实为了民富国强的理想。再说,这纱厂建在自己地片上,不是期货随时流通,办好了,那是百年基业。他忽然想起张南皮有一批纱机一直闲置在上海码头,这些明面上的事都知道,如果盘给张季直,不但帮了张南皮一个大忙,还解决了张季直的纱机难题,真是一举多得啊。想到这儿,他并没有着急告诉张謇,而是胸有成竹的说:“季直啊,你先别急,安心住下,我尽快想办法解决官股的问题。”

张謇知道着急也没有用,就满怀忐忑地说:“大帅,季直就仰仗您了。”

刘坤一让卫兵为张謇安排了住宿。

张謇在旅馆里心气浮躁,整颗心安顿不下来,索性轻装去最繁华的大市口转转,俗话说越繁华越转移注意力,反而平息内心的浮躁。

大市口的繁华确实不是虚言,街道上熙熙攘攘,有锦衣的公子、员外,也有粗布短衣的走卒,进进出出各大店铺,让人忘却萦绕不去的愁绪。

张謇选了一家茶楼,一提长衫迈了进去。一伙计抓紧靠过来:“先生,您需要些什么?”

张謇一愣,一般饭馆、茶楼,都是问需要点什么?而这家“需要些什么?”听着有些耳生。就问:“小二,需要些什么?有些特别啊。”

“啊,先生确实是高人,能听出这细微的差别来。确实,我们老板要求我们一律用‘些’而不用‘点’,是对客人的尊重。因为来喝茶的都是贵人,我们的服务不是一点而是一些。”

“哈,原来是这样啊,处处有商机啊!来一壶‘雨花茶’吧。”

“好来,先生稍等。”

不一会儿,张謇见小二当面沏茶。沸水冲泡下,茶叶芽芽直立,上下沉浮,犹如翡翠,一缕清香萦绕开来。

“好茶!”张謇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先生一定是懂茶之人,我们‘雨花茶苑’以雨花茶主打。选用的都是上等雨花茶:外形似松针、紧细圆直、锋苗挺秀、白毫略显;色泽绿润、匀整、洁净;香气清香高长,汤色嫩绿明亮,滋味鲜醇爽口,叶底嫩绿明亮。先生请慢慢品尝。”

“哦,确实提神。这还没有入口,先有醉意。”

一盏茶下肚,张謇心情安稳了许多,仔细想来刘坤一不会只是应付他,以他的做派,既然答应他肯定有一定的门路。再说,现在自己想也无用,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恳求官股加入,这与当初的思路背道而驰,要是争取到官股,一定不能让它起到主导作用,甚至绝对的淡化官股的影响,这个要坚决守住底线。

夜幕降临了,张謇要了份甜点,吃了几块,剩下的带回去做早餐。入夜的大市口灯火辉煌,但点的还是蜡烛,不是他向往的电灯。纱厂挣了钱,他要办电厂,让整个通州城都通上电,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城。

就这样过了三天,张謇实在憋不住了,又去总督衙门拜谒刘坤一,刘坤一并没有立刻召见张謇,而是让人安排他在一厅晾着,自己却在二厅下棋,他想压一压张謇的锋芒。想张季直有求于自己,却咄咄逼人,有些非为他办成事不行的架势,否则,就像是自己看轻自己,在他眼里失去了分量似的,让人心里很是不爽。他为官这么多年,特别是自己成为一品大员以来,地方官员哪敢在自己面前造次,连大声说话的都没有,可这张季直每次都慷慨激昂,简直就一愤青,哪像四十多岁的官员。

张謇实在等不了了,就问卫兵:“大帅在忙什么?”

“张翰林,大帅在二厅与云居寺方丈慧云法师下棋。”

张謇一听心下更加激恼,我这边火都烧着腚了,大帅还与和尚下棋,这也太没把正事放心上了。张謇没理会卫兵,竟自去了二厅,守门卫兵面露难色道:“张翰林,大帅让您在一厅等候,这儿我不能放您进去。”张謇大声道:“大帅,我有急事禀报啊!”

