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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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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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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大蜡烛(第二部)》连载

第五章 东寺街西寺巷362号半

何沪生曾经是个大学生,可现在是个钟表匠。他父母在淞沪会战中被炸死了,于是他随着难民逃到了昆明。何沪生在昆明无依无靠,好在他为人聪明,平常喜欢把钟表拆来拆去的,稍微懂一点钟表修理。他看到茨坝一带没有钟表修理店,哪家的钟表不走了,都要跑到城里去修,怪麻烦的,便在杂货铺门口租了个摊位,混口饭吃。

晚上收滩的时候,何沪生发现栏柜前有个钱包,里面还有一个学生证。他打开学生证,一看相片,正是修表的那个女生。他想,这女生丢了钱包一定很着急,得赶快还给她。好在他的脑袋很好使,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功夫。他记得那女生给他说过,就住在“东寺街西寺巷362号半,茅司拐拐小楼上”。他决定次日就去这个地址送钱包。

第二天,何沪生开了一会儿铺子,生意不多,中午就关门进城了。他来到金马碧鸡坊,朝南拐就是东寺街。走到东寺街中段,在东测的盘龙江边矗立着一座雄伟的高塔,不用问,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寺塔。这是一座十三层的密檐式空心砖塔,塔身为四方形,四面开有小洞,洞内供奉着佛像。塔的形制与西安小雁塔相似,塗为黄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东寺塔显得异常秀美。塔顶中央是铜球、铜刹,四角各有一只铜质金鸡展翅傲立,金鸡口中装有哨簧。何沪生正在惊叹金鸡造型优美,恰逢一阵西南风吹过,金鸡便发出“喔——喔——”的长鸣,在碧空荡漾,久久不散。这金鸡是有来历的,在佛经中名为“迦楼罗”,展翅可达三百六十万里,浮堤世界仅能容一足而已。传说迦楼罗以龙为食,可以镇水患。

何沪生朝街对面看去,那里也有一座与东寺塔一模一样的塔,这便是西寺塔。东、西寺塔像两把闪闪发光的利剑插在东寺街的腰间,使这条古街显得格外的威武雄壮。其实这里原有两座寺,东边的叫常乐寺,俗称东寺,西边的叫慧光寺,俗称西寺,均建于南诏天启年间。二寺各有一塔,后寺毁塔存,流存后世。双塔造型优美,高耸入云,白天铃铎声声,夜晚灯火齐明,成为夜行人的指路明灯,“双塔倒影”也成了昆明八景之一 。

何沪生来到西寺塔,旁边有一条小巷,这便是西寺巷。他急切地从巷头走到巷尾,寻找362号,可是不到二百米的西寺巷,总共只有56号。他怀疑是不是门牌号听错了,就到36号去找,也没有他要找的人。他又想:怎么会有“半号”呢?是不是昆明人把“附×号”称为“半号”呢?于是又去找附号的房屋,但是整条巷就没有附号。他突然想起“茅司拐拐小楼上”这句话,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茅司”就是古代对于茅房的称呼,昆明是古代充军的地方,所以把这个古语保存下来了。她家肯定住在厕所角落的小楼上,找到厕所就找到她家了。何沪生信心满满地去寻找小巷里的厕所,可是找遍整条小巷就没有一个公厕。他只有失望而归。

何沪生回到茨坝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想:那女生的学生证还在我手里呢!凭这个学生证,我就不信找不到她!

何沪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做的事情,想方设法也要做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白枚刚上完最后一节课,正在收拾书包,一个同学来喊她,说楼下有人找。白枚感到奇怪,从来没有人到学校找过她呀!她背上书包,叫上尤云就下楼去了。

到操场上一看,又是他——那个钟表匠!他居然找到学校来了!女子学校是最忌讳男人来的,白枚又急又气,板着面孔说:“请问先生,你咋个到学校来了?找我有哪样事?”

