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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关得紧紧的，窗帘拉得严严的。在翠花的房间里，失散多年的母女终于团聚了。肖秀芳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娃儿。这一抱，她渴望了整整二十年。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为此而经受的种种苦难都是值得的。
翠花依偎在妈妈怀里，就像刚出生时那样。小时候，当她看到大婶们背着小伙伴赶街时，多么想扑在妈妈背上啊！当寒夜里她冻得瑟瑟发抖时，多么想扑到妈妈怀里取暖啊！幼时的期盼，现在终于实现了！尽管来得迟了些，但是终归在有生之年享受到母爱的温暖。
翠花想着想着，又气愤起来。她一把推开母亲：“你这个人真是的！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来管我。我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又来沾光了！”
肖秀芳感到十分愧疚，连声说：“是妈不好，是妈不好。让我家幺妹吃苦喽！以后妈好好待你，把过去歉你的补回来！”
“啷个补？只消你从此以后不要来烦我，就是烧高香了！你格晓得我阿爸死的时候，我有多难！我一个十多岁的娃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卖身葬父。到了陈家，受尽白眼，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我容易吗？陈家是哪样地方？是一窝子的势利眼！人家只看得起少奶奶这样大户人家出来的人。我是二姨太又咋个？人家照样看不起！现在地缝里又钻出个叫花子的妈，人家更看不起我啦！”
肖秀芳像做了错事似的，两手急得不停地扯衣襟：“这咋个办呢？我是急昏了头，只想找到娃儿，没想到会给我家幺妹带来这么多麻烦！”她扯了一阵衣服，似乎扯出了一个好主意，“这样整吧！趁大家还不知道，我马上就走！”
翠花拍着巴掌说：“你老人家在大门口哭天喊地的，把人都丢尽了，哪个不晓得叫花子来认女？”
肖秀芳大为后悔，急得跺脚：“糟了！糟了！妈闯下大祸了！我出去说，认错人了，你不是我家幺妹！”
翠花反倒感到吃惊：“你跑这么远路，不就是来找娃儿的吗？”
肖秀芳坦然一笑：“我的幺妹啊，你晓不得妈的心！我已经是泥巴瓮拢脖子的人了，只要幺妹好，就是要我去死也甘心情愿啊！”
翠花被母亲无私的爱感动得哭了：“妈，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一定要多住几天！”
肖秀芳紧紧地抱着女儿：“够了！只要能抱抱你，听你喊一声吗，我就心满意足喽！在这世上，除了幺妹，我还有哪样牵挂的？”她咬咬牙，一把推开翠花，“我不能在这里多呆了。呆长了，人家会起疑心的！”
肖秀芳满身轻松。走出房间，逢人便说：“错了，错了！认错人了！她不是我家幺妹！我家幺妹大胯上有黑痣，她没得！”
若莲闻讯，赶忙拿出几块大洋，叫来喜去追。来喜追到象眼街口，早已不见肖秀芳的踪影……
肖秀芳离开陈家大院后，漫无目的地朝街外走去。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对她而言，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她不知不觉来到了武成路。只见铺子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街道上人拉着人跑，一个个人影在眼前晃过……
这地方啷个乱哄哄的，不仿乡里清静。肖秀芳原本就头晕，走了一路就更晕了。突然瞥见右前方有一池水清汪汪的，便不知不觉朝水边走去。她坐在水边的石凳上，柳条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感到柔柔的，很舒服。她凝视着对岸的石拱桥，看到那桥孔与影子合成圆圆的圆圈，一切都那么圆满，感到一身轻松，了无牵挂。她呆呆地看着，哪样都不想，一直看到晚霞把那圆圈染成玫瑰红，又看到月光把那圆圈镀上一层银边。她突然觉得无所事事，不晓得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了。她好比在茫茫大海中划着一条小船，划了几天几夜，终于看到地平线上闪闪发光的灯塔。她怀揣希望，不顾风吹浪打，拼命朝灯塔划去。但是，当她划到尽头，见到灯塔时，举目四望，茫茫一片，再也没有目标了，她反而觉得浑身瘫软，没有劲头。
