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小村位于滇池畔,分为上、下两村。上村种田,下村捕鱼。下村由七个小岛组成,岛与岛之间靠木船联络。
这天上村来了一个怪人,引起村民的注意。他梳着中分头,油亮油亮的,穿一身花格西装,背一个篾箩筐,骑着一辆破单车,走村串巷,问东问西,与各家各户拉关系。他说他是来买菜的,按市场价收购。既然是买菜的,为哪样不到城里的菜市场去买,何必费力拔气的跑这么远的路?只有憨包才会干这种傻事!现在正跟日本人打仗,莫不是日本派来的奸细?或者是人贩子也难说。
中分头串完上村后,又到下村来了。邬水仙正坐在船上纳鞋底。只见土路上尘土飞扬,颠颠簸簸的冲来了一辆单车,骑车人正是中分头。他满头大汗,说是来买鱼的,要租她的船到各个小岛去看看。鬼才相信呢!有穿西装的鱼贩子吗?其实在他到来之前,上村早就传来了消息:村里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水仙正在这里等他呢!
水仙叫中分头把单车停在岸边,上船去小岛。水仙长得黑黑的,黑得干净,黑得发亮。白灿灿的牙齿和白眼仁,把她黑亮的脸庞衬托得更有光彩。她手持长竹竿,站在船尾,左一竿,右一竿,小船似箭一般在水面穿梭。她的身材是那么苗条,动作是那么敏捷,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夺目,真像一朵盛开的黑牡丹。
中分头坐在船头,被水仙的美吸引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把水仙看得很不自在。水仙举竿朝水面一击,水花溅得中分头满脸都湿了。他赶忙把眼光移开,朝远方看去。只见一顷碧波,白帆点点,湖景似图画一般美丽。尤其有意思的是,在小岛上种菜的农民。他们头戴草帽,顺手从湖里舀上一瓢水,朝菜上一洒,便现出一道彩虹。浇完地后,又用长瓢捞起湖底的淤泥做肥料,一切都显得那么轻松自在。
中分头在清澈的水里照见自己满脸的灰尘汗渍,便侧身捧水洗面。水仙趁机朝船边一跺脚,顿时小船摇晃起来。中分头没有坐稳,一头栽到水里去。他不会游泳,在水里拼命拍打着,大喊“救命”。水仙也不理睬,捂着嘴“嗤嗤”地笑着。待他吃够了水,没有力气挣扎了,才撒下网去,把他捞起,吊在空中。
水仙随即吹一声口哨,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条小船,朝水仙飞来。姑娘、小伙们团团围住从水里捞起来的“落汤鸡”,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观看水仙的战利品。
中分头被捆绑着带到一个小岛上。这个小岛是由螺蛳壳堆积成的,大家都叫它“螺蛳岛”。 螺蛳岛上有十多间茅草屋,墙上贴着一个个草煤饼,屋檐下挂着一串串腌鱼。空地边上搭着几个竹架,上面晒着一张张渔网;中间是一张翻扑过来的船,这便是临时的审判台。邬水仙威风凛凛地站在上面,她就是今天的审判官。在中分头眼中,这个女孩不再是可爱的黑牡丹,而是铁面无私的黑包公。邬小下村七个岛的渔民全来了,就像过节一样,把空地都站满了。大家都来看女包公审日本奸细。
审判开始了。中分头被两个壮汉押着,站在船前。水仙学着戏台上的样子,大声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到邬小村来整哪样?”
“我是昆明人,姓徐名俊卿,家住万钟街。”中分头显得很狼狈,满身的水“嘀嘀嗒嗒”的淌着。
“你莫学我们昆明人讲话,用你们日本话回答。”水仙这个女包公不是好糊弄的,她要把奸细的日本身份套出来。“我是中国人,不会日本话啊!”中分头一脸的无奈。
“胡说!”水仙突然指着脚下的船问道,“这是哪样?不准用中国话回答!”
“Ship。”
“那个呢?”水仙又指着旁边的渔网问。
“Fishing net。”
“这是日本话?本姑奶奶不是好沙麻①的!你莫乱嚼牙巴骨啦!”中分头“咕噜拜来”的,水仙哪里知道他讲些什么?但是,她听得出来,那不是日本话。
“我讲的是英语。我冇学过日语,咋个会讲日本话?”
