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枚与何沪生来到轿子雪山已经下午了。他们在山脚的大黑箐找了一个小客栈住下来。轿子雪山的景色令白枚异常兴奋,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雪山呢!白枚放下行李就要往山上跑,何沪生说:“时间晚了。明天再去也不迟,今天还是在客栈修整吧!”
白枚执意要去:“我们爬一小截,只到马缨花那里,不到雪线,好吗?”她见何沪生有些犹豫,就趁机撒起娇来,“去嘛!去嘛!陪人家去嘛!”
何沪生动摇了。他想,来一趟就是为了白枚开心嘛!她想去就去,反正杜鹃林并不远,天黑以前肯定能够回来的。
其实,白枚原来并不知道昆明附近还有个轿子雪山,此行的始作俑者正是何沪生。那天在闲聊的时候,白枚说她很羡慕北方人,每年冬天可以滑雪。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正儿八经的雪呢!昆明的冬天偶尔也飘点雪花,但是太阳一出来,很快就化了,连雪人都无法堆。好不容易看到天空飘雪了,赶忙跑到院子里去。可是落在肩膀上的雪花,就像头皮屑一样,只有一点点,一抖就不在了。何沪生告诉她,看雪不一定要到北方去,距昆明不远处就有一座终年积雪的雪山。白枚一听就兴奋得叫起来,吵着要去看雪。本来约好尤云周末同去的,不巧尤云家里临时有事,于是只有白枚与何沪生二人前往了。
时值五月,昆明已经是夏天了,可是轿子雪山的春姑娘却姗姗来迟,杜鹃花才开始绽放。走进杜鹃林,漫山遍野一片红,白枚从长眼眨毛都没有见过这么多花呢!她跑到野杜鹃树下。只见一朵朵杜鹃的花瓣像少女的腮一般绯红,从花瓣中伸出的一缕缕花蕊像婴儿的小手一样鲜嫩撩人。一二十朵杜鹃簇在一起,似一组组红衣少女围成一圈,在风中翩翩起舞。站在远处观看,一棵杜鹃树就是一个硕大的火炬。一个个火炬连成一片,把山野烧得火红火红的。
白枚原以为轿子雪山就是一片雪白,现在映入眼帘的却是多姿多彩的景致。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白雪皑皑的山峦横亘在天边,那轿子形状山峰便是轿子雪山的主峰。山峰下面躺着一湾冰清玉洁的天池。天池的左下方是一片由枯木虬枝组成的傲骨林,右下方是冰瀑。与傲骨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下面郁郁葱葱的冷杉林,冷杉林下面便是她所在的红杜鹃林。整个轿子雪山就是一幅色彩丰富,层次清晰的风景画。白枚后悔没有带相机来,要是把这些美景拍下来,带回去给尤云看,她会肠子都悔青掉的。
最让白枚感到神奇的是,傲骨林的枯木为何能够顶风冒雪,屹立千年而不倒,而且形态是那么苍劲有力,犹如一组精美的雕塑。还有那冰瀑真可谓晶莹剔透,造型奇妙,好似一个魔法师,在瀑布飞珠溅玉的时刻,用魔杖一指,瀑布瞬间凝固了,就连瀑布的动态、水流的波纹,甚至溅起的水珠都定格在那里。
白枚正想往山上爬去,亲手摸一摸冰瀑,却被何沪生拦住了:“不能再往上爬了,否则就到雪线了!”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晴得好好的,没等何沪生的话说完,天空已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白枚是穿单衣、裙子来的,爬雪山的冬装还放在背包里。今天只是随便走走,就准备回去的。下午还晴得好好的,谁料到会下雪呢?好在白枚看到下雪很兴奋,跑着,跳着,并不觉得冷。
白枚看到雪花像一只只蝴蝶在天空翩翩起舞,赶紧用手去接:“我要好好看看,到底雪花是什么样子?”她低着头,把雪花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用手指数着,得意地叫了起来,“是六角形,六角形!这回我与尤云的争论有结果啦!”
