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枚刚起床,就喃喃自语:“我要结婚,我要结婚……”
白莉正在叠被子,一听这话,吓了一跳:“你说哪样?”
“我要结婚!”白枚又重复了一遍。
刚进来给二位小姐倒洗脸水的丫鬟吉祥,看到表情异样的二小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结婚对于女生来说,是件羞于启齿的事,即使心里想,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即便毕业后,有人来提亲,也要推脱一番,才像个淑女的样子。白莉心里纳闷:妹妹今天是咋个了?作为姐姐是最了解妹妹的,白枚是一个酷爱读书的好学生,于是问道:“你还在上中学,怎么结婚?”
“退学。”白枚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今天妹妹如此反常,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退学、结婚,这都是大事,得赶快告诉大人才行。白莉叠完被子,就立即去找母亲告知一切。
白枚从轿子雪山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之间就长大了,成熟了,整天沉默寡言的。骨折倒不是大问题,父亲带她找了昆明的骨科神医黄良臣接好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白枚整天躺在病床上,闻着敷在断肢处草药的清香,心里想的都是何沪生,眼前浮现出来的都是轿子雪山惊心动魄的一幕。白枚意识到,轿子雪山是她人生的分水岭,“旧我”已经死在轿子雪山;从轿子雪山回来的是“新我”,这个人的生命、肉体,乃至灵魂,已经不属于自己一个人,而是与另一个人共有。他们拥有同一颗心脏,同一个灵魂,同样的未来,同样的命运,直到生命的终结……
白枚才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就吵着要去上学。固然她想去听课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在家里无法见到何沪生,只有去学校才有见面的机会。白枚去上学以后,何沪生不论刮风下雨,每天都会跑十多公里路,准时在校门口等她。白枚上课也总是心不在焉,经常走神,刚上课就盼着快放学,学习成绩也降下来了。“昆华女中的校花与钟表匠谈恋爱” 的 消息也不胫而走,在同学中传开了。刚听到风言风语的时候,白枚还有些害臊,听多了反倒无所谓了。好心的同学向她求证,希望她能够站出来辟谣,她却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与他谈恋爱了,你们要咋个整?”吓得同学谁也不敢劝她了。白枚走出校门与何沪生相会的时候,旁边总会躲着一群女生唧唧喳喳,指指点点的。她装做没看见,大大方方地上前挽着何沪生的手扬长而去,故意要做给那些大惊小怪的同学看。
既然闹得满城风雨,颜面扫尽,不如干脆退学、结婚算了!看她们还嚼哪样舌头?白枚在学校是无法呆了,思来想去,只有走这步了!况且,现在她已经离不开何沪生了。在家养病,想见他;见了他,又想天天见;天天见一面还不满足,想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与何沪生在一起生活。
不等白枚主动去找妈妈说,毕若樱闻讯后就火急火燎地崴着小脚兴师问罪来了。
毕若樱一进屋,就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要退学、结婚?”
“是的。”白枚回答得很干脆。
“等不到毕业了?”毕若樱话语中显然带有讽刺意味。
“等不得了。”白枚同样回答得很干脆。她处在青春逆反期,说话就是这么冲。
毕若樱见女儿毫无羞涩,气得跺脚,一指头戳在白枚脸上:“你格是想男人想疯啦?简直是个花痴!”
白枚一闪,指头戳到了眼睛,顿时流出了眼泪。白枚乘势哭了起来。外人怎么说她,她都能忍,因为毕竟是外人。可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理解自己,不原谅自己,竟然骂自己是“花痴”,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妈妈的手指不是戳在白枚的眼睛里,而是戳在她的心里。女儿的心在流血……
毕若樱戳到了女儿的眼睛,后悔不该动手,更不该急不择言,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劝女儿:“囡啊,你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以前女孩是不得读书的,现在得读书了,你又不读,以后会后悔的!”
妈妈骂的那两个字太伤白枚的心了。她正处在青春逆反期,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就是不读书,要咋个整?”