何沪生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怯生生地说:“对不起,白小姐!我是何沪生,茨坝钟表店的。请问你是不是丢了一个钱包?”随即掏出钱包给她看。

白枚一看,正是她的钱包。那天去黑龙潭,回来发现钱包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丢的,只有自认倒霉。她看到钟表匠满头大汗,跑这么远的路来给她送钱包,深感不安:“是的是的,真对不起,让你大老远的专门送来!”

何沪生很认真地说:“请你看一下,包里少什么东西没有?”

女中来了个男的找校花,这可是个新鲜事!一时间,围起了一大堆看热闹的女生。白枚的脸羞得通红,看也没看就说:“不少不少,谢谢啦!”

“不少就好!”何沪生如释重负,感到浑身轻松,说完便朝校外走去。

白枚看着钟表匠远去的背影,看到他掏出手帕揩了揩脖颈的汗水,心里感到愧疚。人家关了铺子老远远的给自己送钱包来,就这样让人家走了,真过意不去!

白枚同尤云一起走出校门,看了看周围没有同学,就悄声对闺蜜说:“快,把他叫回来,请他吃顿饭吧!”

白枚和尤云领着何沪生来到羊市口的德鑫园,只见门柱上贴着一幅字:“过桥米线,滇南风味。汤一到桌,先烫生片。”白枚之所以要带何沪生到这里来,一是因为这里距学校远,不会遇到同学;二是这里可以吃到地道的过桥米线,带外地客人来最为合适。

店小二端来了三套生脊肉片、乌鱼片、鸡脯片、火腿片、鱿鱼片、玉兰片、豆腐丝、豌豆尖、韭菜、葱花、芫荽等,接着又端来了三海碗汤,白枚对何沪生说:“过桥米线好不好,先得看汤。德鑫园的汤是用老母鸡和筒子骨熬一天一夜熬成的,很鲜!”

“真的吗?我倒要尝尝……”何沪生早就听说云南的过桥米线好吃,但还没有吃过。听白枚把过桥米线的汤夸得这么好,便低下头尝了一口。

汤一进口,便把何沪生的舌头烫得往后缩,咽又咽不下去,吐又不敢吐出来。

看到这样子,白枚先是一惊。在白枚印象中,钟表匠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想不到他竟然不晓得过桥米线的汤刚端上来是不能喝的。转念又暗笑:钟表匠啊钟表匠,你在黑龙潭出尽风头,让我洋相百出,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何沪生直到舌头烫起了泡,口里的汤冷了,咽了下去,才张得开口说话:“对不起,阿拉不知道过桥米线的汤这么烫!”

尤云说:“不烫,能把生肉烫熟吗?过桥米线就是用滚烫的汤把脊肉片、鱼片烫熟,而不是煮老,所以吃起来特别鲜嫩。”

何沪生不无幽默地说:“噢,难怪阿拉的舌头也被烫得又鲜又嫩的啦!”

一听这话,白枚笑得前俯后仰的。在她眼里,钟表匠不再那么高傲了,而是一个同自己一样喜欢开玩笑的人。

何沪生好奇地问:“过桥米线滚烫的汤怎么不见冒热气?”

尤云答道:“滚烫的汤舀进海碗后,再舀进一大勺鹅油保温。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油挡着,热气咋个出得来呢?”

何沪生正要说什么,店小二又端来三碗酸浆米线。白枚说:“这回齐了,可以动筷了!”

何沪生看着一桌子的菜,不敢轻易下箸,生怕又弄错了出洋相:“这么多菜,从哪里吃起呢?总得有个程序吧!”

