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莲已经就寝,来喜轻脚轻手地进屋禀告:守门人有要事呈报。若莲只有穿上棉衣,到堂屋里去。
守门人王德贵说道:“门口有一个女叫花子喊了两天两夜,赶也赶不走!”
一股冷风从屋外刮进来,若莲打了一个寒颤,叫来喜去拿手炉,随口问道:“她喊哪样?”
王德贵答道:“她喊‘翠花’,说翠花是她的娃儿,见不到娃儿就不走!”
若莲不以为然:“叫翠花的多了!她找哪个翠花?”
王德贵顺着少奶奶的话说:“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她咬死了她男人死后,她娃儿就投奔这里了!”
“她男人死后?”若莲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多问了一句,“她是哪里口音?”
“昭通的。”
“昭通的?”若莲不禁联想到她屋里的翠花。
王德贵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她从若莲的问话中已经猜到了少奶奶的心思:“我们陈家大院叫翠花的,只有二姨太一人。我已经问过二姨太,她说她妈早死了,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叫我赶她走。”
若莲打了一个呵欠:“恐怕找错地方了!给她一些钱,叫她到其他地方找找吧!”
王德贵为难地说:“她不要钱,只要娃儿,而且咬死了就在这院里!”
若莲感到这人有些好笑:“这就奇了!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叫翠花的,可是翠花的妈早死了,她凭哪样说她要找的翠花就在我们这里?明天我倒要好好问问她!”
王德贵怯怯地说:“只怕熬不到天亮了!她现在已经快断气了。我怕出人命,所以连夜来请示少奶奶咋个整?”
一听此言,若莲急了:“人命关天,不管真假,快把她抬进来吧!”
叫花子被抬进来了。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黑,气息已经很弱了,却仍然在喃喃自语:“翠花,翠花……”
若莲叫来喜拿棉被给她盖上,又灌了两碗姜汤,叫花子脸上才慢慢有了一点血色。她刚醒来,就嚷着要找她家幺妹。
若莲见叫花子醒了,才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你总算活过来了!莫急,先喝碗热稀饭,好好睡一觉,有话明天说。”
王德贵如释重负,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老姐姐,你今天遇到少奶奶,算你福大命大。你现在一样也莫想,好好养精神,有哪样事明天再讲。少奶奶是个大善人,她会帮你的。”
第二天,若莲叫来喜打水给叫花子好好洗漱一番,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到堂屋问话。那妇人一见若莲,扑地便跪。若莲急忙上前扶起,凑近一看,与昨夜已大不一样,好似萎靡的庄稼浇水后又活过来了。她大约四十多岁,长得倒也端正,脸色黝黑,眼角和腮边有一道道伤痕。
那妇人站定后,便自报家门。她本是昭通肖家冲人氏,姓肖名秀芳,二十多年前嫁给三家寨的牛家贵为妻。生下女儿翠花三个月后,一天她到镇上赶街,被人贩子拐到外省,卖给一个老倌为妻。那老倌明明自己不会生,又要传宗接代,已经折磨死两个女人了。把她买来以后,又开始折磨她,每天不是打就是骂。肖秀芳日夜想念亲生娃儿翠花,以泪洗面,一有机会就逃跑。逃跑一次,抓回一次,毒打一台。她一共逃跑了二十多次,被打得血糊淋拉的照样要逃,为的是要见娃儿一面。直到那老倌死了,她才逃脱,沿途要饭回到昭通。肖秀芳回家一看,男人死了,娃儿也不知去向。二十年的念想落空了,气得要逃河。翠花的小伴水仙过意不去,才告诉肖秀芳,在昆明象眼街的陈家大院门口见过翠花。翠花得意地说,自己是这个院里的少奶奶。肖秀芳得知娃儿的下落,喜出望外,又一路讨饭来到昆明寻女。
不待肖秀芳讲完,若莲已哭成泪人。她很想帮这位苦命的母亲一把,让她们母女得以团聚。她对肖秀芳说:“我们院里的确有个叫翠花的,格是你女儿就晓不得了。我把她叫出来,你们见个面,看格是同一个人?”