“谁在外面喧哗?”

“禀大帅,是张翰林。”

其实,刘坤一知道是张謇,只是明知故问。

“让他进来。”

张謇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来,“大帅啊,季直这几日茶饭无味,夜不瞑寐啊!盼大帅早日召见,交个底啊。”

慧云方丈笑了笑:“张翰林火气不小啊。”

“混账,你这是要上房揭瓦吗?不让本帅清静一下。”刘坤一当着慧云方丈,没给张謇好脸色,这种外在的功夫,他得在这位得道高僧面前做足,方不失面子和威严,谁都能在他这位战功赫赫的封疆大吏面前邀三喝四,那还了得。

张謇一下子愣住了,“大帅,我——”

慧云也知道张謇是名士,脸上肯定有些挂不住,自己再呆在这儿就有些不知趣了。“大帅啊,不耽误您公务了,老衲先告辞了。”

“法师慢走,我就不客套了。卫兵,送方丈法师。”

慧云方丈走后,刘坤一叹了口气说:“季直啊,你把本帅想什么了?这几天我一直在为你的事四处托门子,劳心劳力,恰恰这会儿有点雅兴,看,被你搅得一点兴致都没了。”

张謇一躬身:“大帅,我着急啊。”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给张南皮讲好了,他有70万两购入的一批纱机,一直闲置在上海码头的仓库里,作价50万两,分你一半。”

张謇噗通跪下了。刘坤一赶紧双手扶起,“季直,你这是干什么?我俩同朝为官,怎么能行此大礼。”

“大帅的提携爱护,季直铭记在心,只能把纱厂办好,回报大帅的知遇之恩了!”

“好了,我给盛宣怀写封信,你带上去上海码头认领纱机好了。”

“啥?找盛宣怀认领纱机?”

“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那么另一半官股给了盛宣怀?”

“哦,忘了告诉你了。这批纱机本来就是给盛宣怀办纱厂的,由于后续资金出了点问题,一直闲置在上海码头,风吹雨淋,锈蚀了一部分,但大部分还是不错的。所以,这次给你们俩一分为二。”

“坏了,坏了!”

“莫名其妙,坏了什么?”

“大帅,您不知道,我为纱厂在上海筹集资金遇到最大的阻力就来自盛宣怀,他背地里要组建德隆纱厂,认为大生会与他产生竞争,极力地诋毁大生。”

“那与这25万两官股有啥关系?”

“大帅啊,您想啊,盛宣怀就在上海,纱机就在他眼皮底下,他会先下手为强,把能用的机器都早早地挑走了,剩下的都是锈蚀的废品了。”

“哦,这个我还真没想到。盛宣怀可是朝廷二品大员,做事这么龌龊?”

“正因为他是二品大员,我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刘坤一脸色微变,他觉得张謇啥也敢说,他也是一品大员,这不是捎带着恶心自己吗?

“大帅,您先给盛宣怀发个电报,让他在我到达之前不能私自动那批纱机,三天后,公平分配。”

“这个——季直啊,你也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还真不能压制盛宣怀,况且他是李鸿章的手下,我的话他未必听。”

张謇看指望不上刘坤一,就说:“大帅,我先立即赶往上海,回来再跟您细谈官股的事。”张謇躬身一礼,还没等刘坤一发话,就急急地奔出江都府。刘坤一看着匆匆的背影,摇了摇头。

回到旅馆,张謇立马给正在上海的刘桂馨发了份电报,简要说明纱机的利害关系。刘桂馨兴奋之余,也立马高度警惕起来,赶紧拜访了上海青帮江北帮大佬徐宝山,因为徐是江苏镇江人,也算是半个老乡,面上一直有所走动。这样重大的事情,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要不刘桂馨也不会惊动这位青帮大佬。