白枚说:“这好办!我做示范,你跟上,一步一步来!”接着先把脊肉片、乌鱼片、鸡脯片、火腿片、鱿鱼片扒到滚汤里涮了涮,然后又把其他菜一一扒到汤里搅了搅;待确定烫熟以后,再把米线挑进汤里。白枚看到钟表匠猴尊尊①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然后一一效学照办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何沪生先尝了一片脊肉,很嫩;又吃了一片乌鱼,很鲜;再挑了一箸米线,很滑爽。也许过桥米线太好吃,也许他太饿了,不一会儿就扫得差不多了。此时汤也冷了许多,他喝了几口,鲜极了!干脆端抬起碗,“咕咕咕”往肚子里灌,几下就灌饱了。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怎么这米线会叫过桥米线呢?”

对于这样追根问底的问题,尤云不屑回答:“这都不晓得!从这个碗挑到那个碗,不是过桥吗?”

白枚与尤云不一样,她却乐意回答。因为在黑龙潭她的无知让她丢尽了脸面,她要借此机会显摆一下,把失去的颜面捞回来:“说到过桥米线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呢!想听吗?”

一听有故事,何沪生顿时兴奋起来,好似孩童一般:“自然想听喽!快讲吧!”

白枚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外婆,她讲起故事来也是有声有色的:“从前蒙自有个秀才,在南湖的湖心亭苦读诗书,每天由娘子送饭给他吃。到湖心亭要过一座长长的条。有一天,娘子煮了一锅老母鸡送给秀才补身子,同时还带去了秀才喜欢吃的米线、肉片和其他菜。不巧在过桥的时候,秀才娘子的胃病犯了,疼痛难忍,就坐在桥头休息。一个时辰后,疼痛减轻了,娘子才来到湖心亭。当揭开提箩的盖帕一看,米线和肉片已经凉了,娘子心里十分着急。可是一摸土锅,还有些烫手。原来鸡汤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油,有保温作用,所以鸡汤还是热的。秀才娘子灵机一动,把米线、肉片,还有其他菜,一齐倒到鸡汤里,烫了一会儿捞起来,不仅变热了,而且味道比原来还鲜美。秀才娘子由此受到启发,日后干脆煮一锅滚烫的鸡汤,浇上一大勺鹅油保温,再带上切得薄薄的生脊肉片、生鱼片和鲜嫩的蔬菜,到湖心亭现烫现吃。秀才在娘子的精心照顾下,学业大有长进,后来考上的状元。这个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秀才娘子发明的这种米线的烹调方法也被各家各户效仿。由于秀才娘子的灵感来源于过长桥送米线的经历,所以把这种新吃法的米线称为‘过桥米线’,又因为秀才是吃了这种米线才考上状元的,所以又称为‘状元米线’。”

白枚看到钟表匠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高兴地笑了,腮边现出了两个酒涡,使她更具少女的魅力。

何沪生对一切不曾知道的事物,总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去汲取。但是他可不是一个呆若木鸡的听众。在认真听的同时,他的思维也在不停地运转,做出自己的判断:“云南的女子从小吃着过桥米线,听着相夫教子的故事长大,难怪贤惠了!”

白枚听到钟表匠赞扬云南姑娘,心里很滑爽,却不料何沪生把话题一转,开始挑毛病了:“不过,白小姐刚才讲的故事中,有一点瑕疵——”

白枚一听钟表匠说有瑕疵,心里又不爽了,他意识到此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要趾高气扬地教训人了,便以挑战的口吻答道:“请讲,有哪样瑕疵?本人洗耳恭听!”

要说傻,何沪生真的有些傻。他是个认死理的人,不会察言观色。明明对方不高兴了,他也没有察觉到,仍然照直说出自己的意见:“历史上云南只出过石屏的袁嘉谷一个状元,蒙自哪里又冒出一个状元来了?故事里说的秀才考取状元是不合实情的。”

白枚刚一听就冒火了。但转念一想,他说的是有道理的。袁老爹是老爹的朋友,经常到家里来。云南的确只出过袁老爹这个状元,但是故事是这样说的,所以她也照着说。看来以后不能这么说了,故事里错误的地方该改的还是得改!这样一想,心中的气也就消了。

何沪生并没有注意到白枚情绪的变化,一直笑嘻嘻地望着白枚。白枚感到心里不安,钟表匠替自己修表、送钱包,还没有正式向人家致谢呢!于是端起茶杯,举过头顶,郑重地说:“何先生,我真的好感激你!你替我修好了表,又跑十多里路给我送钱包来!”