这二十年来，支撑肖秀芳活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娃儿。为了见到她日思梦想的娃儿，她可以忍受一切屈辱。但是，当她梦想成真见到娃儿，而且看到娃儿过得很好，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之所以要与娃儿相见，并不是想从娃儿那里得到什么。不，她绝对没有那样的想法。她对娃儿没有养育之恩，有的只是愧疚。她真希望能够为娃儿做些什么，当她得知她的存在已经成为娃儿过好日子的绊脚石时，她狠心地选择了离开，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够为娃儿做的事情。她没有半点勉强，她完全是甘心情愿离开的。可是，她离开了娃儿，又到哪里去呢？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这个亲人，她是为这个亲人而活的。失去了她，就失去了一切，活着还有哪样意思呢？既然自己选择了离开，就不如永远消失，这是最彻底的离开，从此娃儿走起路来就不存在绊脚石了。她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一丝微笑。她从容不迫地朝湖里走去，耳边传来了两个小女孩的声音：
正月正，狮子闹龙灯。
二月二，老龙抬起头。
三月三，荠菜花儿赛牡丹。
四月四，四个铜锤溜一字。
五月五，五只龙船漂花鼓。
六月六，家家门前晒红绿。
七月七，七个果子甜如蜜。
八月八，八丫西瓜赛月牙。
九月九，九朵菊花泡老酒。
十月十，十个老倌偷食吃。
冬月冬，家家围着向烘笼。
腊月腊，吃稀饭来煮嘎嘎①。
肖秀芳听不懂两个女孩念些什么，但是当水淹到胸口时，她分明听到一个女孩问另一个女孩：“你看那个大妈下水摸鱼去了！真好玩！我们也去！”
一听到这话，肖秀芳吓了一跳，连忙说：“别过来！别过来！没得鱼！”
一个女孩大声问：“没得鱼，你下去整哪样？”
“我以为有鱼，就下来摸，其实没得！”肖秀芳边说边朝岸边走来。
两个女孩把肖秀芳拉上岸来，帮她脱下衣服拧水。
肖秀芳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慌慌张张地走了。她想起村里的猫，病得要死了，还要挣扎着找个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死。她想，还算自己没有死在这里，否则会吓着娃儿的，以后她们就再也不敢来这里了。这么好的地方，不来多可惜！
肖秀芳跌跌撞撞来到小西门，冷不丁窜出一个小贩，拉住她的衣襟问：“大姐，格要老鼠药？毒性大得狠，不死包退！”
肖秀芳一看，那小贩手里还举着一块布幌呢！布幌上歪歪斜斜地画着几只耗子四脚朝天，在作垂死挣扎，她暗自叹道：“看来是天意了！”
肖秀芳接过一包老鼠药看了看：“这么小啊！毒死一个人要几包？”
小贩惊愕地望着肖秀芳，转而一笑：“大姐莫开玩笑哟！”
肖秀芳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改口道：“我是说：毒死一只大耗子要几包？”
小贩想多推销几包，赶忙接话：“你怕毒不死，就多买几包吧！”
肖秀芳问：“多少钱一包？”
小贩答道：“一个铜板一包，两个铜板三包。”
肖秀芳说：“我家耗子多，要四包。”
小贩说：“四包不好算钱，干脆四个铜板拿六包格好？”
肖秀芳懒得与小贩讲价，掏出口袋中的全部铜板：“莫啰嗦，四包就足够了！全部给你！”
小贩接过铜板，欢天喜地地走了，边走边说：“今天运气真好！想不到收摊了还遇到一个大方的买主！”
肖秀芳拿着老鼠药走出小西门城门洞，沿着城墙脚朝黑洞洞的地方走去。
第二天，在小西门外的城墙脚发现一具女尸。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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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嘎嘎：昆明方言，指熟食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