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党骨干,不顾生死上谏,屋漏恰逢连阴雨,雨打芭蕉处处坑。
一
张謇被光绪帝授翰林院修撰,正六品官职;而榜眼、探花二人,则封授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官职。就这样张謇就自然而然在京城做官了。二十六年的苦苦追求,41岁变成了现实,但张謇并没有狂喜万分,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到: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一旦予以非分,事类无端矣。那些落第的打击,那些蹉跎的岁月,已经让张謇彻底改变了,变得大起大落面前,内心深处平淡处之。
会试后期,张詧以庆典随员为名出差北京陪考,等候发榜,得悉三弟考中状元,并亲眼看见三弟跨马游街,事后和张謇说明情由,便日夜兼程赶回家应付庆事。
江苏通州张家。张謇爷爷张朝彦以上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可以说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张朝彦对三个儿子要求非常严格,要求他们一定好好种地。但好几次,张朝彦发现彭年的两个弟弟在干活,可彭年不见踪影,仔细寻找,发现他跑到一所私塾外听课。张朝彦就责怪他,为什么荒废农活,去做些与农事不相干的事。因张朝彦觉得就是读书人家想考取功名,那也是千里挑一的事,况且人家有闲钱供应子弟读书,而自家这种情况断断不可能考中功名,只能实实在在地种好地。但彭年读书的热情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责怪而消减,日后仍跑去听课。这时一位姓丁的先生为彭年的精神所感动,主动来做张朝彦的工作,承诺免费教彭年读书。开始张朝彦并不同意,他总是认为农民哪有不干活的。丁先生建议,让彭年稍微学一点,教他能够写诗了就作罢,就这样从张彭年开始,张家才重视读书,而恰巧张彭年对读书特别钟爱,非常重视仕途,这为张謇中状元和以后干实业是密不可分的,可以说父亲是张謇的第一位老师,并让他终身受益。
七十六岁的张彭年,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正在品茶。明清之时,通州不产茶叶,却有了茶文化,因有徽商来通州经营茶叶。这儿有洪立大、方生大、方振大、高隆吉等多处的店铺,都能买到“明前”“雨前”的龙井、碧螺春、黄山毛峰等名贵的茶叶,城里官宦、财主人家都饮用,一般的平民百姓,喜欢的是珠兰茶叶,有的甚至只买“粗茶”与茶叶末。但张家自从张謇开始幕僚生涯以来,已变成了通州的大户,又加上张詧在官府任职,很自然张彭年品的也是名贵茶叶,他最爱的是黄山毛峰。因为这黄山毛峰,外观纤细清秀,像美人一样,茶汁淡黄浓郁,茶香清淡,正适合他的品味。
张彭年和三儿子最支持张謇求取功名,三儿子张詧有彭年之风,宽厚正直,也有能力。特别是张彭年,内心深处多么希望张謇点中魁元。在家中一直忐忑等待,直至茶汁味甘。
张彭年也相信一些掌故,也知道儿子在朝廷中有贵人赏识提携,脑子里有一个字“中”挥之不去,已有成“疾”之象,进而多半睡眠不足,身体走下坡路的迹象。清早的雾气已散去,太阳匆匆忙忙爬上杆头,由于是深秋,透射力特别强。至于掌故就是整个宅子都布置了迎接状元的格局。好像冥冥之中已经断定自己的儿子能拔得头筹。
忽然,锣鼓响起,由远而近……
张彭年身子一震,内心极度紧张。虽然,他没有听过中状元的动静,但这种铜锣声、鞭炮声他还是听说过的,胸中有痰直冲喉咙,茶杯摔在地上,昏死过去。葛氏从内屋里急匆匆地赶过来,嘴里喊着老爷,六神无主。正在主仆混乱的时候,张詧一步迈进了屋门,看见父亲的光景。飞奔过去将父亲的头抬高,一边捋着胸膛,一边轻轻地唤爹爹,又掐父亲的人中穴,赶快吩咐家人去请大夫……
大夫来了后,张彭年已醒过来。大夫搭脉,发现左右手脉搏都浮大而软,按之中空如葱管,中央空而两边实,是典型的芤脉。这种情况就是脱血之象,生命危矣,可以说已无回天之力。大夫把张詧拉到一旁小声说:“令尊本来身子虚,又加喜极而悲,气血攻心,已入膏肓,我已无能为力。”
张詧也知道,父亲年事已高,经不起大喜大悲,四弟张謇高中状元,完成了他多年的夙愿,喜极而病,看来已无药医治,只能静养了。他把两个哥哥以及母亲叫到一起,在西厢房里商量。母亲葛氏一直掩面哭泣,不能自已。最终决定,还是冲喜,以丝竹代替铜锣,张灯结彩三天。虽然,张詧不信这个,但母亲葛氏坚持这样做,两个哥哥言语之中又想帮衬,实际无非是张扬一下张謇中状元的威仪,给自己脸上贴些光彩,他是了解两个哥哥的秉性的,但母亲的话不能不听。
张彭年虽然元气大伤,但他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回想起张謇小时候的事:当他发现三子、四子有读书的潜质后,他只有苦心,没有厉行。一年夏天,私塾先生离塾出去办事,这俩兄弟乘机逃课到外面玩耍去了。自己知道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想给兄弟俩上一课,叫俩兄弟顶着烈日去田里锄草。待到俩兄弟汗流浃背,背如火炙,面赤而痛时,将俩兄弟叫到身边,先问:读书辛苦,还是种田辛苦?完了又言:父亲之苦,是为儿子之乐也,而惰而嬉,何以为子?从此之后,张詧、张謇俩兄弟专心致学,再未荒废过学业。自己内心是多么的高兴。然而,寒门出状元,这一条漫漫长路所要经历的艰辛与苦难,注定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如今,儿子张謇真的中了状元,这真是从小看苗啊!也是祖上阴德和自己积善行德修来的,他心里已非常满足,已没什么遗憾了。
张謇衣锦还乡的场面,自然是轰动了整个通州城。
“张彭年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詧向前紧迎几步,磕头谢恩。
“状元衣锦还乡”张謇首先想到的是父亲,但左顾右盼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心中激灵一下,他感觉不妙,一定是出事了……
跪在父亲的病榻之前,张謇思绪万千,父子秉性相同,心中都有梦,都把读书当作第一要务,在家境并不丰裕的情况下,父亲不断地给张謇找到当地最好的老师。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从小就给张謇点燃了考取状元的火种。
有一次,张謇没有去上学,他想跟着父亲去一块做买卖,一直以为父亲也就是收些别人不成用的东西,并没有多少技巧可言,买买卖卖就可养家糊口,让他们生活的还不错。一路上蹦蹦跳跳地玩耍,并没太在意父亲的讨价还价,也没有观察到父亲收到称意的东西而喜悦之色。