“莫为难人家了!他讲的是地道的昆明话,外国人是模仿不出来的。”台下的武老爹开腔了。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前辈,水仙不敢反驳他。但是,老人家不该当着外人说这种话,让自己下不了台啊!还算水仙转得快,灵机一动又说道:
“就算你不是日本人,也是汉奸!”
“你有哪样证据说我是汉奸?”
“就凭你这身打扮,大家说像不像汉奸?”
“像——”喜欢热闹的娃娃们在台下起哄。
“像你这样看相貌,抓汉奸,真是可笑!”中分头也不示弱,公开顶撞女包公。
“你不是汉奸,到我们岛上来整哪样?”
“来买鱼。”
“大家格见过他这种穿西装的鱼贩子?”水仙说出了众人的疑虑,台下一阵哄笑。
“我不是鱼贩子。”
“你不是鱼贩子,难道是买了自己吃?自己想吃鱼,到菜街子买一两条就够了,哪个会老老远的跑到岛上来买?”水仙说得入情入理,连武老爹也点头称是。
“我买鱼是给迎德商行送铺饭,你们不信可以去正义路问。”
“哪样铺饭?”水仙从长眼眨毛也没听说过“铺饭”,在坐的人都没有听说过。
“铺子一天开到晚,开铺子的人,没得时间回家吃饭。老板就向我们订好,每天给他们送两顿饭,这就叫‘送铺饭’。”
城里专门有人给开铺子的人做饭,水仙感到很新鲜,但又感到不解:“你们做铺饭,到菜街子买多方便,为哪样要跑到乡下来买?”
“菜街子的菜贵,又不新鲜。我到乡下来买,无非是辛苦点,就把钱省下来了!”
中分头的回答很实在,武老爹频频点头:“像个会过日子的人,钱就应该这么赚!”武老爹完全相信他了,“哦,先生贵姓?”
“免贵姓徐,名叫俊卿。”
武老爹对徐俊卿旁边的壮汉说:“赶快把徐先生放了吧!他是个好人!”
听到老前辈发话,壮汉立即把绑着徐俊卿的绳索解开了。水仙有些下不了台,但还是要找个楼梯给自己下:“经过我们审问,这位徐先生是个好人。以后他再到我们村里,就是我们的客人啦!”
徐俊卿的脑筋转得也够快的。他想不能白白呛一回水,要加倍赚回来才行。全村人都聚在这里,不消一户一户地去串,他要趁此机会好好拉拉关系,把生意做成,于是连忙把水仙的话接了过来:“以后我会经常来买菜、买鱼的,大家可不要再把我当成汉奸喽!”
台下一阵善意的笑声,里面包含了信任、愧疚。徐俊卿接着说:“各位乡亲也不消费力拔气地跑到城里去卖菜卖鱼了。我会上门来收购的,绝不让大家吃亏的。哪家的大姐缺针线钱,只消把手伸到水里一捞,就可以捞到钱了!”
世间真有这样的好事?台下的姑娘、媳妇们睁大眼睛看着徐俊卿,以为他是在款神话呢!徐俊卿吊足了女人们的胃口,才缓缓说道:“海菜在滇池里到处都是,城里人可爱吃了!新新鲜鲜的海菜,放块嫩豆腐,煮一碗‘海菜豆腐汤’,再吃点咸菜,啧啧啧,那味道鲜得让你流口水!以后凡是想用零花钱的,就捞海菜,我来收购!”
看到零花钱有着落了,不消低声下气地给男人们要,姑娘、媳妇们乐得叫了起来。她们以赞赏和感激的目光看着这位财神爷,争着要把他拉到家里吃饭。可是水仙咋个会让呢?人是她逮的、审的,把人家整成一个落汤鸡,总得整顿饭,敬杯酒,赔个礼,道个歉吧!
