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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下雪了。飘飘洒洒的雪花，使四季如春的古城霎时变了模样。一夜之间，灰色的巨龟焕然一新，变成了一只白色的灵龟，一步步朝浩瀚的滇池爬去。突如其来的风雪，使怕冷的昆明人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毕若菊从潘家湾的餐饮作坊出来，经过小西门，沿着城墙朝大南门走去。她要赶回家去看望两岁的儿子志宇，担心孩子穿少了感冒。送铺饭是她的主意，本来只想赚点小钱，谁料到一下子就火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她不是馆子里的大厨，做的都是家常菜，只不过比一般人家的味道做得好一些，可是铺子上的人恰恰就是喜欢她做的家常菜，说比馆子里的好吃，有家的味道。她做的饭菜，食材都是好的：菜是俊卿到地里守着农夫现拔的，猪是当天杀的，鱼是现捞的，豆腐是半夜起来磨的；加之若菊炒菜的火候和佐料都大有讲究，她做的都是昆明人爱吃的口味。还有重要的一点，她拿准了昆明人的一个习惯：吃饭离不开咸菜，因此每顿铺饭她都配有爽口的咸菜，不仅有她家独一无二的“徐老奶甜脆酸辣子”，而且还有乡下的鱼鮓、猪肝鮓、骨头鮓、茄子鮓、萝卜鮓、海菜鮓。奇怪的是，城里人也做鮓，却永远也做不出乡下特有的“鮓味”。若菊的铺饭让铺子上的人每天都换着口味，吃到平常一年半载才吃得到一次的“乡下鮓”。一时间，“迎德商行的铺饭好吃”就传遍了全城。让老板想不到的是，许多人钻头觅缝地想来迎德商行，竟然是冲着铺饭来的。有的员工表现欠佳，老板要炒他的鱿鱼，就一下子软了下来，表示一定改邪归正，求爷爷告奶奶，不要辞退他，其原因在于舍不得每天两顿的爽口铺饭。细想起来，也有道理。人是铁，饭是钢。苦了一天，能够吃上两顿具有家的味道的免费美餐，岂非人生的一大快事！如此一来，给徐家媳妇订铺饭的商铺也越来越多了。先是几家，后来是几十家，再后来就是几百家。一些饭馆也坐不住了，纷纷找徐俊卿联系，商议饭馆每天的新鲜蔬菜和鸡鸭鱼肉都由他批发供应。这样一来，家里的庭院肯定不够了。于是在潘家湾租了一块地，盖起了简易房屋，垒起了大灶，架起了大锅，买了几辆马车，雇了几十个人，买菜的买菜，做饭的做饭，送餐的送餐，轰轰烈烈的干了起来。采购、送餐由俊卿统筹谋划，自然不消若菊操心，但是备菜、炒菜必须若菊亲自把关。她生怕口味不如从前，砸自己的招牌。因此若菊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十分辛苦。好在孩子有婆婆领着，她省了不少心。
雪天的路上空无一人。若菊顶着寒风，踏着积雪朝前走去。城楼、城墙披上了毛茸茸、白生生的银装，柳条穿着一串串亮晶晶的冰凌，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硕大的筛子筛出来的面粉。如此美丽的雪景，若菊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几次呢！
若菊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眼前的雪景，突然发现远处的墙脚有一团红色，似乎是一朵盛开的红山茶，在冰天雪地里格外显眼。她感到好奇。走近一看，是一个提箩，里面装着一个红包被裹着的婴儿。若菊抱起婴儿一看，嘴唇已经发紫，冻得不会哭啼了。她急忙解开棉衣，把婴儿焐在胸前。足足焐了十多分钟，婴儿才有点热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直到这时，若菊才松了一口气。她环顾四周，大声喊道：“哪个的娃娃？咋个会丢在这点？”
若菊的喊声在风雪中回荡，看不见一个人影。她愤愤地骂道：“孩子的妈是咋个当的？把这么小的娃娃丢到雪地里就不管了！烂良心哦！”好在婴儿已经缓过来了。若菊紧紧地抱着婴儿，就像赶小板桥一样，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俊卿见妻子抱着一个婴儿回来，好生奇怪。若菊也来不及解释，而是催促丈夫赶快把志宇的美国奶粉拿来冲给孩子吃。