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这时父子俩离开家已几十里路,返回家也得需要几个小时,而且还要经过十几里的荒郊野外,这要是回去晚了赶夜路是件多可怕的事,张謇心里开始犯嘀咕。因为天已接近傍晚,父亲还没有向回返的意思,一直为收到了几件称心铜器而兴奋,觉得接下来还会收到好东西。
可爷俩就这样顶着大风,冒着雨,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村子里,还不停地吆喝着收废铜烂铁破衣服。当返回的时候,大多数人家已关门闭户。雨依旧在下着,父亲挑着担子歪歪斜斜地刚想上一座桥,不料一脚踩空,没走到桥上去,却跌到了泥泞的河床上。收的物件都散落在泥水里,父亲不顾摔伤的腿,招呼张謇一起把物件捡到提篮里。这一折腾,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真是饥肠辘辘。张謇见父亲受伤,就想替父亲挑担子,十几岁的他勉勉强强能担起七八十斤的扁担,可是想迈开腿走路就难了,没走几步就压得肩膀疼痛不已,真想两只手举起扁担,走了几步,脚下一打滑,“咕咚”一声,他就倒在泥水里。父亲赶紧把他扶起来,问他伤着了没有,张謇这时真的想哭,没想到做这小买卖这么艰难,父亲常年累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还好,这个时候风停了,月亮也出来了,照亮了坑坑洼洼的路面和路上的两个黑色的人影,张謇看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知道自己受了伤,挑着担子走非常费力,而张謇实在没有能力挑起担子走,就说:“儿呀,前面一个村子,你去村子里喊人来帮忙吧。要不咱爷俩非撂在这儿不可。”张謇哭了,再等下去真的会出事,也只有这个法了。父亲把自己的草帽扣到张謇头上说:“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张謇看了看父亲,抹着眼睛向村子里奔去。
此时,路上积水较多,非常泥泞绊脚,积水少的地方,路滑。自己几乎是一路小跑,虽然在泥泞地上走路很不方便,他几乎是两步一个趔趄,三步一个跟头,终于找到了前面的村子。村子里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找了好半天,才找了一家没有大门的人家,敲开屋门,说明来意,可这是一户老人家,显然不能给张謇提供啥帮助。张謇有点失望地向外走时,老人家发话了:“孩子,你等等。我一个远房的侄子也住在这村里,我领你去找他。”就这样张謇又跟着老人家到了他侄子家里。他侄子听了情况后,赶紧穿上衣服跟随张謇去找父亲。
赶到村子里时已是半夜时分,父亲没办法,只好先把担子寄放在老人家处,连夜和张謇赶回家中,脚踝半个月后才消肿,方来取回担子。让张謇把收购到的物件打磨并登记在册。
从那以后,张謇才知道父亲的不容易,也才懂得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考取功名是穷人的“唯一”选择。更加用功,潜心学业。至于父亲,也知道这样的生活磨砺是对张謇最好教育,心中更多的是欣慰。当然,这件事对自己也是一次人生阅历,更坚定了让自己攻读仕途的决心。
如今自己真的实现了愿望,实现了父亲的愿望,可父亲却病倒了。
“父亲,儿子回来了。”
“儿呀,我高兴啊!祖宗有灵啊!”张彭年握着张謇的手,眼里的泪再也止不住。张謇赶紧拿一布巾给他拭泪。
“父亲,您尽快好起来。以后的日子,该享享清福了。”
“父亲老了,这把老骨头够本了,有你这样给祖宗争光的儿子,知足了。”
“父亲——”
“嗨,父亲明白。你放心,我还得使劲活呀,享儿子的福呢。”张彭年摆摆手,意示张謇把徐端叫来。
张謇十八岁那年冬天,张彭年为他订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长乐镇东南距张家不满五里的乡村富家小姐,大名徐端,乳名牡丹,比张謇小三岁。三年前有人曾提起过这门亲事,张謇自愧家贫,以贫富不相当让母亲辞谢。后来张謇恢复了学籍成为通州籍秀才,当地欲把女儿许配给他的不下百家。张謇觉得这些人太势利,一概谢绝。他母亲对外称,家里薄有田产,欲娶一位懂得农事的儿媳妇。于是以前的媒人又提起了徐端,张母就请周家娘子去女家探询。其时正值九月收棉花,只见十五岁的徐端拿着杆称和帐册正忙着向佃户收租,干起活来就像她的穿着一样,表现得干净利落。周婶与徐端母亲谈话,谈起她的婚事,徐端听到对方是一秀才,脸色潮红,心像小兔一样,但出于礼貌,没有插一句嘴。在周婶看来,徐端年纪虽轻,却稳重大方。周婶回来如此这般汇报张謇母亲,张家很是满意,就把亲事定了下来。当初订婚时,徐家广有田产,家道殷实。过了二三年,徐家两个儿子学做生意亏了本,卖尽家中田产,偿债尚嫌不足,家道顿时衰落。徐端自己跑到祖母那里,请求把父母许给她的百余亩嫁妆田地卖掉,代二位兄长偿还债务,并且还表示放弃衣物首饰等嫁妆。祖母疼爱孙女,不同意她的请求。徐端坚持再三,定要为父兄分忧,祖母只得受了她三分之一。张徐两家离得近,张家听到这些传闻,不但不心痛少了嫁妆,反而对徐端更加器重。
张謇与徐端完婚时张家穷窘,债台高筑,就是这次婚礼也是邀集亲友凑了二百千的兴隆会才办成的。可是徐端毫不嫌贫爱富,过门第三天,她黎明即起,穿上粗布衣服,问候公婆,操起家务。不久就是除夕,为调解别人家矛盾,徐端把自己的衣物典成银子慷慨相助,显示了她大家闺秀的气度。张母金氏对儿媳十分赞赏,夸奖说:“新娘子有志气,真是吾儿的贤妻。”张謇也为妻子聪明得体,双亲喜欢而心中高兴。结婚以后,张謇长年出门在外,为生计奔波。先任孙云锦、吴长庆幕僚,后掌江宁、崇明等书院,家中诸事全交徐端当家。那时还没有女孩子读书的风气,所以徐端没有上过学,但她把一个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真所谓“入得厨房,出得厅堂”。
在这个家里,徐端是张彭年非常倚重的人。他之所以把徐端唤来,是进京会试前给张謇定了两门亲事。生怕自己不在人世后黄了。
张謇排行老四,徐夫人最大的心结是四房传接香火的问题,她知道这是她做妻子的责任。她不是没有生育过,也就是婚后第四年,徐端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张淑。可仅仅活了九十天,“刚在襁褓之中渐解嘻笑”,却不幸死于小儿惊风。夫妻俩心中悲痛异常。又过了多年,徐端再没有怀孕的动静,只得抱养张謇三哥之女张娴,可“弱而慧”的娴儿四岁那年又不幸病卒。
事到如今,张謇只能在徐端面前向父亲保证,等父亲身体好转,就迎娶吴、梁二妾。
二
“圣旨到!张謇接旨。”
张謇率张家老小跪倒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謇孝心可嘉,特赐白银万两。今朝廷用人之际,即日回京述职。’”
“臣接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王公公把张謇拉到一边说:“张翰林,万岁爷急需人手,朝中大权操在老佛爷手里,万岁爷这边处处制肘啊。紧急招你入京,也是翁公的意思。”
“翁公现况如何?”