水仙见徐俊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很是不过意。可是,她家又没有男人,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找不出来。水仙只有让徐俊卿用一床垫单裹起来,再把他脱下的衣服洗干净,然后在螺蛳壳地上搭个支架,点燃草煤,一件件烘干。
衣服烘干了,水仙妈的饭也做好了。一张小方桌,四个草墩,一人一方,别有风味的小岛晚餐开始了。攀枝花甑子,草锅盖揭开,添出的是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鲜鱼豆腐汤清亮鲜甜,上面漂着一层油,哪个见了都想喝上一碗。炸得黄生生的鲫壳鱼、红红的小弯虾和脆生生的凉拌螺蛳,是最好的下酒菜,见了就想干两杯。还有又辣又咸又化,并带有少许酸味的鱼鮓、虾鮓、海菜鮓、茄子鮓,都是最好的下饭菜,见了就胃口大开。再舀上几勺米汤泡在饭里,扒一口米汤泡饭,夹一筷子鮓往嘴里一塞,米汤饭的清香裹着鮓的酸辣,那滋味简直胜过山珍海味。
徐俊卿累了一天,吓得半死,本来就饿,面对满桌的渔村美食,哪里还顾得斯文,马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只觉得样样都好吃,就是不晓得夹哪样好。
水仙见徐俊卿饿成一条狗,在一旁抿着嘴笑。等他填得半饱,才端起盛满包谷酒的土碗,给徐大哥敬酒赔罪。徐俊卿呵呵地笑着,说“不打不相识”,然后谱起了家常。从闲聊中得知,水仙一家三口全是女的:水仙妈、水仙和妹妹。水仙妈勤劳贤惠,妹妹腼腆单纯,水仙泼辣能干,全家就靠她支撑着。水仙妈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个上门女婿,与水仙一起撑住这个家。
吃完饭,天就黑了。今天是回不去了。徐俊卿只有在螺蛳岛住上一宿。水仙一家都是鸡变的,早早就睡了。徐俊卿睡不着,一个人坐在螺蛳堆上看夜景。
滇池偏爱岛上的渔民,平时把自己最美丽的容颜藏了起来。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才悄悄地掀开面纱,一展迷人的风采。夜空像蓝色的天鹅绒一般铺向天际,满天的星星像一颗颗钻石在闪光;天边的睡美人躺在滇池中夜浴,把长发甩向滇池,任清波涤荡。空中的圆月像一个巨大的玉盘,把她美丽的倩影嵌入清澈见底的湖中。一条条青鱼误认为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摇头摆尾前来抢食。让鱼儿们不解的是,为哪样明明馅饼咬到嘴里了,却永远吞不下去。
徐俊卿饶有兴致地看着“青鱼吞月”的一幕,心想这比“猴子捞月亮”的故事精彩多了!由此他想到,生活本身就充满故事性,自己的经历何尝不就是一个故事呢?
徐俊卿在邮务局,端着铁饭碗,这是多少人羡慕的行当啊!可是他上有老,下有小,薪水只够一家四口勉强度日。他在结婚时曾对妻子说,要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男子汉一诺千金。为了实现这一诺言,他丢掉了铁饭碗。最让他感动的是,妻子不愿吃现成饭,要同他一起创家业。他是从私塾出来的,也学过洋文,能写会算,头脑聪明,开公司办厂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没有底本,这一切都是泡泡糖。妻子若菊擅长做菜,于是提出“送铺饭”赚钱的主意。因为这是不需要本钱的买卖,饭在家里做,锅灶是现成的,不需要租地方;人也是现成的,若菊煮饭炒菜,俊卿买菜送饭,不用请人,骑一辆单车就完事。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是徐俊卿当初并不同意,因为这样做,妻子太辛苦。不过想来想去,也没有哪样无本生意可做,于是就收了迎德商行的订金,开始送铺饭。做了两个月,尽管一家人的伙食钱可以省下来了,可是仍然攒不下多少钱。要攒钱只有降低成本。如果买不新鲜的扫街菜,买皮吊叮当的槽头肉,便倒便宜了,但是不好吃,咋个能够让人家铺子上的先生满意呢?徐俊卿想来想去,想出一个主意:直接到乡下买蔬菜鱼肉,可以使食材又新鲜又便宜。但是,这样一来,俊卿必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买菜,若菊舍不得让丈夫如此劳累。俊卿毫不在意地笑笑:“男人嘛,吃点苦有哪样关系?赚辛苦钱,心里踏实,脸上光彩。”
在徐俊卿的坚持下,开始了下乡采购的尝试。他选择了距城最近,既种菜、养猪又捕鱼的邬小村探路。哪个想到,出师不利,第一回去就被人家当日本奸细打整。可是,反过来想想,这何尝不是好事?动静闹得那么大,全村人都晓得自己是来整哪样的了,以后再去走村串巷收购蔬菜鱼肉,就不消一家一户解释了。
月亮偏西时,滇池起风了。层层波浪闪着银光,向徐俊卿涌来。他感到很振奋,似乎向他涌来的不是波涛,而是跌宕起伏的美好生活……
①沙麻:昆明方言,蒙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