等孩子吃完奶粉，若菊又找出志宇穿过的小衣服给孩子换上。解开包被时，若菊发现碎花被面上被烧了一个洞，角落上还绣着一个“芬”字。
若菊正在给孩子换衣服，徐胡氏披着棉衣进来了：“呀，哪里来的娃娃？”她扒开包被一看，“哟，是个女娃！”
若菊向婆婆说了捡到女娃的经过，徐胡氏叹了一口气：“唉，这娃娃太造孽①了！刚生下来没几天就被扔在雪地里！要是没有遇见你，恐怕现在已经冻死了！志宇妈，你积德行善，会有好报的！”说完便急匆匆地跑出去，说是要给娃娃冲个热水袋焐焐。
好心归好心，称赞归称赞，抱来的孩子咋个安顿，却是必须解决的难题。徐胡氏冲好热水袋进来，便向媳妇提出这个问题：“这个娃娃你准备咋个整？”
若菊答道：“我现在想的是，咋个让这条小生命活下来？以后咋个整，还没来得及想。”
徐胡氏是个善良的人，但也是个精明人。她向媳妇提出了一个现实问题：“远的不说，明天咋个整？”
若菊吞吞吐吐地说：“妈，你家看，这孩子太小了，这几天是不是由我们先带着？”
徐胡氏知道，这是媳妇在讨自己的口气。她一天忙到晚，咋个有力气再带一个孩子？她把娃娃留下来，实际上还是要老奶带。她又想，这娃娃的确太小了，经不起折腾。媳妇也是好意，就成全她的善心吧！于是有些为难地说：“先说好，我没得办法同时带两个娃娃。捡来的这个娃娃，最多养她十天半个月，就要找个人家送出去！”
若菊一听婆婆的口气有些松动，高兴地说：“谢谢妈！这娃娃真有福气，遇到一位有慈悲心肠的奶奶！”
徐胡氏是个聪明人，媳妇的这点小伎俩是瞒不住她的。若菊说两句吹捧自己的话，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替她带孩子吗？不过，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听了若菊的话，心里还是蛮滑刷的。徐胡氏听到孩子哭了，便接过来：“让奶奶看看这囡囡的小模样。”
可是，孩子明明是醒着的，却咋个逗她都不睁眼睛。徐胡氏感到奇怪，就叫儿子拿手电筒来试。结果不管怎么照，她的眼睛都没有反应。徐胡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不好！是个瞎子！”
若菊感到惊讶：“不可能吧！”她接过孩子，不管咋个弄，就是不睁眼，“明天我带孩子找眼科医生，查一下是哪样问题。”
徐胡氏若有所悟，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孩子她妈为什么要把她扔掉？就是因为她是一个残疾娃娃！”
若菊心里乱麻麻的，不知道咋个办才好。她在心里暗暗祷告：老天爷保佑这个苦命的孩子！但愿她的眼睛好好的，没有哪样问题！
第二天一早，若菊就抱着孩子去找眼科医生看。诊断结果是若菊万万接受不了的：先天性失明，是不可能治好的。
若菊回家后，把医生的诊断结果告诉婆婆。徐胡氏板着面孔说：“这瞎娃娃断然不能留，你现在就抱走！”
若菊感到很为难，以商量的口气对婆婆说：“要么这样，先把她暂时放在家里，我替她找好人家后，再抱走。”
徐胡氏嘴一撇：“哼，哪个吃多了撑着，会要个瞎娃娃？”
若菊耐心地向婆婆解释：“张大妈家的儿媳妇不会生，正想抱养一个娃娃呢！顾师傅也没有孩子……”
不等若菊说完，徐胡氏就打断她的话：“好啊！有人愿意收养就好，你现在就抱去吧！”
想让婆婆留下孩子，是不可能的了。若菊只有把孩子抱走了。临出门，徐胡氏又甩出一句：“记住，不要再把孩子抱回来了！如果没得人要，就把她放回原处，听天由命吧！”
若菊把孩子抱到潘家湾餐饮作坊，找来了洗菜的张大妈。张大妈一听是女娃，哼了一声；一看是个瞎娃娃，一声不吭就遛了。炒菜的顾师傅一听捡到一个娃娃，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他摇摇头说：“这样的娃娃抱回去，老婆会让我跪搓板的！”
若菊失望地抱着孩子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事实证明，婆婆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哪个愿意收养呢？若菊为难死了！她踏着积雪，每一步都迈得很沉重。她对婆婆是了解的。老人家决定的事，哪个也不能违反。如果把孩子抱回家去，将面临什么样的风暴？若菊简直不敢想。万般无奈，在路过捡到娃娃的地方，若菊咬咬牙，把孩子悄悄地放会原处，折头就跑，好像偷了人家的东西，怕被抓到一般。