“翁公又一次任军机大臣,总理朝中事务,这是还政皇上的一个机会,所以才急招你入京。”
张謇知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况且父亲病情已经稳定,自己也没有理由再滞留家中,再说这次进京是帮助翁老师为还政皇上尽微薄之力。虽说自己官微言轻,但为翁老师出出主意还是用得上的。
“即日不如撞日,我这就收拾行囊,随公公一道进京。”
徐端亲自为张謇准备所需的衣物和生活用具,想起母亲金氏临终前嘱咐张謇的一句话:“科第为士人归宿,门户名号,自须求之,但汝性刚语直,慎勿为官……”想起官场险诈,拉着张謇的手再次提起这件事。
张謇母亲金氏在张謇生命中是无可替代的,树立了一个理想女性的典范。张謇曾在诗篇里歌颂母亲的品行,抒发对母亲沉痛的思念。
生活中的细节,原本微小,却是母子情深的源泉,就如露珠反射阳光一样,无形的温暖由点点滴滴汇集在一起,足以点燃沸腾的血液。天冷检衣原本是母亲再自然不过的行为,可张謇却透过看似的小事感受到了母亲的忙碌与牵挂,触动了心底的柔软,引起对母亲的眷恋与思念。《检衣》中这样写道:
北风动庭树,落叶浩如雪。
游子身觉单,检衣辄呜咽。
游子还家时,襦袴垢且裂。
垢者忽以浣,裂者忽以缀。
浣斯复缀斯,不闻慈母说。
游子计出门,终岁十常七。
还家慈母劬,出门慈母惙。
念此心孔伤,泪下不可掇。
游子眼中泪,慈母心上血。
当北风萧瑟,万树叶落的时候,孤身在外的游子禁不住寒风的催促,匆匆回到住所哆嗦着打开行李,看到蓬松的、有阳光味道的棉衣,一面翻检一面抚摸着那密密的针脚,这饱含着母爱的衣服不仅温暖了身体,更化作热流熨烫了心灵,润湿了眼角。张謇禁不住想起每次回家时,母亲总是心疼的看着自己换下的又脏又破的衣服,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忙碌,又洗又补。尽管不说什么,可洗衣缝衣的动作都是那么细致,那么体贴。那些脏衣服仿佛因母亲而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成了儿子在外辛苦的见证。自己在外所受的一切辛苦委屈,都在母亲的心疼中如雪遇热,化水而逝。
母亲金氏贤孝端慈,教子谨严,她不仅给了儿子深厚的爱与无微不至的关怀,还以自己严而有度的教育方式使孩子们坚毅明理,以自己的言传身教令孩子们善良诚实。她是张謇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女性。
母亲金氏少女时即以贤孝名闻乡里。她在父亲去世,母亲因悲伤哭瞎了双眼,兄弟们又都在外打工,偏偏遭遇水灾的艰难时期,凭借自己娇弱的身躯,坚强的意志支撑起一家的生活,她熬夜做鞋袜衣领,白天到府场上卖了买肉给母亲吃。自己却“杂麦屑豆纥为食。”张謇在《东台谒外祖父母茔志哀》里细细的描述当时的情景:
孙年八九龄,闻母在室时。外王父先卒,门户王母支。
道光中岁后,五岁三苦饥。亦有舅七人,各有妇婴婗。
棘棘不相保,角张自营为。王母恸失明,与母穷相依。
母以十指血,易稻供娘糜。自屑豆蔬覈,杂以微盐齑。
王母偶啜尝,抚母泪交颐。谓儿十分苦,儿苦苍天知。
…………
“不能受轻蔑”,坚持守护着作为人的尊严,捍卫人格的平等,母亲金氏除了教诲张謇自尊之外,更教导他要尊重他人的人格。当张謇的父亲因为佣工所为不当生气的时候,金氏相劝说:“是亦人子。儿子辈作事庸尽当耶?”这种推己及人的对人格的尊重,于平时的言行、点滴的细节中将一个大写的人字树立在张謇的心中。
张謇依稀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母亲教识字,及就外傅学,责课尤严,每夜必要求诵说当日所学的。偶尔嬉戏玩耍,一定用木杖、竹板等抽打他和三哥。曰:一生困苦,冀汝曹成立尝吾志,今若此,是无望矣。由是张詧和张謇不敢自荒废学业。平日训导孩子“必以远大中正,无世俗之言。”在张謇出门时金氏切诫说:“闻誉当如闻毁,则学进,闻毁当如闻誉,则德进,他日任事,亦当如此。”尤为难得的是金氏善知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张謇的父亲一心一意希望儿子能考中科举以身许国,她却在临终前仍叮咛:“科第为士人归宿,门户名号,自须求之,但汝性刚语直,慎勿为官……”这件事使他早就有学而优则商的念头,今徐端又提起,内心又起波澜。
曾在夜深人静,一只小舟停泊丁堰,舟上的张謇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穿破江声,敲碎夜色,重重的落在张謇的心坎上——《邻船母笞儿》,声声敲心碎:
远闻韩伯俞,笞肤不楚伤亲衰。近者李廷尉,拥节感恸谁家儿。
亲衰犹见霜雪姿,拥节万一酬亲慈。我生三十贫贱耳,母乎安在,有儿奚以为?
急复急,荡船楫;呜复呜,儿夜泣。儿兮勿泣恫母心,儿有母笞我衣湿。
四月十三日考上了贡士的张謇一整天忙着拜谒各个房师,到了深夜他和哥哥张詧两人在住所“述忆亲慈,相向流涕”。二十八日夜在通州会馆里,张謇感母与赵、孙二先生之不及见,又感国事,不觉大哭。
张謇终于状元及第,可母亲却不能分享儿子的成功,“母既不获见,九鼎皆尘锱。飘飘纸钱烬,烂烂宫锦衣。纷纷路旁人,茕茕人间儿。”
在心理上张謇永远是母亲金氏的孩子,在实际生活中他却再不能承欢膝下,不能用自己的成功荣耀母亲。考中科举,让母亲成为诰命夫人,穿戴上那金碧辉煌的衣饰接受众人的祝贺,这样的梦想早已潜藏在张謇的心中并成为他不断磨练制艺的动力,但是儿子虽在,母亲金氏却不能稍待诰命。
徐端见张謇泪水挂在腮上,知道这件事又让他想起了婆婆,就安慰说:“你只管进京,家中有我。”
在京城已建状元府,张謇本打算接家眷过去,现如今这光景也不可能让徐端去京城,整个家都得需要她打理。没办法他握住徐端的双手说:“夫人上的了厅堂,下的了厨房,堪比男儿中的豪杰,家中仰仗你了。”徐端微笑着说:“看你说的,你干的都是大事,家中琐碎之事哪能让你分心。你带管妹妹去吧,也好照顾你生活起居。”听此言,张謇对徐端更是感激,他从不耍大房的性子,也从不嫉妒诋毁管氏,为了生育而尽量把同房的机会留给管氏,有此贤妻真是上天惠顾他们张家。含情脉脉地对徐端说:“我走后,就买一婢一仆吧,父亲卧床、母亲年老,你一个人照顾不来,还是添些人手的好。要不我怎么放心的下。”“放心吧,农忙时多雇几个短工就是了,平常也不过洗洗涮涮,柴米油盐,到也忙不到哪里去,你尽管放心。”张謇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牵着徐端的手去了父母的房间。接着又去了管氏的房里,细说停当之后,一块儿去了三哥的房里,一番叮嘱后,带着管氏随王公公进京述职了。
这一路上,匆匆赶路,除了餐宿没做多少停留。多亏了学生徐生茂跑前跑后,张謇之所以把他带在身边,主要是徐生茂办事谨慎利落,没有多少功利心。
张謇已由南通会馆搬进状元府邸。高高的青砖围墙,上方都砌了檐,一溜的青瓦;大门八字形向里延伸,尽显门前宽阔,大门朱红,上有金色铆钉,甚是气派,门框上面挂着二尺高黑漆的牌匾,上面有“状元府邸”金色大字,熠熠生辉。向里走是一面影壁墙,影壁墙上是张謇卷写的一首诗:
府邸观梅花中雀,朵朵作雪白云衾。
世人皆好夸颜色,清气弥园百姓心。
