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逸乐影戏院正在放映《少奶奶的扇子》,屋顶突然塌了,压死五十三人,伤者一百七十多人。一时间昆明谈虎色变,都说大逸乐的屋顶是被少奶奶的扇子扇塌的。
那天白莉去看望外婆,对舅妈说起近来放映的电影《少奶奶的扇子》很好看。晚饭后,二人便去大逸乐影戏院看这部新片。金玉贞一如既往的素雅,穿一件淡蓝色滚边旗袍,手持一把团扇,一看就是一位高雅的贵妇。白莉已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女,尖尖的下巴使她显得很清秀,藕荷色的连衣裙更增添了她青春的魅力。二人在电影院一坐,那天然无饰的风韵犹如清水中伸出的两枝芙蓉,一枝娇艳欲滴,一枝含苞待放,立即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电影院的灯光渐渐暗下来,开始放映幻灯片广告。只见银幕上出现一个穿旗袍的摩登女郎,端着酒杯,风情万种,欲饮未饮。银幕上缓缓打出一行字幕:“聚盛酒局本月新制玫瑰升酒上市,欢迎品尝。地址:武成路中段。”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掌声、口哨声、叫好声不绝于耳。男人们说“玫瑰升酒好喝”,女人们夸“摩登女郎漂亮”,外地人跃跃欲试,也想尝一尝玫瑰酒的滋味。
当时幻灯广告还不多见,本地商品在银幕上打广告更是第一次,观众都觉得新鲜。聚盛酒局的周老板是个有经营头脑的人,他专程从上海定制了幻灯片在电影院播放,成为昆明为玫瑰升酒打电影广告的第一人。
这一则玫瑰升酒广告对金玉贞触动很大,她对白莉耳语:“其实做电影广告,我早就想到了,可是我们铺子里的两位元老不同意。”
“你是老板,还是他们是老板?你凭哪样要听他们的?”白莉不解,用质疑的眼光看着舅妈。
金玉贞刚要诉说其中的缘由,电影开始了,她只好静声不语。金玉贞无心看电影,银幕上晃动的是一些俊男靓女,她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总是那个端着酒杯的摩登女郎。为哪样明明是好主意,他们会不同意呢?为哪样别人不同意,自己就不坚持呢?金玉贞反反复复在思考这些问题。
不管毕家少奶奶是否在看,电影仍然按照原有的故事情节展开。梅少奶奶手持丈夫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把硕大的羽毛扇,用力一扇,只听一声巨响“哗啦啦——”,电影院的屋顶垮塌了!是咋个回事?日本飞机来轰炸了?观众被这突如其来变故惊得跳了起来,小的哭,大的叫,纷纷朝太平门逃去。
金玉贞牵着白莉一路小跑,逃回家中,扇子也不知道哪个时候丢了。毕寇氏埋怨媳妇,兵荒马乱的,不该带着外甥女到处乱跑。玉贞无话可说,谁让她运气不好,偏偏碰到这样倒霉的事情呢!不过她也庆幸今晚看到了那个电影广告,提醒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主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金玉贞就带着来顺来到铺子里,叫来顺去请严明礼和范子厚。他们可都是毕裕源号的元老,是公公最得力的两个徒弟。
严明礼,在家排行第二,人称严二爹。他眉清目秀,戴一副圆圈眼镜,穿一件灰布长衫,袖口卷出一道白边,洗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污渍。严二爹办事稳重,待人彬彬有礼,毕裕源号的营销全靠他。
范子厚,在家是老大,人称范大爹。他脸膛漆黑,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因长期烟熏火燎,又不愿好好洗洗的缘故。脸上的五官安排得过于紧凑了些,额头很窄,眉毛逼近发际,眼睛挤着眉毛,鼻子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嘴唇紧挨着鼻子,下巴短而翘。他长成这样并不是他的错,或许是因为上帝格外喜欢他,用泥把他捏成形以后,双手一上一下抚摸着他的头,用力过猛,以至于把他脸上的部件压扁了些,然后揪住他的下巴往下一扔:“小子,快下凡去吧!”如此这般,他便带着上帝爱抚的痕迹来到了人间。范子厚是干活的好手,烤酒、制烛样样精通,整天泡在作坊里。他为人邋遢,不修边幅,一身的酒味,衣服也被油蜡磨得油亮油亮的。
掌门人毕映昆走了以后,名义上毕继业是老板,实际上是老板娘金玉贞当家。烤酒、制烛的核心技术只有毕继业一个人掌握,关键的生产环节还得由毕继业亲自操作,其他事他都不管,放放心心地交给媳妇处理。反正父亲给他留下了两员辅佐的大将,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少奶奶管总,一切都像堂屋里的座钟一样正常运转,与父亲在世时没有两样。可是金玉贞心里却很着急,武成路上段的鲁家、中段的周家都在学着毕家搞玫瑰酒,尽管他们的酒没有毕家的好喝,但是名声却越来越响,销量也越来越大,而毕家还按部就班地照着老路走。像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鲁家、周家会超过毕家的。金玉贞毕竟是在洋行长大的,见识了不少洋行的经营方式,有许多新点子。但是一提出来,哼哈二将就挡道,以不符合师傅传下的规矩为由加以否定。她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得不听,毕竟人家是跟随公公多年的行家里手啊!昨晚的电影广告对金玉贞触动很大。她想不能再原地踏步,怕得罪人了,千难万难也得迈出新的一步。不是为自己,是为毕大蜡烛家的前程。
玉贞见丈夫的两位师兄来了,赶快起身让座,叫来顺上茶。坐定后,玉贞把昨天晚上聚盛酒局电影广告的事说了。还没等玉贞说完,范子厚就笑了起来:“哈哈,做幻灯片片说明他们的酒卖不脱,才到电影院去推销的!真丢了!”