白国韬正在堂屋抽烟、喝茶,本想教育女儿的事让当妈的去做,没想到白枚越闹越不像话,只有亲自出面了。他一手握着旱烟锅,一手端着茶壶,跨进屋就高声训斥:“你老爹在世时是那么心疼你们姐妹俩,希望你们做有文化的新女性。你学业未成,半途而废,格对得起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一提到举人老爹,白枚心里就难过。老爹尽管是清朝举人,但一点也不守旧,对待孙儿孙女总是循循善诱,不像爹爹动不动就鼓起眼睛骂人。自己心中有哪样解不开的结,也喜欢去找老爹讨教。如今老爹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的苦衷又找谁去诉说呢?现在爹爹又提起老爹,白枚更难过了。她气呼呼地顶了回去:“老爹才不像你动不动就鼓起眼睛骂人,他老人家有话总是好好跟我们下辈说。”
白国韬听到女儿对自己说话竟敢不称“你家”,一下子火了:“对你这种目无长辈的东西,不值得与你好好说话!”
“不说就不说!”白枚转身就走。
白莉一把拉住妹妹。她知道爹爹正生气,要是白枚一走,爹爹的铜烟锅可是不饶人的!
毕若樱见状,赶快出来打圆场:“现在开展新生活运动,提倡自由恋爱,但结婚这样的大事,你也该与父母商量一下吧!”
“我这不是在商量嘛!”白枚感觉到自己在结婚这件事情上的确太任性了,没有主动听取父母的意见,态度开始软了下来。
白国韬见女儿愿意商量,情绪也平和了一些:“既然是商量,今天为父就问你几个问题。”他凑近茶壶嘴,吸了一口水,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道,“跟哪个结婚?”
“何沪生。”
“就是那个钟表匠?”
“是的。”
“他摆个修表摊,咋个养家糊口?”
“我不靠他养。我也有两只手,我能够养活自己。”
“你要是想嫁人,好男人多的是。我白家的姑娘不愁嫁,我替你找门当户对的。”
白枚轻蔑地一撇嘴:“再好的男人,我都不嫁。我就是要嫁何沪生!”
白国韬见女儿如此傲慢,听不进大人的劝告,眼睛开始鼓起来了:“你格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要嫁给一个连老婆都养不起的人?”
白枚脸上毫无表情,平静地回答:“我嫁给他,不是为了让他养我!”
白国韬的紫檀脸胀得更红了,眼睛开始充血,鼓得像两个玻璃球,快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为哪样?”
白枚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回答道:“因为——我——爱——他!”她有意把那三个字说得很慢,因为这三个字对于她来说很神圣,而且这三个字是她嫁给何沪生唯一的理由,也是最充足的理由。
一切谈婚论嫁最起码的条件,在白枚眼中都不屑一顾,女儿竟然毫无羞涩地说出了女孩子不该说出口的那三个字,白国韬气得把茶壶往地上一摔,举起铜烟锅往白枚头上打去。白枚用手一挡,跑了出去。
这孩子,如此不服管教!白国韬气急败坏地追到天井里,捉住白枚就是一阵猛打,谁都拦不住。一直打到没有声息了,白国韬才停手。
一时间,整个天井都凝固了。白枚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一动不动,头上流着鲜血。树上的鸟儿吓得不敢鸣叫,枇杷树垂下树枝,悄悄地凝视着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白莉走上前去,搀扶起妹妹。白枚缓缓地站了起来,撸了撸头发,以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我不怪你们。你们没有在生死线上挣扎过,不晓得生死相托是咋个一回事情!何沪生是我生死相托的人,我非他不嫁!”
毕若樱上前抱着女儿,心疼地说:“我们晓得人家的救命之恩,我们报答人家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嫁给他呢!”
白枚摇摇头说:“不,你们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报恩,是生死相托!我的命是他的,心是他的,我不嫁他,嫁给哪一个?”
白国韬见女儿没有一丝一毫回心转意的迹象,也毫不示弱:“你要是一定要嫁给他,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就算我白养了你一场!”
白枚头发一甩,两眼放光,一字一顿地说:“好!一——言——为——定!我——誓——不——返——家!否则——”
毕若樱连忙捂住女儿的嘴,可是白枚还是扒开母亲的手,说出了毒誓:“不——得——好——死!”
白枚冲到门外,对着父母跪了下来:“父母在上,受女儿一拜!白枚不孝,二老的养育之恩,只有来世相报了!”说毕便“当当当”的叩头,头上又流出一道道鲜血,然后径直朝巷口走去。
毕若樱追出门去,已不见女儿的身影。她蹲下身,抚摸着青石板上的鲜血,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与女儿的血液融在一起。
一切出乎预料,而且来得那么突然。白国韬仰天长叹,刚巧枇杷树上落下一个果子,不偏不倚击中他的脑门。白国韬拾起一看,这是一个枇杷,黄生生的,已经成熟了,长得很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