这府邸是座五进院落,进的大门来,绕过影壁墙是一大大的荷花池,池上有环廊栈道,中间一条大约宽两米,一直通到状元府,此时的荷花正值开放,如临水的美人,婀娜多姿,惹得艳阳躲躲闪闪,似有鳞波荡过,只有风儿玩耍。在状元府大院内,还有思悔厅、通州福记、大夫第、勤勉堂、通州书院等。从旁边林荫小路穿过一道月亮门,官厅就呈现在眼前,这是一个会客的大厅,装扮的非常明亮,属于通光性非常好的那种,自然院子里的安排只是几棵国槐。通过后面的还是一道月亮门,就来到了花厅,顾名思义院子里自然种了各色的花儿,倒很像一处花圃,张謇很少到这儿来,管氏却经常光顾。来得多了,并不是赏花,大多是顾影自怜,一直没有怀孕,是她最大的结,当时张謇娶她就是为了延续后代,可她就像一棵秕谷,就是不开怀,枉费了徐端的一片苦心。管氏常去的另一个院落就是最里面的院子秋官第,至于为什么到这儿,也是与心情有关。这儿种了太多的藤本植物,像爬山虎、五叶地锦、扶芳藤、凌霄,甚至葡萄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藤,只能靠别人才能站起来,如果没有子嗣依靠,不知道还能爬多久。第四个院落通议第她到很少去。其实张謇也很少去,议事的时候往往在状元府的通州书院,也许是张謇前半生都在读书有关。
“四先生,四先生。袁世凯来访,已在门外等候。”徐生茂拿着名刺匆匆走进来。
“谁?袁世凯?”张謇皱起了眉头。
这位京城新贵深夜来访,一定没有好事。张謇对这位旧相识太了解了,想当初他投靠吴军门的庆字军,自己没少帮助他。清光绪八年(1882年),朝鲜发生兵变,烧粮房、杀官吏,甚至杀了日本的练兵教师。其真实原因是国王的生父李昰应想夺取政权,并想借助于日本国的力量杀死国王李熙,他知道这件事宗主国大清不可能任他非为,所以勾结日本国,并为日本国出兵朝鲜布下借口,让大清朝不会怪到自己身上。日本趁机出兵朝鲜,干涉起朝鲜内政来。日本狼子野心昭然,派遣军舰进抵仁川。李熙早有觉察,在日本攻打都城之前,派人向宗主国大清朝请求支援。吴长庆奉命督师支援朝鲜平定叛乱,同时阻止日本势力扩张。水师提督丁汝昌带了兵船战舰,吴长庆召集了全部兵马。虽然那时,吴长庆幕中人才济济,但重要机密和书信往来的事,吴长庆只信任和托付张謇,完全负责和主持办理。兵贵神速、瞬息万变,朝命一下,就要马上待装出发,所有准备工作,由张謇通盘担当处理。张謇连夜布置出发事宜和前敌军事情况,实在是忙不过来,正好袁世凯不愿再走科举之路,就向吴长庆提议让袁世凯处理一些军中事物,赶办行军应用的各种物件,那晓得限他五六天办好的事,不到三天就办得妥当齐备,很是给力,表现出不凡的能力。出发时,就派他执行前敌营务处的差使,先行带兵开往朝鲜。到达都城后,袁世凯先派一小股清兵混进城去,制造混乱,内外夹击,很快平息了叛乱。官兵死伤不过几十人,捉到了叛兵二百多人。当时,袁世凯列队迎接张謇和吴长庆,士兵精神焕发,纪律严谨,张謇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心里无比的高兴,可袁世凯对他的称呼却改了,由原来的“季直师”改成“季直先生”,让他内心有些尴尬。
清光绪十年(1884年),张謇随吴长庆奉调回国,驻防金州,袁世凯留朝鲜接统“庆字营”。这时的张謇也有了自己的主张,对于日本的豺狼之心,已了然入目,光绪壬午问处置善后朝鲜的办法,论及了东北三省和朝鲜的事,已说得极为透彻。张謇的前瞻眼光,极为独到、切中要害。日后,一一应验,特别是今天中日外交和日本吞并朝鲜的事实早已预见。
可是袁世凯在吴长庆回国后,却撇开吴长庆直接投靠李鸿章,导致庆字军被切割,吴长庆看出了端倪,如果再不隐退,可能小命难保,没办法只能告病还乡,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整个庆字军落到了李鸿章亲信马建忠手里。这件事让张謇对袁世凯看法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今年7月,朝鲜又一次发生内乱,向大清朝再次请求军事援助,大清朝再次出兵朝鲜。而这时的日本国一直在寻找出兵大清朝的借口。看到大清朝出兵朝鲜,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也很快向朝鲜出兵,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两军相遇,大清朝军队是来平乱的,对于强势的日军毫无思想准备,而日军已经蓄谋已久,当日军从背后杀来时,战争的结果只能以清朝军队失败而告终。首先是牙山之战,清军仓皇迎战,惨败而逃,退守平壤。尽管平壤墙坚门厚,还是没抵挡多长时间,只好退守鸭绿江边。而这时候,袁世凯来访有何目的?明眼人一想就明白。
“对呀,此人身穿五品官服,说话大大咧咧,在门口一直嚷嚷季直兄。”徐生茂不满地说。
张謇皱了皱眉说:“季直兄?就说我已睡下。改日回访!”
徐生茂把着大门说:“先生已睡下,改日回访。”
“说什么呢?季直兄高中状元就不见故人了。季直兄,我是蔚亭啊。”说完,袁世凯不顾徐生茂的劝解,直接推开人闯进来。
张謇听见嚷嚷声从房里走出来,透过灯笼透出的光亮,见一身穿五品官服、带着六个跨刀的官兵的武将。此人身材微胖,下巴有些上扬,有股飞扬气息。一见张謇就喊:“季直兄啊,想杀蔚亭了。”
“啊,你喊我季直兄?十年间我的称呼改变了不知几次了吧?‘季直师’‘季直先生’‘季直兄’!”张謇带着讥诮口吻说。
“哈哈!季直兄说笑了。十几年过去了,时时都在变化嘛。”袁世凯表情有些不自然,在晃动的灯光下一闪而过。
“是变化很大,你都官至五品了,成了李中堂的红人了。”
“哈哈!季直兄说的也对,难道不请我屋里坐坐,我可是专程来访啊!”
张謇见拗不过,只好作了个请的手势,很不情愿的说:“请吧!”
二人进了通州书院,袁世凯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徐生茂见老师不待见袁世凯,气嘟嘟地也没上茶。
张謇虽不喜欢袁世凯,但来者是客,就喊道:“生茂啊,给袁大人上茶。”
徐生茂瞥了一眼,答应着退了出去,很快端上两杯桂花茶。张謇像父亲一样也爱喝茶,但他喜欢的是桂花茶而不是黄山毛峰,一来这种茶便宜,二来这种茶由桂花和茶叶窨制而成,香味馥郁持久,汤色绿而明亮。他喜欢这种饮茶的感觉。
袁世凯呷了一口,皱了皱眉说:“季直兄喜欢花茶?这太低档次了。”
“这个可是先生的最爱,一般人还舍不得给他喝呢!”徐生茂很不待见地说。
“哈哈!回去后,我差人送些西湖龙井来,季直兄一定喜欢。”
“袁大人想错了,做人就像饮茶一样,我就喜欢桂花的味道与品性。龙井虽然名贵,但不一定适合我。”
“哈哈!也是啊。季直兄一定猜着我的来意?”
“我一向愚钝,不知袁大人深夜来此有何指教?”
“哈哈!我袁某人哪敢有指教,倒是李中堂有话差我嘱咐你。”
“我与中堂大人交往不多,他会有话嘱咐我,这也稀奇了。”
“啊,虽然翁中堂和李中堂同为中堂大人,但李中堂为封疆大臣,手握重兵,在朝堂之中更是一言九鼎,我想季直兄不是不知道吧?”
“既然是一言九鼎,还嘱咐我这六品小吏干啥!”
“哈哈!季直兄啊,你们翰林院可不是小吏呀。你们都是翁中堂的门生,朝堂上你们就代表翁中堂啊,那可是锋利的刀子啊!李中堂听后脊背嗖嗖冒冷汗!”