玉贞手持折扇,缓缓地扇着,静静地听他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范子厚说完了,玉贞又转头问严明礼:“严二爹,你说呢?”
严明礼显然同意范子厚的意见,只不过没有师兄那么激烈:“我们酒行流传着一句话‘酒好不怕巷子深’。”
看来二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自己没有支持者,玉贞只有单独作战了。她把扇子一折,往桌子上一放,站了起来:“做广告有哪样丢人的?又不强迫人家买,只不过告人家‘我有这个东西’,买不买是人家的事!我看‘酒好不怕巷子深’这老话也得改一改了——”
“酒好不怕巷子深”是祖祖辈辈酿酒人留下的至理名言,而且得到各行各业的认同,有哪样错呢?毕裕源号的哼哈二将惊愕地看着玉贞,他们想不到一贯贤惠谦和的师弟媳妇竟然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范子厚抓着瓜皮小帽不解地问:“要咋个改?”
“改为‘酒好还要勤吆喝’,你们想想格合?”玉贞注意观察二人的表情,见他们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知道二人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于是又坐下来,慢悠悠地扇着扇子解释道,“二位师兄想想这个道理:你的酒尽管好,不吆喝人家咋个晓得呢?收破衣烂衫的不是也要走街串巷地吆喝吗?这有哪样丢人的?”
“他们收的是破衣烂衫,我们卖的是好酒,不一样的!”范子厚顶了一句。
“收破衣烂衫的不见得下贱,我们卖酒的不见得高贵,都是做生意,道理是一样的。人家不晓得你这里有酒卖,咋个会来买呢?不买又咋个晓得酒好喝呢?”玉贞清楚,现在的阵势是二比一,自己不能服软,否则又要败下阵来,哪样事情也搞不成。
严明礼听出来了,玉贞担心的是生意被别家抢走。为了让她放心,自己作为主管销售的人应该出来说话了:“不过,我们家酒的销量一直没有掉下来。只要是老昆明,哪个都晓得毕大蜡烛家的玫瑰老卤酒好,县上的老主顾也只会到我们这点来驮酒。你放心,他们两家再咋个做广告,老主顾也不会去他们那里买酒的!”
玉贞听到严明礼说到要害处了,立即接过话头:“严二爹,你说的倒是合呢!我们的销量的确没有掉下来,但是账不能这么算。你想想,抗战以来多少工厂、学校搬来昆明,逃难来的也不少,人口翻了一番,但是我们家酒的销量并没增加,这说明哪样?”
严明礼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想不到老板娘的胃口这么大,竟然想销量翻番。玉贞见严二爹无言以对,又继续说道:“人家外地人根本晓不得哪样‘毕大蜡烛’。我们做广告,就是要让他们晓得昆明有个‘毕裕源号’,来买一次酒尝尝。至于回头客就不能靠广告,而要靠酒的味道了!我相信,只消喝一次我家的酒,以后你不叫他喝,他挤破头也会来买的!”
范子厚从玉贞的话里听出来了,她并不是想靠瞎吹去推销酒,而是靠酒的味道取胜,这样说他就放心了:“你的意思格是说,我们也去电影院做广告,让外地人晓得昆明有个‘毕大蜡烛’?”
玉贞见范大爹终于同意自己的看法了,很是高兴:“我们不能当尾巴狗,要想其他路子。比如说,家家过年不是要贴年画吗?我们就在年画上加上日历,再画上我们毕家的大蜡烛和老卤酒,印得漂漂亮亮的,到处发,免费送!”
严明礼是管营销的,精得很,他马上就想到经营成本的问题:“印西洋彩色年画可贵呢!得花多少钱啊!”
