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正坐在雕花红木椅上喝盖碗茶,厨子周福生走进屋来:“给二姨太请安!”
翠花看也不看周福生一眼,继续喝她的茶。她左手捧着茶托,右手一把抓着茶盖,猛吹浮在茶水面上的茶沫,然后撮着嘴“叭叭叭”地吸茶汤。
周福生看到翠花喝茶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二姨太,你不能这样喝茶,人家会笑话的。”
翠花毫不在意地说:“老娘就爱喝大叶茶,味道浓浓的,才不管别人啷个说呢!老娘摩登成这样,别人见了只会流口水,咋个会笑话呢?倒是见了你的尊容……”她瞥了周福生一眼,没有忍住,“扑哧”一声,嘴里的茶水喷得周福生一脸。
周福生的长相的确很可笑。圆圆的光头恰似一个西瓜直接摆在肩膀上,看不到脖颈。不,脖颈也许是有的,那就是西瓜与肩膀之间的两圈赘肉吧!西瓜脸上似乎没有眼睛。不,眼睛是有的,那就是西瓜上方的两条黑缝,只不过由于眼睛太细,看不到眼珠罢了。至于嘴,绝对是看得出来的,那就在西瓜的下方。顾客为了鉴别西瓜是不是熟了,用弯刀剜的一刀,那露出来的红瓤分明就是他的嘴唇,那一颗颗黑瓜子就是被香烟熏黑的牙齿。
周福生的西瓜脸经翠花一喷,倒像雨后的西瓜,水淋淋的。可是周福生并不在意,他用袖子把脸上的茶水抹去,仍旧低头哈腰地看着翠花。他今天是来求人的,咋个能生气嘛!谁怪自己长成这个样子呢?
翠花看到周福生毫不介意,反倒有些歉意了:“周大厨性情真好!”转而问道,“你今天来有啥子事情嘛?”
周福生笑嘻嘻地说:“没啥子事情,只是想二姨太了,来请个安!”
翠花嘴一撇,睨视周福生,轻浮地笑着:“哪个信你的鬼话呢!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翠花明知周福生说的是假话,但心里还是蛮滑刷的。
周福生嬉皮笑脸地说:“二姨太天生慧眼,有哪样事瞒得过你呢!”说罢凑近翠花,拇指与食指一搓,定格在翠花眼前。
翠花轻蔑地看了周福生一眼:“又赌输了吧?挨刀的!”起身掸了掸衣襟,举步就走,回头撂下一句话,“告诉你,老娘冇得!”
周福生追了上去,拉住翠花的衣襟:“二姨太莫急着走嘛,听我把话讲完!我不是‘要’,是‘借’,等把本扳回来就还!”
“还还还,你哪个时候还过!浑嘴狗①!”翠花骂道,把周福生的手推开。
周福生见翠花执意要走,便放下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二姨太一件事,二姨太不想听就算了!”
一听这话,翠花停住了:“哪样事?快说!”
“急哪样?坐下来慢慢说嘛!”周福生见翠花急了,反倒卖起关子来。
翠花只有回到座位上,端起盖碗就喝,可是里面没有茶水了。她生气地把盖碗砸在茶几上:“哪样事?说吧!”
周福生提着茶壶,揭开茶碗盖加水,凑近翠花低语:“他们说,小少爷越来越像我了,问我是咋个回事?”
翠花一惊,把茶碗碰到地下:“哪个嚼的牙巴骨?老娘撕烂他的嘴!”
周福生掏出手巾替翠花揩衣襟,冷冷地说:“说的人可多了,你撕哪个的嘴?脚正不怕鞋歪嘛!二姨太怕哪样?”
翠花听周福生这么一说,就放心了:“是啊!我走得正,行得端,怕哪样?”想了想又问,“你是啷个回答的?”
周福生一脸的正气,拍着胸脯说:“当然是仗义执言,为二姨太打抱不平喽!”
翠花“嘎嘎嘎”地笑着,拍着周福生的肩膀说:“哥儿们,好样的!讲义气!”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哪样?要多少?”
周福生装出张不开口的样子,喃喃地说:“不是‘要’,是‘借’,十块大洋就够了。”
翠花一惊:“哪样?十块大洋?你莫癞蛤蟆打呵欠——大口大气的!”
周福生一脸的尴尬:“多了?算我没说,拿不出来就算了。我去找少奶奶借!”
翠花咬咬牙,大度地说:“不多!兄弟,你等着,我去柜子里拿!”
陈桂香与弟弟天赐在家和厅天井里跳海牌。桂香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大方框,再画一根直线隔成两排,左、右各分为五格,并把左边的第三个方框划分为五个区域,分别标上100分、90分、80分、70分、60分五个等级,又在下面的方框内写上“油锅”二字,便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开始玩游戏了。
二人通过“吼赢家”来决定先后次序。两人的小手握在一起,吼一声“揍揍——包”,然后一齐出手。桂香的三角眼紧紧地盯住天赐的手,生怕他赖毛。结果天赐果真赖毛了。桂香紧握拳头,出的是“锤”,而天赐伸开食指和中指,出的是“剪”,应该是桂香赢了。但是当天赐看到桂香出的是“锤”的一瞬间,马上伸出其他三个手指,变为“包”。
天赐高兴地大叫:“我赢喽!我先来!”