“自己做了什么?为何不敢担当啊!”
“这能怪李中堂,这十年间,朝廷出钱买过一艘战舰还是一门大炮?”
“朝廷拨的银两呢?难道他没有过错?十年前,你最清楚,朝鲜问题他是不是视而不见?”张謇愤怒地反问。
袁世凯一时语噻,就放下狠话说:“弹劾李中堂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他可是太后依仗大臣,不是谁想弹劾就能弹劾的!”袁世凯站了起来。
“送客!道不同不相为谋!”张謇背过身去。
袁世凯拂袖而去。
走出门来,袁世凯脸上透出几丝冷笑,无声的笑意更加阴冷。他就是想激怒张謇,让张謇一步步走入他设的局,让翁同龢和李鸿章斗个鱼死网破,借慈禧太后的手除去翁同龢,为洋务派挣得更大的空间。他知道无论双方谁胜谁负,都不影响他获得更大的实权,他的心思是超越李鸿章的更大利益,甚至……
三
“翁师啊,李鸿章确确实实误国呀!”张謇知道朝堂之上,自己官小言微,只能向翁同龢倾诉,下定决心扳倒李鸿章。
“让李鸿章下课,是皇帝重新执政的契机。李鸿章不倒,后权很难削弱,相比之下,皇帝就受控于太后。嗨,难呢!”翁同龢捋了捋胡须又摇了摇头。
“牙山之战,我军投入3000多人,日军4000多人,双方伤亡相差不多,但我军辎重损失较多,且牙山失守。但叶志超却战败夸胜,假报战功,骗取朝廷奖赏。平壤之战,左宝贵殊死抵抗,直至殉国。可叶志超却弃城而逃,狂奔五百里,致使日本军队占领朝鲜全境。李鸿章不但没有降罪叶志超,还为其辩解隐瞒,其罪当诛!”
张謇为什么这么憎恶李鸿章。其实,这是有前因的。朝鲜平乱后,张謇写了一篇治论极为深刻的文章《朝鲜善后六策》,提出了自己的六点建议:
1.鉴于历史,在汉朝设置玄菟、乐浪两郡,我朝也应该效仿,将朝鲜分而治之。
2.按照后周的方式,设置监国。
3.在朝鲜各海口驻扎重兵,同时促其内部改革旧政。
4.帮助朝鲜训练新军。让朝鲜自身增强防卫能力。
5.东三省与朝鲜联为一气,互相声援。
6.直接出兵主动打击日本,变被动为主动,收回琉球。
当时,李鸿章正在休假,而张树声代理北洋大臣。张謇是希望张树声从这些方案中选择几个,当然都选择会更好。作为解决朝鲜的政策执行下去。
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张树声还没来得及思考一下,李鸿章就假期满了回任了。张树声就把所有的交接档案资料打包交给了李鸿章,当然,也包括《朝鲜善后六策》。在当时,张謇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庆军幕僚,他的意见一般不会引起李鸿章的注意。李鸿章只瞅了一眼,就随手扔进了废文件里,说了一句:“多事!”但这篇文章却被李鸿章的侄子从废文件中扒拉出来,仔细阅读后,感觉是一篇足以震动京城的好文,就抄下来在朋友间传阅。传来传去就传到清流一派手里,这件事激起了发酵效应,李鸿章被狠狠地参了一本。虽然没有给李鸿章产生多大杀伤力,却给张謇的上司吴长庆和庆军带来了灭顶之灾。
如今,又有机会弹劾李鸿章,张謇自然不会留有余力。
“翁师啊,李鸿章隐瞒战局,贻误战机,不战而败,罪不可恕啊!”
“这些都是铁板钉钉的事,但还不足以扳倒他。他是几朝老臣,手握重兵,太后还得仰仗他呀。我们得找一位能代替他执掌北洋军的重量级人物才行啊。”
“恭亲王原来是军机大臣又是皇亲国戚,请他出山,太后不会有太多借口吧。”
“对呀,我也这么想啊。明天我就朝上参他一本,看看太后有何说辞,再做打算。”
第二天,翁同龢从朝堂上回来,立刻招集清流一派商量,才知道慈禧太后为这次兵败日本找一替罪羊,而摘掉了李鸿章的三眼花翎、扒掉了他的黄马褂,但并没有实质性的定罪李鸿章。
张謇觉得打蛇要打七寸,连夜草拟了一份奏折《推原祸始,防患未来,请去北洋折》,直指李鸿章的北洋军,把处理朝鲜问题、对日本和战问题、北洋军的内部问题,一股脑的推给了李鸿章。并且给他加了要命的一条:李鸿章拥兵自重要挟朝廷,抗旨不遵。举出了各种黑料。
其实,皇家最怕的就是大臣权利过于集中,特别是手握兵权的大臣,一旦有二心,就无法控制。慈禧看了这份奏折脊梁骨也嗖嗖的,自然李鸿章真的下课了,恭亲王接替了他的职务。
正当清流一派死死咬住李鸿章不放,张謇突然接到一封家书,告知父亲病危。张謇一下子着了急,他知道翁师需要人手,但孝道是必尽的,何况父亲一定想见自己一面。匆匆来到翁师府上说明缘由。
翁同龢也非常吃惊,这相当于朝堂之上断其一臂,但百事孝为先,无论如何都不能挽留张謇。面带悲切地说:“季直啊,这事拖不得呀。早去早回吧,家中安排好了再回朝效力。”张謇诺诺道:“我不在身边,望翁师多多保重啊!”拜别翁同龢,张謇向皇上请了假,随即收拾停当,带着徐生茂快马加鞭赶往江苏通州。
通州张府,张彭年躺在书房里,这是三间屋子,在张家也是最宽敞的。说是三间屋子,其实是一大间,中间用硬屏风隔了,形成了“两明一暗”的结构。靠东那一间是卧室,另两间用格子细工分开,盛满了书籍。硬屏风有六、七尺宽,上面描绘了一座宫殿图,玲珑飞脊,如在云端,青山绵延,雁阵隐隐约约,有宫女坐而吹箫,或莲池戏鱼,一派太平景致。这些图案是民间艺人用彩粉画上的,背影为晶亮的黑漆,虽然栩栩如生,但并不名贵,每每都有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干这一行。莲池的枯叶、低垂的蒲苇,似有阵阵寒意袭来,就仿佛人间世上的繁华梦正在流逝。好像艺人有意告戒世人,人生如梦、过眼云烟。
张彭年已经病情危殆,显出憔悴而衰弱,还发高烧,脉搏几乎摸不到了,偶尔像是呕吐,实际已无力形成此事,四肢冰凉,眼睛紧闭。由种种病象上看,阳经已耗尽,阴经急速消减,身体正在干涸。干涩的咽喉里似在说话,张詧赶紧把耳朵贴过去,隐隐约约似乎听见“謇儿”两字。知道父亲这个时候最希望的是四弟在这儿。
张謇风尘仆仆,远远望见门口挂着的招魂幡,心头一凉,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翻身下马,直奔书房,还没进屋就听见哭声一片。张謇三步并作两步,扑向床前,跪在床边,泪水再也止不住。过了良久,才问张詧:“三哥,怎么不早写信呢?”“嗨,父亲不让写信,一直拖着。”张詧满脸遗憾,他知道父亲内心不知道多么想再见张謇一面。张謇也没再说什么,仔细端详着父亲的脸,见父亲面带笑意,异常安详,知道他已心满意足、没有遗憾。就对张詧说:“父亲一生非常节俭,走后也不会希望我们大操大办,但丧事也不能过于寒酸。”
“父亲虽不是佛教徒,但一生行善,并常用爷爷还米的事迹教导我们,就请几个和尚超度吧。”张詧对张謇说。
在张謇和张詧内心深处父亲不但正直,而且乐善好施。