何沪生反而不好意思了:“请不要这样讲,这是我应该做的。阿拉想,你丢了钱包,一定很着急啦!昨天送到你家去,没有找到,所以今天找到学校里来啦!”

白枚感到很惊奇:“你昨天到我家去了?你咋个知道我家的?”

何沪生对白枚的问话大为不解:“你告诉我的啊!东寺街西寺巷362号半,茅司拐拐小楼上……”

何沪生还没有说完,尤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忍不住把口里的茶喷得白枚一裙子。白枚只有忍住笑,掏出手帕来揩裙子。

何沪生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仍然照直说下去:“我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地找啦!整条西寺巷只有56号,根本没有362号半,也找不见厕所啦!”

白枚看到何沪生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还顾得揩裙子?她真没有见过这么憨的人,竟然把玩笑话也当成真的!这让她完全转变了对何沪生的看法。在黑龙潭,白枚眼里的何沪生是一个夸夸其谈,对女生不怀好意的危险人物。这时她看到了何沪生其实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与这样的人交往并没有哪样危险。

在同何沪生的交往中,白枚得知何沪生的父亲原来是江苏农村的农民,后来到上海码头做苦力。何沪生是在上海出生的,从小就同小伙伴一起拣煤渣,但是与其他拣煤渣的孩子又不一样。他很喜欢读书,从垃圾桶里刨到一本书,不管是什么书,也不管能不能读懂,都要去读,遇到不认识的字,抓到先生模样的人就问。有一天遇到一个老教授,被他的好学精神感动,找到他的父母,表示愿意资助他上学。就这样他才有幸进入学校读书。但是当他刚刚考取大学后,这位教授就病故了。为了让他继续读书,他父亲干两份活,妈妈帮人洗衣服,课余时间他也找活干,才使学业得以继续下去。可是日本鬼子进攻上海的时候,炮弹炸毁了他家的破房子,父母被炸死了,于是他跟随难民逃到了昆明。

白枚听何沪生讲述身世后,眼圈红了。她十分同情何沪生的遭遇,也很佩服他的坚强和生存能力。她难以想象,如果自己也像何沪生那样,还能不能生存下去?她觉得自己虽然不能上前线打鬼子,但是对于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有责任多关心一些。当即与尤云商议,每个周末请何沪生带领她们去慰问流落到昆明的同胞,帮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白枚的每个周末都过得很有意义。在同难民的接触中,她了解到许多过去不晓得的事情,知道了战争的残酷,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在同何沪生的接触中,她对这个外表文弱,内心坚强的下江青年产生了好感。何沪生也成了她的百科全书。遇到疑难问题,只要一问何沪生,准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尽管何沪生博学多才,但仍然十分好学。对于不知道的事,他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让白枚最开心的是,凡是碰到他不知道的云南的事,就会向自己虚心求教,而且问得很仔细,听得很认真。白枚同他在一起,很放松,很惬意,有什么话都能说,有什么问题都能问,毫无拘束的感觉,也没有高山仰止的敬畏,而是一种平等的、相互帮助的关系。渐渐地,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开始是三个人在一起玩,后来更喜欢两人独处;开始是一周见一次面,后来是一周见几次面。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枚总会想起这个戴一副眼镜的文弱书生,心里既温暖,又羞涩,还有几分紧张。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书上说的爱情?她是不是在偷食禁果?家里晓得了会咋个整?一想到这些,她就感到恐惧,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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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猴尊尊:昆明方言,意为像猴子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某种东西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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