桂香捏住天赐的手说:“你骗脸!你明明出的是‘剪’嘛!”
天赐伸出巴掌在桂香眼前摇晃:“你看,明明是‘包’嘛!”
桂香吃了亏,心里不服气,只有嘟着嘴让弟弟先来。
天赐把海牌(一块瓦片)扔到右边的第一格方框里,用单脚踢到下一格方框,一直踢到顶头的方框,才能双脚落地。天赐太胖了。滚圆的脑袋,满身的赘肉,压得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天赐喘了好一会儿,才用右脚把海牌拨到左边顶格内,然后双脚跳到左边顶格,拾起海牌,转身闭眼,把海牌朝后扔去。
“咚”一声,海牌落到写着60分的格子内。天赐转身睁眼,单脚跳到分数格,保持金鸡独立的姿势,吃力地弯下腰,拾起海牌,单脚跳完全程。
桂香用粉笔在地上记下了弟弟第一局的分数:60分,然后去跳自己的第一局。她的负荷比弟弟轻多了,很快就跳到顶格。当转身闭眼扔海牌的时候,她心里默默地想着100分所在的位置,用恰当的力朝后扔去。出乎意料的是,当她转身睁眼看时,海牌却稳稳地躺在“油锅”里。与此同时,她隐隐约约看到弟弟肥胖的身影从游戏框里闪了出去。
桂香不肯就此出局,心里觉得委屈:“我明明扔的是100分,咋个跑到油锅里去了?”
天赐的眼睛笑成一条缝:“你后脑门有眼?看见啦?”
桂香气嘟嘟地说:“明明是你把海牌拿到油锅里去的嘛!”
天赐也不肯示弱:“我明明站在这里动都没动一下。我难道是笻竹寺的长手杆,够得着海牌?”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明显带有嘲笑的意味。
桂香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嘲弄,气愤地说:“不玩了!骗人的小白狗,以后再也不跟你玩啦!”边说边拣起海牌朝地上砸去。
海牌被砸碎了。一块瓦渣从地上弹起来,击在天赐的眼睛上。天赐是陈家的独子独孙,平时在家里称王称霸的,哪个也不敢惹。现在被瓦渣打了,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天赐趁机梭②到地下大哭起来,想以他的哭声喊来救兵,惩罚桂香。
桂香见天赐泪流满面,就像西瓜被雨淋一样,高兴得拍手念童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有伞,我有大头。”
厨房距家和厅很近,天赐的哭声惊动了周福生。他走到天赐身旁蹲下去,撩起围腰替他揩眼泪:“孩子,莫哭了!刚炸出来的油渣又脆又香,我领你吃去!”
天赐见救兵来了,自己反击的时刻也到了,便拣起身旁的瓦渣朝桂香砸去:“你这个要来的野种,竟敢欺负人!滚!”
周福生听到这话似乎很高兴,抱起天赐,关切地说:“孩子,你莫这样说!哪个是野种还晓不得呢!要是人家这样说你,你格受得了?”
天赐每逢跟周大厨在一起就感到怪亲热的。但是,今天周大厨说的话,他却感到莫名其妙的。天赐停止了哭泣,懵懵懂懂地望着周大厨。
周大厨与天赐的头紧紧地靠着,恰似一大一小两个西瓜滚到一起,桂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知是谁给翠花报的信。她一听到宝贝儿子被打,就急急忙忙赶来了。翠花刚好听到周福生说的话,她一把把天赐抢了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周福生一眼:“你莫狗吃苍蝇——瞎嚼!”
周福生大咧咧地说:“我也是好心,教他咋个做人,莫动不动就恶语伤人。”
翠花气犹未消,不给周福生好脸嘴:“去去去,你算老几?还轮不到你教训他呢!”说话间瞥见一旁的桂香,心中的怒火一下子涌了上来。
翠花放下天赐,朝桂香就是一嘴巴。这巴掌打得太重了,桂香的嘴角顿时流出了鲜血。桂香也不揩,捂住热辣辣的腮帮,恶狠狠地盯住打她的人。那眼神太可怕了——不是一般孩子的眼神,眸子里铭刻着深仇大恨。桂香的心在流血。她感到委屈、不公:为哪样明明是弟弟的错,挨打的却是我?她咬住嘴唇,把仇恨记在心里。
周福生赶忙拉住翠花:“二姨太,莫这样!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有哪样不对的,让少奶奶去教训她得了!”转而对桂香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还不快走!”
桂香走后,翠花也带着天赐回屋去了。走了几步,想到还要交代周福生几句,就叫随身丫鬟先带天赐回去,她转身叫住周福生。
周福生贼笑贼笑的,看着翠花:“格是舍不得走,还要跟我亲热一下?”
翠花板下脸来严肃地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以后不准你再嬉皮笑脸地跟老娘说话!”