1853年,祖父张朝彦去世,留下李某的一笔债务,李某对张彭年多次蛮横逼债,而张彭年认为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的,但不能受侮辱。于是请来亲戚朋友,确定了还债日期。通过转借、典当周转到了一笔钱,把李某的债还清了。11年后,张彭年请名师来家办私塾,李某想让儿子来张家附学。但又担心张彭年记恨他,不敢开口,托中间人征询其意见,张彭年不念旧恶、不计前嫌,同意其儿子和张謇兄弟同学。
张彭年早年做小生意,继承父业,挑担贩卖麦芽糖、瓷器和收破布。
一次,他在家中清理收购来的破衣烂衫,突然发现一件破衣服的口袋里有一张银票,在那样的年代,他这样辛苦做工的人家,这样的意外之财,贴补家用,又无人知晓,那应该是上天的恩赐。但他认为这是不义之财,丢失的人家一定非常着急,将心比心,立即还给人家才是积善之家,根据自己的记忆找到了这家人。
一天黄昏,张彭年在大路边上厕所,发现一只打满补丁的褡裢,打开一看,里面有许多铜板、银毫子、银元,足足能买下两亩多良田。怕被路人捡走,便在厕所旁边等候。过了良久,果真一人满头大汗、张皇失措地赶来寻找褡裢。张彭年和他核对无误后还给了他,对方立即下跪致谢,并要给其谢礼,张彭年谢绝了。过了几天,那人又买了礼物登门拜谢,并希望为张家儿子交学费,但都被张彭年一一婉言谢绝。
张彭年还助人为乐,一次邻居的儿子生了麻疹,没钱医治,生命垂危,张家也在困难之中,但依然典当了被子,换来400个铜板,为邻居儿子治病,最终救下了邻居的孩子。
1853年,苏北海门县发生旱灾,翌年春天,米价大涨,一斗米要两三百个铜板,百姓苦不堪言,剥生蚕豆、麦粒充饥,张家住在大路边,上门的乞丐很多,张彭年每餐只吃半饱,而对上门乞讨者一定施舍一碗食物。他教育子女,能救一人是一人,能救一时是一时。1886年,苏北海门县再次发生春荒,张彭年家这时已欠债很多,只有所住的房子还是值钱的物件,就把房子抵押给了翟家,借到一笔钱,买来麦子,无息借给断炊的乡亲们度过春荒。
张彭年为人公道正派,通情达理,早年读过几年私塾,又做过小生意,所以见多识广,能言善辩,在乡亲们中享有威望。他在60岁之后,让张詧管家,他整天做民间调解人,帮助乡亲们调解各种矛盾,让彼此和解、和好,有时候,他还自己掏腰包做调解工作。家里常常坐满一大房间人,遇到用餐的时候还得请乡亲们吃饭。家里人感到厌烦,张彭年却解释说:“穷人有冤无处伸才来找我,为穷苦人伸冤、排忧解难、调解纠纷,这是行善积德。我现在还未完全衰老,用口舌为乡亲们做点好事,感到非常欣慰。”
常怀感恩之心,是张彭年给张謇、张詧留下的另一个良好品质。张彭年常常跟张謇讲起祖父知恩图报的事情。祖父张朝彦早年也是靠挑担贩卖麦芽糖、瓷器、收破布为生,一家人期初住在一艘船上,子女多了实在住不下,就上岸租房住。邻居李老太发现张朝彦妻子吴氏在河边天天淘一点米,知道其家庭窘迫,便送上一斗米,张朝彦一家千恩万谢,牢记恩情。两个月后,积聚到一斗米,立即归还。后来李老太儿子不幸早逝,张朝彦每年又赠送一斗米给他,直到李老太去世。这件祖上的事,让张謇、张詧很早就懂得了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道理。
1874年冬,22岁的张謇在孙云锦手下当幕僚,月薪10两纹银。1875年大年初一,张謇把积攒的100两白银全部交给父亲还债,父亲高兴的哭了。把银子供奉在祖先牌位前,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家乡的博学大儒,到富豪家教书,一年的薪水才有100两银子,你为何能从孙大人那儿得到这么多薪水?这是孙大人同情我们家贫苦,希望你发愤图强。所以,要把孙大人给我们的这笔钱当做恩情,而非应该所得。但是恩情不可能随便获得,你要永远铭记在心。家中的债务有父亲在可以逐步偿还,你不必担心。希望你莫取非分之财,以免让你父亲蒙羞。
…………
张謇脑海中像闪着父亲的点点滴滴,抹了一把泪说:“三哥尽管安排,父亲大人与佛有缘,一颗佛心,愿他早日登极乐世界。”
“我这就去办,设置灵堂的事——”
“把灵堂设在堂屋里,做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也守灵四十九天。我也上报朝廷,守制三年,以尽孝道。”
三
光绪二十年(1894年)8月1日,中日宣战,张之洞上奏光绪帝,请求派马队“驰赴天津,听候调遣”,并想以“外洋为助”。他鉴于“倭势日强,必将深入”,建议“慎固津沽及盛京”。10月26日致电李鸿章,提出“购兵船、借洋款、结强援”三项主张。10月底,日军强渡鸭绿江后,辽沈危急,张之洞再提出“购快船、购军火、借洋款、结强援、明赏罚”五事。11月2日,张之洞调署两江总督。11月7日,他在致李鸿章电中指出“无论或战或和,总非有船不行”。11月下旬,日军围困旅顺,张之洞先后致电李鸿章、李秉衡,要求急救旅顺。张之洞调署两江总督时,正巧张謇丁忧在家,不便把他叫到府上,就修书一封,派信使快马加鞭送去。书中大意是派遣总办通海团练,如有需要酌调拨饷筹军械。
张謇接到信后,虽然父亲双七未过,但也不敢耽误国家大事,更何况是张总督专门派信使加急送来,就找来张詧商量:
“三哥,倭寇气焰甚盛,战火已然烧到东北了!”
“是啊,区区一岛国都欺上门来了,国力日下啊。”张詧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总督差人送来一封信,您看看。我们也需要自救啊,不能静等朝廷。”张謇把信交到张詧手里。
张詧展开仔细看了一遍,捋了一下胡须说:“四弟啊,调拨饷筹军械似乎是一句空话啊。”
“这也就是句面子话,张总督致电李鸿章不止一次,但京城毫无风吹草动,一直沉浸在为太后祝寿的喜悦中。看看那边打得血肉横飞,这边却歌舞升平啊!”张謇留下了眼泪,他为那些浴血的英雄。
“翁师那儿不可能不知,又有谁冒天下之大不韪呢?还是另有隐情?”
“现在的朝廷不是改变民生,而是以强权治国,目的是以防百姓造反,最终是彰显一下皇威罢了,难道皇上和太后就不知道国库空虚?翁师那边极力促成还政皇上,也不敢让太后不悦呀。”
“可,四弟啊。办团练真的需要真金白银啊,就是不给兵勇发饷,也得购买军械啊,甚至需要现代枪炮。”张詧直击问题所在。
张謇沉思了一会儿说:“过去那种募捐筹款办团练的办法,弊端很多,不但骚扰地方也很难实施,我想换个法子。”
“还有啥法子?”
“嗨,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把我的藏书打打包典质出去吧。”
“这怎么行呢?书可是你的命根子啊!我不同意。”
“三哥呀,倭寇如果真的打过来,或者盗匪猖獗,哪还有书可读啊!让老百姓组织地方武装自卫,一是防止海盗,二是防备日本的侵犯呀。还有比这事更重要的?再说只是典质,还可以赎回来嘛!”