玉贞把扇子往外一扬,显示出一派大将风度:“该花就得花!电影广告一晃就过去了,日历天天看,一看就是一年,值得!只要多卖几坛酒就在里头啦!”
严明礼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是呢!我们印一万张日历广告,只要有几十家人来买酒,也划算呢!”
玉贞见严二爹也转过弯来了,心里一高兴,扇子扇得更快了:“还有,严二爹,请你派人去数数,搬到昆明的工厂、学校有哪些?外地人集中住在哪些地方?我叫二姐家的翰文组织他的小伙伴画抗日宣传画,由我们提供纸张、颜料,落上毕裕源号的名。每个工厂、学校、居民区各贴一张,为抗日宣传做点事!”
严明礼真佩服这个老板娘,扇子一扇就是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可行,学生们正愁有力气无处使呢!凡是抗日的事,他们可想干啦!再说笔墨纸张花不了几个钱,比印西洋年画便宜多了!”
玉贞笑了:“宣传画要画,年画也要印。该花的就要花,不能省这几个钱!”严二爹是个务实的人,随便考虑哪样问题都要从成本出发,抠得很。看得出,他还在为日历广告的一大笔印刷费辣疼呢!玉贞很感激这两位师兄。他们反对也好,赞同也罢,都是从毕裕源号的利益出发,没有哪样私心。要是没有这两位忠心耿耿的能人把关,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咋个担得起这个家呢?
玉贞和严明礼走了以后,范子厚也准备回阁楼去。突然发现桌子脚下有一件东西。拾起来一看,是玉贞的折扇。他赶忙朝窗外看去,玉贞与来顺已经走远,她们是不可能听到喊声的。他想,反正玉贞天天都要来铺子的,明天再还也不迟。
清澈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狭小的阁楼铺满了银辉。范子厚没有成家,就住在铺子的阁楼上,方便照顾买卖。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拿出玉贞的折扇赏玩起来。这是一把檀香木折扇,扇柄镶嵌着螺钿,拴着同心结扇坠。打开一看,扇骨镂雕着精细的涡旋纹,绫绢扇面轻如蝉翼,薄如晨雾,上面绘着一棵垂柳,枝上站着两只黄鹂。范子厚闻了闻,折扇散发出一股沁人肺腑的芳香,这显然是檀香木的味道;再一闻,好像还夹杂着其他的香味。
“合了,是茉莉花的香味!”范子厚确定无疑地点点头,因为从玉贞身上经常可以闻到这种西洋香水的味道。玉贞是她遇到的最心仪的女人,那长相、那装扮都是他所喜欢的女人的样子,就连在刘海的遮掩下依稀可见的额头胎印,在他眼里都是漂亮的。她生了娃娃以后,脸色更红润了,身材更富态了,女人味也更足了!特别是她办事干净利落,看问题总是高人一着,更是一般女子所不及的。与玉贞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痴痴的看着她,只有这样心里才舒服。好在他的眼睛小,眯成一条缝,别人是看不出他的眼神的。玉贞对于他而言,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师傅是自己的再生父母,玉贞是师傅的儿媳妇,她男人是自己的师弟,范子厚晓得自己不该对玉贞有什么非分之想。况且玉贞美若天仙,又是老板娘,自己龌龊不堪,咋个配得上她呢?人家咋个会瞧得上自己呢?范子明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做白日梦!他把心中的念想像核桃仁一样,用厚厚的果皮和坚硬的果壳裹起来,不让任何人发觉。尽管如此,范子明又不由自主地想看她,听她讲话,闻她身上的味道……范子厚恨自己,骂自己,他在痛苦中煎熬。
今晚,范子厚捧着喷香的折扇,玉贞活脱脱站在面前对他笑。他抚摸着光滑的扇面,那分明是玉贞细腻的皮肤。他亲了亲同心结扇坠,那分明是玉贞“砰砰”跳动的心。他盯盯地看着扇面上的两个黄鹂,看着看着,奇迹发生了:一只黄鹂居然变成了玉贞,另一只黄鹂就是自己。他们二人在窃窃私语,他把多年来想对玉贞说又不敢说的话统统说出来了。
在这个无人的夜晚,面对带有茉莉花味的香扇,范子厚心中的岩浆冲破了地壳的禁锢,尽情地喷射出来了。他紧紧地抱着扇子,闻着玉贞身上特有的茉莉花的香味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还紧紧地抱着玉贞的扇子,整个被窝里都是茉莉花的喷香。这是有生以来,他睡得最安稳、最幸福的一觉。经过这一夜,他再也离不开少奶奶的扇子,离不开那滑如肌肤的扇面,那“砰砰”跳动的同心结扇坠,那一对窃窃私语的黄鹂,那香彻魂魄的茉莉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