周福生偏生要做出嬉皮笑脸的样子逗翠花:“哦哟哟,别人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是有了儿子忘了——”
一听此言,翠花大惊失色,一把捂住周福生的嘴,贼呵呵地朝四周扫视,幸好没有人,才松了一口气:“你要死了!这种话也敢乱说!”她的话说得很轻,但从语调中又分明听出咬牙切齿的味道,还夹杂着几分胆怯。
周福生笑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嘻嘻,我一点也冇乱说。你冇看见我爷俩在一起的样子,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他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翠花给了周福生一巴掌:“又乱说啦!”
周福生伸出食指封住嘴巴:“好,听二姨太的,以后不乱说了!不过封嘴可是要封嘴费的。”
翠花眉头一皱,她知道周福生又在要价了:“多少?”
周福生伸出两个指头。
“两块大洋。”
“不——”周福生摇摇头。
“难道一块封嘴布要二十块?”
周福生笑而不答。
翠花知道周福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他一旦抓到了自己的短处,就得寸进尺,不断敲诈自己。翠花想,这次狠狠心再破费二十块大洋,但一定要断了他继续敲诈的念想。翠花做出很讲义气的样子,对周福生说:“兄弟有困难,我自然可以帮助,但绝对不是封嘴钱!因为我与你并,没得啥子关系。”
周福生一愣,想不到翠花想赖账:“要是没得关系,小子咋个那么像我呢?”
翠花若无其事地笑笑:“这有啥子奇怪的,世间同模同样多多有嘛!你莫孔雀对着大象开屏——自作多情!”
周福生想,不能让步,否则我手里就没得王牌了:“你格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在柴房里……”
翠花装出惊讶的样子:“哪天晚上?我从来没有在晚上见过你啊!柴房?在哪里?我从来没有去过啊!”
想不到这个女人如此无情,周福生气得发抖:“你你你,你真的与我没干过那事?”
翠花真像一个不知世事的纯情少女:“干过哪样事?我不晓得!哪个看见了?”
周福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有亮出最后一张王牌:“我有证据。”
翠花不以为然,料定周福生是在虚张声势:“有证据好啊!拿出来嘛!”
周福生想,我就亮一个角落,看你格还硬得起来:“我有你的奶头布③,是那天你掉在柴房的。”
周福生淡淡的一句话,让翠花吃惊不小。那天晚上在柴房的时候,外面有动静,她披上衣服就跑,把那东西落在那里了。如今证据在他手上,只有任他宰割了!你真后悔,怪自己遇事不冷静。要是那晚上把那东西塞在口袋里再走,就没得后患了。悔,悔,肠子都悔青了!
翠花恨这个男人,恨他不讲情意,占了自己的便宜,还要来敲诈自己。但是这种情绪是不能流露出来的。她要千方百计撇清与这个人的关系,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根本没有那东西,怕是你从哪里拣来骗人的吧?”
周福生胸有成竹,料她也赖不掉:“咋个不是你的?上面明明绣着你的名字,不信可以交给少奶奶验证!”
一听要交给少奶奶验证,翠花被吓住了。她在心里骂自己:翠花啊翠花,你咋个这么抖草!明明不识字,还要请人在纸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依葫芦画瓢绣在抹胸上。现在证据落在胖鬼手上,要是交给少奶奶咋个得了?当初不绣那该死的名字就好了!悔,悔,翠花的肠子岂止是悔青了,简直是悔黑了,悔烂了!
翠花是个讲实际的人。事已至此,她知道只有靠钱来摆平了。而且她也知道,胖鬼是个心黑的人。一定要一次买断,不能让他利用这个证据,一而再再而三地敲诈自己。
主意已定,翠花单刀直入地讲价了:“开个价吧!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要多少钱?”
周福生见这一招确实管用,笑得嘴都合不拢,一颗颗黑瓜子从瓜瓤里蹦了出来:“封嘴费都要二十,这货真价实的东西恐怕不能少于这个数——”
翠花定睛一看,三个胖指头在眼前晃动。她知道东西在黑鬼手上,价是讲不下来了,便装出大方的样子说道:“三十就三十!三十块大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周福生见翠花如此慷慨,反倒不乐意了:“先说好,三十块现大洋是买奶头布的钱,封嘴费要当另算!”
翠花懵了:“不就是一回事嘛!啷个要收两道钱?”
周福生装出毫不勉强的样子说:“三十块也可以,奶头布归你,嘴长在我身上,我想咋个说就咋个说!”
翠花急了:“这啷个可以!你绝对不可胡言乱语!”
为了达成交易,周福生出来圆场:“这样吧!你现在就拿二十块的封口费给我,离开这里后,我就不再提我们的事情。另找个时间,我把奶头布带来,你拿三十块来换,公平了?”
翠花最怕的是,他把他们的事说出去。当务之急是封住他的臭嘴,于是急切地说:“就照你说的办。你站在这里不准走,我去拿钱!”
①浑嘴狗:昭通方言,说谎话骗人的狗。
②梭:昆明方言,斜滑而下。
③奶头布:抹胸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