张詧觉得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好吧,我这就去办。”
张詧典质书籍二十四箱,得款一千元。这让张謇更加觉得只有民富才能国强,他一直觉得这二十四箱书,最少也得筹得三千元,没想到才区区一千元,人家还说是仰仗了状元公的名号。
兵勇倒是很快招募了几百人,但兵器却是些大刀长矛,甚至有些人还拿着鱼叉和菜刀。张謇就开始寻思这件事,这样的队伍能打仗?不用说面对洋枪洋炮的倭寇,就是手持利刃的海盗也不能抵御,这怎么办呢?得想办法弄一些洋枪,最好再弄门洋炮。可手里还剩下的区区几百元能做什么呢?想来想去,他觉得还得求助于张之洞,因为他听说张之洞也在训练新军,在徐州存兵1万多人,全部用德国人担任军官,采用西法操练,就想过去看看,顺便争取些军械。但他很快听到了一个信息:朝廷旨调4艘兵舰,张之洞却致李鸿章电说:“旨调南洋兵轮四艘,查此四轮既系木壳,且管带皆不得力,炮手水勇皆不精练,毫无用处,不过徒供一击,全归糜烂而已。甚至故意凿沉、搁浅皆难预料。”张謇心凉了许多,张之洞辛辛苦苦训练的海军,竟然如此不堪,求助于张之洞的念头暂时放下了。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初,日军进犯山东半岛,张之洞给山东巡抚李秉衡发急电,建议“责成地方官多募民夫,迅速星夜多开壕堑,于要路多埋火药,作地雷,”以阻止日军进犯。并表示拟拨枪支弹药支援山东守军。在丁汝昌自杀殉国后,他曾建议将驻扎台湾的刘永福调来山东抗日,保卫烟台。当张之洞得悉清廷有割台海于日之说,于2月28日致电朝廷,沥陈利害,极力反对割台。并提出保台的“权宜救急之法”有二:一、向英国借巨款,“以台湾作保”,英必以军舰保卫台湾;二、除借巨款外,“许英在台湾开矿一、二十年”,对英有大益,必肯保台。3月29日,张之洞致电唐景崧,一方面鼓励御倭;一方面建议起用百战之将刘永福,同时致电刘永福,建议他“忍小任大,和衷共济,建立奇功”。
在京城里,翁同龢所领导的清流一派,一心想削弱李鸿章的势力,向光绪皇帝上书:“万岁,想那淮军和北洋海军都是李中堂所创,一直由他掌控,也是我朝精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倭寇打上门来了,御敌有胜券者非李中堂莫属啊。”
“翁师,倭寇两线作战。一路越过鸭绿江必入侵辽东半岛。另一路必从海上进攻,攻击威海卫,打开京津门户,直逼京津啊。”光绪皇帝似乎更忌惮倭寇打到北京城。
“万岁,老臣认为东北膏腴之地,乃我朝龙脉,也不能有所闪失啊!”翁同龢怕光绪帝会让李鸿章坐镇京城,更加巩固了他的势力,而让自己倒李的计划落空。
“翁师的意思是?”
“老臣觉得淮军精锐还是李中堂亲自指挥为好,这样能提升官兵士气。京城不属于外围防御,可调遣湘军守防。”翁同龢偷偷观察皇上,没看出皇上有疑心,心中暗喜。
对李鸿章而言,内心情绪是很大的。早些年,两江总督沈葆桢、台湾巡抚刘铭传就提出“倭人不可轻视”,但朝廷和大部分官员都认为日本国乃“蕞尔小邦”。可是,在日本倾全国之力扩充军备,战争危险日益迫近的紧要关头,朝廷却以国库紧张为由,削减军费预算,从1888年开始停止购进军舰,1891年停止拨付海军的器械弹药费用。李鸿章不是不知道,他手里的这些军队是他能屹立朝堂而不倒的筹码,要不清流一派早让他无立锥之地了。现如今,从丰岛海战爆发,连连失利,再拼光自己所剩老本,那还仰仗什么?所以,当光绪皇帝宣他进京,自己就心惊胆战。虽说离开天津到京城一直是他的心愿,这时却像催命符,但也不能不从,收拾停当匆匆赶往北京面圣。
“万岁,急招老臣进京,老臣惶恐!”
“李中堂,前线吃紧,你有何良策?”光绪皇帝并没有一上来就说明用意。
“万岁,各国探报,倭人将以大股图犯北京,又云谋袭沈阳。惟有严防渤海以固京畿之藩篱,力保沈阳以顾东省之根本;然后厚集兵力,再图大举,以为规复朝鲜之地。”
“看来朕错怪你了,一直认为你胆小怯懦,对倭作战上过于谨慎、顾虑重重。”
“万岁,老臣抗倭之心可鉴日月啊!”
“好吧。朕命你布置进兵一切事宜,若顾虑不前、行事拖沓、循致贻误战机,定惟你是问!”
“老臣谨遵圣命!”
李鸿章退出朝堂之后,乘轿去了慈宁宫。
“李中堂,从朝鲜战场到丰岛海战,再到近期战事,淮军和北洋水师胜少负多呀,朝堂之上责骂之声可是不少啊!有人还拿你儿子说事呢。”慈禧太后不阴不阳地说。
1894年9月8日,江南道御史张仲炘奏陈北洋诸种可疑行事,其中指“李鸿章之子李经方在海上冲突已发生后,犹在上海由候补道张鸿禄经手,出售米三千石予日本,而日尚订购开平煤三万石,以战事既兴,经办人员不拟售给,李鸿章却谓买约订于失和之先而仍令成交,且促速办,人称不解。尤有进者,张摺复指李经方昔使日本,与宫眷往还甚密,曾认明治天皇女为义女,且议聘为儿媳;又在日开有资金八百万之洋行,时任津海关道之盛宣怀亦有插股,且其仍照常贸易;前后相映,则资敌之罪,似已非妄。”
为了攻讦李鸿章,连李鸿章之子李经方让儿子当了日本“驸马”这种“故事”都能写进奏折,以至于翁同龢看了这篇奏折后都评价:“语绝奇”。
李鸿章大惊,颤巍巍地说:“太后明鉴啊,都知道老臣效忠太后,这是陷太后于不义啊!”
“哼,这是纯心和我做对,翁同龢仰仗两朝帝师,越来越肆意妄为。”慈禧心想若不是让他牵制你李鸿章,我早让他滚蛋了。
李鸿章平静下来,知道只要慈禧喜欢,皇帝也拿他没办法,必需保存手中的筹码。
“太后六十大寿是大事,我报喜不报忧,是怕冲撞了太后寿辰呀。”
“今日令吾不欢者,吾亦将令彼终身不欢。”慈禧毫不客气的说。
李鸿章心中已有主张,进而说:“老臣认为,眼下最重要的是用什么方式结束战争。”
“你和本宫想的一样,倭人所掠之地,都戳我心窝,夜不能寐。唯有你能为我分忧,不管用什么办法,尽快结束这场噩梦。”
“老臣明白,太后吉祥。”李鸿章一直寄希望于美、英、俄等欧美列强调停,让日本撤兵。
翁同龢认为还政皇上比与倭人这场战争更重要,只有皇上掌权,才能改革利弊,实施新政。所以,与战争的结果相比,他更想扳倒李鸿章。
“万岁,现在的兵力主要在李鸿章手里,一有变故将不可收拾,明史鉴今,应该限制兵权过于集中。”
“翁师的意思是?”