徐宝山从小力气过人,练就了一身好功夫。由于家境贫寒,十五岁的时候便开始在外面闯荡。他好打抱不平,出手似猛虎般凶猛,而且每次都能胜出,因此得了一个“徐老虎”的称号。成年后的徐宝山为了生计做起买卖,开始贩卖私盐。后来又加入了安清帮,凭借一身武艺加上聪明头脑,不久在帮派中脱颖而出,成了帮派的大首领。

听说跟盛宣怀作对,徐宝山似乎也有些犹豫,因为近来清朝廷有招安的打算,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所以他不想与清廷高官作对。但听说张謇这边有刘坤一做靠山,毕竟上海是刘坤一的地盘,又加上打抱不平的江湖气,就答应了刘桂馨,让青帮弟子把盛放纱机的仓库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人靠近,等着张謇前来。

盛宣怀听到这件事,既气愤又惊讶,气愤的是徐宝山这么不给面子,以自己在上海滩的资历,按理说他不应该和自己正面为敌,更让他惊讶的是直到昨天他才收到香帅的电报,说是要把70万两的闲置纱机作价50万两拨给张季直,自己提出对半分,他并不是真想要这批纱机,自己完全可以进一批新的,目的是想把那些锈蚀作废的分给张季直,以阻止张謇纱厂上马。这才过了一个晚上,张謇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走了一招先手棋,让自己的计谋落空。

师爷看着火气冲天的盛宣怀,没敢立即吭声,过了一会儿,盛宣怀大声说:“给我拨通巡捕房的电话,我要控告他们!”

师爷吓了一跳,“老爷,使不得呀!”

“什么使不得?难道让他们明目张胆的骑在脖子上拉屎!”

“老爷,巡捕房一出手,就是向人宣示老爷就是为了这批纱机为难打压张季直,况且巡捕房未必能奈何得了青帮。到时候,没有改变现状,还把老爷的脸面丢掉啊。”

“那也不能让他们张狂,在上海滩还没有人敢让我吃这个亏。”

“老爷,我听说张謇的纱厂一直坚持完全商办,为这事刘大帅和香帅受了许多难为。这次,他争取了25万两官股,严重破坏了办厂的初衷,那些董事们未必买他的帐。这次不如卖他个人情,将他的办厂计划推入死局。”

“嗯,哈哈,自以为是的张季直一定没有想到这一层,说什么办实业是为了富民强国,纯粹是扯淡。师爷,我们也不能让张季直拣到便宜,他不是要公平吗?那就公平分好了。派人盯紧了。”

“老爷,您一万个放心。咋说您也是二品大员,借张季直个胆也不敢让您吃亏。”

刘桂馨亲自在仓库盯着,他怕盛宣怀不会善罢甘休。但两天过去了,盛宣怀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倒让他更加忐忑。在他的意识里盛宣怀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次却如此安分,到让人觉得很不正常。

正在刘桂馨思前想后的时候,张謇聘请的美国技师比尔和德国技师弗兰克从南通先行到达上海,让刘桂馨心里踏实了不少。比尔和弗兰克仔细查看了每台纱机,大约七八成保存还比较完好,只有二成多因仓库漏雨受到侵蚀,已成为废铁,不过还能拆卸出一些有用的零件用于维修。刘桂馨心里有了底,没想到几乎八成完好,这次四先生真是走运,原以为有一半能用的就不错了。

张謇一到上海,没有立即去找盛宣怀,而是先去了仓库,和刘桂馨对了头,又和技师聊了聊,才放心地去了盛宣怀的办公室,把刘坤一的信递上。盛宣怀非常热情,超出了张謇的认知范围,还说了些振兴民族工商业从我辈开始的豪言,弄得张謇云里雾里,差一点改变了对盛宣怀的看法。果不然,盛宣怀没有难为张謇,好孬机器搭配成两份,还让张謇先挑一份,剩下的一份归自己。

张謇冷静下来一想,觉得盛宣怀不会停止打压大生,至于这一次纱机事件,是他觉得已无法改变眼前的事实,毕竟徐宝山在上海滩是地下皇,既然他答应了帮忙,就不害怕得罪盛宣怀。而盛宣怀又不想暴露自己的龌龊想法,应该是顺水推舟,明面上卖了自己个人情。