雪花撒在白枚脸上,就像白雪公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感到痒痒的,很舒服。不一会儿,周围就成了一片银色世界。远处的冷杉已经成为一座座白塔,身边的红杜鹃一律披上了毛茸茸的外套,好似大观园里披着白斗篷的少女在踏雪,绯红的容颜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娇艳。
白枚俯身抓起一把雪捏成团,向何沪生扔去:“来,打雪仗!”
何沪生抬头看天,灰蒙蒙的,雪正下得起劲,短时间是不会歇的:“我的小姐,别打了!快回去吧!待会儿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怎么会找不到路?下山只有一条路,顺着走就到我们的住处了!”白枚指着眼前的路说,“哼,你不打就算了!我堆雪人玩!”
天上的雪渐渐密集起来,雪花似乎大了许多,仿佛全天下的梨花瓣都被摇落了,一片跟着一片,没完没了,漫天飞舞。何沪生意识到一场铺天大雪已经降临,不能再迁就白枚了。他上前拉着白枚就跑。白枚怎么会愿意呢?雪人的身子已经堆好,只差安个头就大功告成了。可是,当她抬头看到转瞬之间整个山野都笼罩在茫茫大雪之中,也吓了一跳。不仅远处的轿子形状的山峦不见了,而且近处的冰瀑、冷杉林也看不到了,眼前白茫茫一片全是雪。白枚乖乖的跟随着何沪生朝下山的小路奔去。
在雪地中行走,想快也快不起来。何沪生和白枚高一脚,低一脚,终于来到山路上。可是,很快路也被雪盖住了。拐几个弯,他们也分不清路在哪儿了。
二人在树林中盲目地穿梭着,朝山下走去。天空渐渐黑了下来,简直无法辨别方向。雪却越下越大,路也越来越难走。白枚一不小心,踩空一步,摔倒在地,“咕噜噜”朝山谷滚去。滚到半山腰,白枚被一块巨石挡住了。
何沪生见状,干脆就地卧倒,也朝山谷滚去。只见白枚浑身裹满了雪,好似雪球一般。他连忙抱起白枚,拍掉白枚身上的雪。白枚发现右脚不听使唤,小腿就像断了的枯枝一般,在风雪中摆动着。她意识到自己的腿断了,一下子哭了起来。
何沪生伸手替白枚抹去眼泪,哪知眼泪已经冻成了两串冰粒。白枚绝望地说:“看来我是走不出雪山了!”
何沪生摇了摇头:“不!出得去!我背你!”
白枚在绝望中挤出一丝微笑:“山这么陡,你自己走都困难,咋个背?”
何沪生认真地说:“肯定要把你背出去!你是我带来的,不把你背出去,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我还算男人吗?”
白枚看到何沪生说到做到的样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何沪生不容分说,背起白枚就朝山下走去。白枚扑在何沪生宽大的背脊上,看他把脚插到雪里,拔出来,迈出去,又插到雪里……一步步艰难地朝前迈去,眼泪忍不住“簌簌簌”地流了下来。
走着走着,“扑哧”一声,何沪生滑倒了。但是他的手仍然牢牢地搂住白枚,没有让白枚从身上摔下来。
何沪生实在太累了。他趴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白枚把何沪生冻僵的手扒开,从何沪生背上滚下来,冷静地说:“我不走了!你赶快走吧!”
何沪生从雪地里爬起来,抱住白枚往背上甩:“莫耍小孩子脾气了!我们继续走!”
白枚死活不肯上去,紧紧地趴在雪地上:“不是我耍孩子脾气!你一个人下山,才有可能活!背着我,两个都得死!”
何沪生想都没有想,便吼道:“要活,我们一起活!要死,我们一起死!我们两个一起来,我一个人活着回去,算哪么一回事?”
白枚愣住了:这是小说里的话啊!生活中真有这种同生共死的人?感动归感动,白枚觉得何沪生这样做是不值得的!他明明有生的希望,何必陪我一起送死呢!傻!真傻!