“李秉衡忠勇双全,可出任山东巡抚,负责山东一切防务。”
“好,倭人已逼近山东半岛,翁师立刻督办此事吧。”
“臣还有一事禀奏。李鸿章毕竟是外臣,望圣上启用恭亲王。”
“这个——”光绪皇帝知道恭亲王奕䜣是被太后所贬,如今启用得找一个过硬的借口才是。
“这个请皇上放心,我上书一封,弹劾李鸿章拥兵自重,不服管制,挟制朝廷,我想太后也会忌惮。自然会启用恭亲王。”
“啊,翁师说的极是。”
“万岁,老臣这就去准备。明日早朝呈上奏折。”
黄海战役失败后,迫于清流一派的压力,慈禧太后重新启用了恭亲王奕䜣主持总理衙门。但奕䜣并没有和清流一派一个想法,表面上加强督战,背地里却请求英国联合美、俄共同调停。但他不知道,这时的美、德、俄三国各有打算,不想让英国抢了风头,而是想从这场战争中获得利益均沾,可想而知,英国的调停建议没有落地就夭折了。
“恭亲王,你可知道我大清‘龙兴之地’正遭屠戮?”慈禧阴沉着脸说。
“禀太后,臣琢磨着调停之事,关键还在美国。”恭亲王老谋深算的说。
“怎么说呢?大英帝国的面子难道没了分量?”慈禧有点不解,在她眼里英国还是拳头最硬的。
“这美国和英国有着亲戚关系,这些年发展很快,是新兴的大国,但他在我大清的利益上远远少于英国,我想这美国人可能从中作梗。”
“恭亲王,那你有什么良策?”
“我想私下里先跟田贝先生沟通沟通。”
“不要瞻前顾后,火都烧到院子里了!”
这次恭亲王派李鸿章亲自出面拜见美国公使田贝,田贝已接到美国上层命令,认为对清政府进行讹诈的时机已到,表示愿意居间 “调停”。李鸿章为了均衡列强的势力,而又急于求和,又不想一下子把事情弄得没有回旋的余地,在恭亲王同意下派遣了一个德国人,即担任天津税务司的德璀琳作为自己的代表到日本去探商议和的条件。
但日本人马上嗅到大清的意图,知道还没有让大清彻底臣服,一方面继续加大进攻步伐,另一方面,通过美国人要求清政府派出 “具有正式资格的全权委员”。
当时旅顺已失守,京津战事迫在眉睫,慈禧心下大乱,首先想到的是自身的统治与安危。不顾光绪皇帝等人的反对,指使奕欣委托田贝秘密疏通,又正式派户部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聘美国国务卿科士达为顾问,赴日求和,慈禧觉得这次卑躬屈膝的诚意已满满。但这时的威海卫战事已非常吃紧,军事上的节节胜利,让日本的胃口越来越大,为了更大利益借口“全权不足”,把清政府的代表侮辱一番,驱逐出日本国。
日本虽然战场上连战连捷,但毕竟国力有限,战争带来的巨大消耗进一步加重了日本普通人的负担,自1894年底以来,不少地方爆发了农民暴动,社会动荡不安。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认为战争不能再继续下去,提出和谈,但指定要李鸿章充当全权代表,并提出必须以割地、赔款为 “议和”条件,否则无需派代表前往日本。慈禧十分害怕战争继续下去,为了求得停战,决心不惜任何代价。按照日本的旨意,改派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以美国前任国务卿科士达为顾问,前往日本马关(今下关)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外务大臣陆奥宗光进行谈判。双方在春帆楼会见,正式开启了和谈。
当时北洋水师虽全军覆灭,但是辽东战场清军还在顽强抵抗。日方提出包括占领天津等地在内的四项苛刻的停战条件,李鸿章没有答应,因为他觉得这样一来,京城将失去任何屏障,会带来不可收拾的后果。3月24日会议后,李鸿章回使馆途中突然被日本浪人刺伤。李鸿章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这让日本担心造成第三国干涉的借口,自动宣布承诺休战,休战范围限于奉天、直隶、山东各地。此时一路日军已袭占澎湖,造成威胁台湾之势,日本保持了在这里的军事行动。
日方代表以胜利者的姿态,继续进行威胁和讹诈。美国顾问科士达则设法怂恿李鸿章赶快接受条件,以便从中渔利。日方提出十分苛刻的议和条款,李鸿章乞求降低条件。伊藤博文对李鸿章说:“中堂见我此次节略,但有允、不允两句话而已。”李鸿章问:“难道不准分辩?”伊藤博文回答:“只管辩论,但不能减少。”李鸿章苦苦哀求减轻勒索,但均遭拒绝。 慈禧怕情况有变,电令李鸿章遵旨定约。4月17日,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
张謇得到《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嚎啕大哭,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重孝在身,不能前往京城向翁师倾诉,决定拜谒两江总督张之洞。
总督府内,大堂门柱上一副对联:“虽贤哲难免过差愿诸君谠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友行修名立方尽我心。”为曾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所撰写。大堂正上方悬挂着乾隆皇帝赐予两江总督尹继善的“惠洽两江”匾额,赞扬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使得两江地区百姓受益。公案后是巨型漆雕屏风,“一品朝阳”,这幅图案和一品文官胸前的补服图案是相同的,朝阳代表皇帝,仙鹤代表总督,表达了总督对皇帝的赤胆忠心。屏风上方还悬挂着乾隆赐给曾任两江总督黄廷桂的御书“秉钺三江”横匾,“秉钺三江”意思是说用严正的法律治理三江地域,公案两侧各有一把杏黄伞。屏风两侧还有对联:齿牙吐慧艳于雪,肝胆照人清若秋。大堂左前方木架上有一面鼓,为总督升堂之用。大鼓上方的横额上还挂着“三省钧衡”。大堂前面是一个小天井,从天井南面的门出来往东走,进入东边的门,也就是大堂前东边的门,进入东苑。东苑中一大门朝东的院落,是总督花厅,屋内柱上一对联:一路沿溪花覆水,几家深树碧藏楼。这儿是供总督们休息、读书、会客的地方。花厅正中“清风是式”四个字是乾隆皇帝提给康熙年间的两江总督于成龙的,赞扬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是天下做官人的楷模。正面的屏风上刻有一篇嘉靖皇帝的《御制甄别贤愚以澄吏治谕》,这是雍正皇帝关于选拔官吏标准的一篇文章的节选。花厅内,张謇和张之洞正在密谈:
“香帅,此约真的有辱我朝,割地赔款让人心寒啊!”张謇叹了口气说。
“已到如今这般境地,只有乞援强国,废止条约,别无他法啊!”
“香帅啊,签约之时有美国顾问科士达在场啊。”
“你想啊,谁离辽东半岛最近啊?”
“您是说俄国人?”
“对呀,日本占领辽东半岛严重侵犯了俄国人的利益,而刚刚结束战争的日本不可能再和俄国人开战,只要俄国人介入,日本只能放弃辽东半岛,为了显示姿态,俄国人也不会占领,只能归还中国啊!”
“对呀,美英法等国也不会眼巴巴的看着日本人占尽好处,为了自身利益,一定出面干涉某些条约中的条款,再加上我朝乞援的借口,应该有所转机。”一向刚直的张謇似乎也有所迂回,不得不佩服张之洞的谋略。
“还有关键一环,台湾与大陆海峡相隔,日军还未攻陷,只是兵临城下,如果集中兵力和饷械死守,应该对废约有利。”张之洞捋着花白的胡须,很有见地的说。
张謇知道日本乃一岛国,国土狭小,资源匮乏,不宜久战,台湾死守这一步棋如果走对了,还有翻盘的希望。但从军事上说,战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双方意志力,想来想去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