若莲叫来喜去请翠花。翠花裹着一团香气走了进来,肖秀芳顿时眼睛放光,迎了上去。她多么想抱抱自己的亲生骨肉啊!她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二十年了!正是这一期盼支撑她在屈辱中活了下来。娃儿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她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她一定要紧紧地抱抱自家的幺妹,让她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然而,翠花停住了。她瞥了肖秀芳一眼,连连后退两步,用手绢捂住鼻子,做出嫌弃的样子。肖秀芳告诫自己不能性急,娃儿还没有认出自己就是她妈,啷个会与一个陌生人亲热嘛!她知趣地退回原地。
当着翠花的面,肖秀芳一一说了娃儿的出生日期、出生地、父母的姓名,有哪些三亲六戚,没有哪样对不上的。肖秀芳本以为,知道真相后,翠花一定会激动地扑向自己的怀抱。可是没有想到,翠花却说自己刚一出生,妈就死了。
若莲问翠花:“她若不是你亲妈,咋个样样事情都说得分毫不差呢?”
翠花蹩着昆明腔说:“我家的情况,全村人都清楚,一打听就晓得了。”她瞪了肖秀芳一眼,讥讽道,“人穷志短想发财,咋个不想想其他门道?冒充我死去的妈来诈骗,有哪样意思嘛!”
肖秀芳一听此言,犹如一盆冰水浇到头顶,寒透了心。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二上年来日思夜想,一路讨饭来寻的亲生娃儿,会不认自己;非但不认自己,还把自己说成是骗子。转念一想,亲生娃儿啷个会不认亲娘的?一定是她小时候嚷着要找阿妈,她阿爸骗她说我已经死了。于是急忙解释道:“不是的!幺妹,你不晓得真情!你苦命的妈没死,就站在你面前呢!”
翠花拍着巴掌,将对方一军:“你咬死了我是你的娃儿,你有哪样证据?”
肖秀芳也火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要哪样证据?你的脚脚手手,我摸了整整三个月,有哪样晓不得的?”
翠花笑了:“你这个老奶真是可笑!哪个小孩不是有手有脚的?不是当妈的也晓得呢!”
肖秀芳见女儿不认自己,豁出去了:“我就是晓得只有当妈的才晓得的东西!”
翠花寸步不让:“你晓得哪样?我有两个肚脐眼,还是有六个脚趾头?”
肖秀芳见女儿如此无情,只有孤注一掷了。她上前跪在若莲面前说:“我家幺妹翠花大胯内侧各有一颗豌豆大的黑痣,请少奶奶验证!如果没得,她就不是我的娃儿,我立刻走人!”
翠花一听,脸“刷”的一下变白了,随即又镇定了下来,反攻为守:“你这个叫花子莫要胡说!我陈家二姨太的衣服岂能随便脱下来给你看!”
肖秀芳见女儿把自己看做是叫花子,心像被镰刀割了一般的疼,满腔的怒火冲口而出:“不肖脱衣服,你就凭良心说,你大胯内侧格有黑痣?”
翠花毫不犹豫,强硬地说:“没得!就是没得!”
若莲见双方抵死了,就出来从中斡旋:“这位大姐,你暂且在堂屋喝下茶,我带二姨太去屋里说点事。”
若莲带翠花来到屋里,陈富侯正倒在床上抽大烟。刚好凤仙也来了,她对若莲说:“大奶奶听说有个叫花子在门口大喊大叫的,被少奶奶喊进来了。大奶奶叫我问问少奶奶,是咋个回事?”
若莲看了翠花一眼,回答道:“正在问呢!等有了结果,就禀告大奶奶。”
三姨太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又抽着鸦片,精力也越来越差,办事常常出错,大老爷和大奶奶经过商议,决定把家里的日常事务交给下一代去管,让她们也历练历练。翠花做梦都想当家,三姨太也替她说好话,但是大老爷和大奶奶执意不肯。一是因为少奶奶才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咋个也轮不到她当家;二是她出身低贱,言谈举止粗俗,由她当家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于是协助大奶奶管理家务的重任,便理所当然地落到若莲的肩上。翠花气得要死,嫉妒得眼里冒血星子,但是没有办法,只有慢慢熬着,让时光的磨刀石把人们的印象一点点磨去。可是,正当她低贱的出身被人们渐渐淡忘的时候,又冒出一个叫花子的妈来了。如果她承认这个叫花子的母亲,就会让她不光彩的过去变为不光彩的现在。一时间,她似乎看到陈家大院的丫鬟、杂役都指着她嘲笑:“嘻嘻,翠花是个叫花子的女儿!不要看她神气扬扬的,其实连我们都不如呢!”她拿定主意:不认!千万不能认!