白枚想,无论如何不能再拖累何沪生了,一定要说服何沪生一个人下山。但是冰雪已经掠走了她身上的全部热量,她冷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已经无法说话了。风雪对于白枚来说,不再是温柔的白雪公主,而变成了冷酷的白魔。白魔用冰冷的利爪,撕开她的肌肤,直刺她的骨髓。
何沪生赶忙脱下身上的旧西服,披在白枚身上。白枚仍然在发抖。何沪生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白枚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不再发抖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温暖,是热量。白枚下意识地喊道:“抱紧点,紧点,再紧点!”
何沪生越抱越紧,直至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相互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对方,对抗着严寒。白枚分明感觉到何沪生滚烫的心脏在跳动,在把爱的暖流传递给自己。当他们的嘴唇在不经意间碰到一起的时候,白枚突然觉得冰冷的嘴唇被烙铁烫得火热。她情不自禁地把舌头向前伸去。在两人的舌头触到的瞬间,白枚似触电一般,一股电流迅速传遍全身,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竟然忘却自己身处何方,也没有了寒冷的感觉。白枚闭着眼睛,久久地吻着,享受着从未经历过的幸福的眩晕……
白枚也曾悄悄地想过自己的初吻。那一定是在花前月下,一个英俊的白马王子向她诉说了许多让她心醉的话,然后她倒在白马王子怀里,带着羞涩,把自己珍贵的初吻给了白马王子。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初吻是很浪漫的,美好的。她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初吻会来得这样突然,在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发生了;她更想不到自己的初吻会在冰天雪地里,在命悬一线之际猛然来临。尽管初吻是在不该发生的地点,在不该发生的时间发生的,更不像自己设想的那么浪漫,充满诗情画意,但是她并不后悔,因为她的初吻是两个生死相依的人撞击出的火花,是冰天雪地里绽放出的红梅。
待白枚暖了过来,何沪生又背起她继续寻找下山的路。走着走着,何沪生一阵头晕,又摔倒了,可是他仍然把白枚好好的护在自己的背上。他想爬起来继续走,可是他已经爬不起来了。
背上的白枚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喃喃地说:“把我放下吧!别傻了,你快走!快去找下山的路!”
何沪生的精力已经用尽了,他断断续续地答道:“你才傻呢!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一个人逃命呢?”他歇了一会儿又说,“我们要找到下山的路是不可能了。你眼睛尖,好好看看,哪里有灯光,我们就朝哪里爬去,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何沪生没有听到白枚回答,着急地问:“白枚,你怎么啦?”
白枚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我很悃,我想睡一会儿……”
何沪生急得不行,拼命摇晃背脊,把白枚摇醒:“不行!千万不能睡!我们一起唱歌吧!就唱《卖报歌》。我起个头:‘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不等天明去等派报,一面走一面叫:‘今天的新闻真正好,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大风大雨里满街跑。走不好 滑一跤,满身的泥水惹人笑。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耐饥耐寒地满街跑。吃不饱,睡不好,痛苦的生活向谁告,总有一天光明会来到……”在暴风雪的伴奏下,他们的歌声是那样微弱,但又是那样宏大。这是生命的呐喊,死亡在顽强的生命面前也要望而却步!尽管白枚的声音很弱很弱,但是只要有她的声音,就说明她的生命之火没有熄灭,自己的希望没有熄灭。何沪生在歌声中,背着白枚一步步地在雪地里爬着,身后留下长长的两道雪迹,就像铁轨一般不断地向前延伸,延伸……
终于,何沪生在风雪中看到了一粒灯光,他兴奋地朝白枚喊道:“灯光!灯光!前面有灯光了!坚持!再坚持一下!”
白枚在朦胧中,似乎听到了一道命令。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违抗的命令。她挣扎着说:“听你的,坚持!坚持……”
何沪生驮着白枚在雪地里爬着,爬着,向着一线灯光爬去……
彝族猎人听到门外“咚——”的一声,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开门一看,门外滚来了一团冰雪。举灯细看,原来是被冻僵的两个人,他们已经被冰冻在一起,无法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