张謇让刘桂馨和技师把纱机运回唐家闸,自己又坐船返回江宁,他不想改变完全商办的初衷,他还得说服刘坤一。

“季直,你怎么又回来了?”刘坤一看着风尘仆仆的张謇,有些惊讶。

“大帅,我的事还没办完啊。纱机的事踏实了,我想说说对这官股的认识。”

“官股就是官股,但我答应你只拿分红,不会安插冗员管理牵制。还有别的说法?”

“大帅,纱机尘埃落定,您的功德世人会广为传颂。但我请求大帅头三年官股不参与分红。”

“啥?张季直你疯了!商股参与分红,而官股不参与分红。难道国家还不如滑民重要?亏你想得出。这个绝对不行!”

“大帅,自古圣贤说:‘民重君轻’。为什么?难道他们敢冒大不韪不成?不是!因为没有忠诚温良的百姓,也就没有兴旺发达的国家,那也就不存在君主了。我是想在官股的加持下筹集到更多的商股,这样才能投入更多的本钱,才能生出更多的利润,三年后官股才能分得更多的红利。如果,一开始就把所有的红利分了,拿什么扩大再生产呀?其实,官股红利只不过在利滚利而已。”

“那些滑民为何分得红利?”

“大帅也说了,他们是滑民。他们为利而来,不分红利他们会入股?那可能一分商股也筹集不到啊!国家等的而滑民等不得啊。”

“嗨,你别说了!这样吧,这25万两也不作为股份了,算是我借你的,只收你百分之八的利息。”

张謇一躬到地:“大帅,季直叩首了!季直还有一事请求!”

“你还没完没了了!说吧。”

“我还得筹集30多万两启动资金,这现钱是必须的,要不就不能购入棉花,没有棉花还是纺不出纱来,还望大帅借我点现钱啊。”

“罢了,我就再送你一程。让通州知州汪树棠和海门同知王宾各支持你4万两白银。”

春风清拂盈盈的心事,流水静听心灵的声音,四月的天空韵染了芳菲的故事。有一首歌唱得好:如果有一天,当世界都变了,你一定不要忘记天空原来的颜色。虽然,几经挫折磨难,张謇的理想像极了天空的颜色,不需要渲染。

搞定官股以后,张謇又马不停蹄的赶往上海。他的意识里这次有足够的理由搞定沪股。他没有再去旅馆,而是下船后直奔潘府。当初,通股:沈敬夫、陈维镛、刘桂馨 沪股:潘鹤琴、郭茂之、樊时勋。后因1896年秋,办厂不顺利,陈维镛、樊时勋退出,张謇又请高清、蒋锡坤加入。面上还是六位董事。

“什么?筹集了33万两官股?我们不是说好了完全商办吗?”

张謇也没隐瞒,一五一十地详细说明了官股的加入形式,已经优惠到干地拾鱼了,更何况现在的情形是沪股一分钱都没投入,急等米下锅,我张謇不会傻到好坏不分吧。

其实,张謇一脚迈进门槛的时候,郭茂之正在和潘鹤琴闲聊,估计也聊到大生办厂的一些事。张謇见两位董事都在,就直接把话挑明了,他不可能为了云彩影里的沪股而放弃官股。

“四先生,我和官府打交道多了,那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存在。再奸猾的商人也斗不过贪官,最终我们会被盘剥的一丝不挂。”

“我已说过了,官府不派冗员牵制我们办厂,无非是缴一点点利息。”

“那也不行,官府的话不可信。如果保留官股,我坚决退股!”

“我也退股。我早年做生意被官府坑惨了,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张謇彻底失望了,想自己以低利息筹集到这么多钱,自以为大大提高了大生办好的可信度,没想到招来退股,他内心深处感觉这潘、郭二人妥妥的忽悠他,而不是真心实意地办实业,脸色一沉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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