翠花正在考虑如何应对面临的威胁,少奶奶发话了:“翠花,你听好了!到底肖秀芳是不是你妈,你自己心里有数。如果是,你就得认!不认亲娘,天理不容!如果不是,就脱衣验证,好给人家一个交代。”
想不到一贯善良软弱的少奶奶,今天变得如此强硬,咄咄逼人。可是翠花也不肯认输,她还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何必脱嘛!你问一下少爷,我大胯上啷个有黑痣嘛!”
陈富侯一听这话,也感到有趣,从床上伸出头来,嘴里喷出一股烟雾:“你大胯上有黑痣?我平常只忙着做那事了,哪有工夫看呢!快来,让爷看看痣有多大?”
在这紧要关头,陈富侯还油腔滑调的,不帮自己一下,翠花十分生气:“呸!大白天的,尽想好事!我就问你,我大胯上格有痣?”
陈富侯疑惑不解:“我看都没看,咋个晓得格有痣呢?”
最后一根稻草,翠花并没有抓住。一切都很清楚了,但若莲仍然想给翠花一个机会,让她承认事实,母女得以团圆。若莲淡淡一笑,和蔼地说:“翠花,失散多年的母女团聚,是件大好事,少爷和我都会成全你们的。你有哪样难处只管说,我替你担着!如果她明明是你妈,你抵死不认她,这是丧尽天良的事,我是不会饶你的!我只有向大奶奶秉明实情,让肖秀芳与你一起到大奶奶那里对质,脱衣验痣。”
一听要把她带到大奶奶那里,翠花吓软了。在这个家里,她最怕的就是大奶奶了。大奶奶最讲究长幼尊卑、伦理道德,平常就瞧不起自己,要是得知自己不认亲娘,恐怕连二姨太也做不成了。而且她从若莲的话中,听出少奶奶并不想把自己往死里整,若能把少奶奶哄住,仍然有一线生机。
翠花经过权衡利弊,马上由一头咄咄逼人的刺猬变成听话的小猫:“我愿意听从少奶奶的安排,说出实情。”她欲言又止,扫视着四周。
若莲明白翠莲的顾虑,叫身旁的来喜去堂屋照护客人。翠花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了,才缓缓地说:“少奶奶,世上哪有不想认亲娘的女儿?不是我不想认,是我不敢认噻!”
若莲一愣:女儿认母,天经地义,有哪样不敢的?她用温和的语气帮翠花解除顾虑:“你有哪样难处就说出来,我帮你担着!只要你们母女能够团聚就好!”
翠花被若莲的仁慈感动了,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少奶奶,你是一个有菩萨心肠的人。是你在四年前收留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使我有了一条生路。但是到陈家以来,上上下下都是斜着眼睛看我。我脑门上就仿充军的人一样,烙着抹不去的印记,大家都把我看做一个低贱的人。是的,我当过叫花子,偷过东西,卖过身。但这是我的命不好,能怪我吗?命好的人,凭哪样瞧不起我!现在我头上的印记刚刚淡了一点,又来个叫花子的妈,岂不是又在原来的烙印上又加一烙铁吗?”
若莲频频点头,母亲从小教育她“叫花子”与“县太爷”都是人,要平等相待。她很同情翠花的处境,她对家里的势利眼也看不惯。翠花滚动着她那滑溜的眼球,看到自己已经搏得了若莲的同情,于是顺势提出要求:“要我认母可以,但是必须有一个条件——单独认母,不让其他人知晓,也不能秉告大奶奶。”
若莲皱了皱眉头:女儿认母是理所当然的事。有难处可以提出来,但认母还要有条件,这就过份了!还有,不给下人知道,以防势利眼们嚼牙巴骨,这可以理解,但要瞒着婆婆,这可不是媳妇应该做的事。
若莲正在犹豫之际,眼前浮现出了老妈妈昏迷中呼喊女儿的情景,还有翠花可怜巴巴地哀求的样子……她不忍心伤害谁,她只想成人之美,让失散多年的母女团聚。若莲心一软,就答应了翠香的条件。
翠香的目的达到了。既认了亲生母亲,不至于背上“六亲不认”的骂名,又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名声。她跪在若莲面前连连叩头,感激自己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