若菊做贼心虚，没跑两步，还是被抓住了。有两个小脚老奶，看到若菊偷偷地在城墙脚放东西，好奇地走过去一看，是个刚生下不久的娃娃，马上抱着娃娃追来了。
一个老奶堵住若菊的去路，一个老奶把娃娃举起来，高声喊道：“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个烂良心的妈，把刚生出来的娃娃丢在雪地里，要把娃娃冻死！”
一下子就围起了一堆人，举起一只只似刀枪一般的手臂，直指她的鼻梁——
“你格还有点人性？把亲生娃娃丢在雪地里冻死，你不心疼吗？”
“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连禽兽不如！”
“不想要娃娃，就不要骚！骚出娃娃来，又不肯养！简直是个骚货！”
……
话越骂越难听。那么多张嘴，你回哪一个？若菊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丢不起这个人，巴不得头拿棕包着，钻到地缝里去。她抱起娃娃，头也不敢抬，狼狈而逃。
若菊回到家里，便倒床痛哭。婆婆问是咋个回事，若菊哭诉了丢娃娃的经过。徐胡氏火了，大声骂道：“这些老奶盐吃多了，一天只晓得管咸（闲）事！你也是个门槛猴②！咋个不说娃娃是你捡来的小瞎子，哪个大善人有本事抱回家去养！莫站着说话不腰疼！”
等若菊哭够了，徐胡氏安慰媳妇道：“你也莫哭了！好好歇歇，养养精神，晚上趁街上没人，把娃娃放回原处，成全那些大善人抱回去养！”
雪夜，凛冽的寒风掀开了若菊的衣襟。她紧紧地把娃娃抱在怀里，生怕这嫩弱的生命冻着。到了捡孩子的城墙脚下，若菊仓惶四顾，待确信无人时，亲了亲婴儿白嫩的小脸，轻轻地把她往地下放去。在放下孩子的一瞬间，若菊的手不由颤抖起来，心脏“怦怦”乱跳，似乎自己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正在伸出魔爪去扼死襁褓中的婴儿。她不敢多想，狠狠心丢下娃娃就走。
离开温暖的怀抱，一下子躺在雪地里，受到寒风的刺激，一直安睡的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若菊蓦然回首，不舍地看着刚才还在怀里酣睡娃娃，她的心在痛，在流血。继而孩子的哭声，又让她燃起了新的希望。她巴望孩子的哭声大些，再大些，以引起路人的注意，让好心人把娃娃抱回家去。
若菊躲在一旁，偷偷地看着。她的心在孩子身上，不忍心离开。要等到娃娃有一个归宿，
她才能放心地回家去。可是，等了许久，也看不到一个过路的人。好不容易走过一个人，驻足看了看，又漠然地走开了。
若菊失望地扫视着灰色的城墙，巴望从城墙缝里钻出一个好心人来。可是，空无一人，奇迹没有发生。娃娃的哭声越来越细，后来竟然听不到了。若菊焦急万分，一跃而起，奔了过去。她意识到孩子快冻僵了。若再晚一步，自己将成为一个后悔终身的罪人！
婴儿又如初见时一般，脸色灰白，嘴唇发紫。当若菊抱起她时，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朝前伸来，抓住了自己的衣领，好似落水儿童抓住了救命稻草，终于又投入了妈妈的怀抱。
若菊紧紧地把婴儿贴在自己的心口，又找到当妈妈的感觉。这个可怜的娃娃已经失去了光明，不能让她再失去母爱。她要用母亲的爱，去温暖这个失明的娃娃。
若菊急匆匆地赶路，她要尽快回到家里，让这个被遗弃的娃娃也有一个家。路旁的墙头斜出一枝山茶。若菊眼前一亮。她看到一朵山茶花，迎着漫天飞雪，挣脱苞片，绽放出红艳艳的花瓣。花的四周有一片片闪亮的绿叶卫护着她。绿叶的边缘竖着一道道锯齿，似乎在宣示：绽放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若菊看着不畏风雪的山茶，把孩子越抱越紧。她怀中的小生命就是她的娃娃，娃娃的名字就叫：山茶。
四季如春的昆明，遇到了罕见的风雪。一贯温润如玉的若菊，被母爱的烈焰烧得热血沸腾。她抱着失明的婴儿在风雪中奔跑，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她都要担当起母亲呵护孩子的责任。她既然生出来了，就有活下去的权利。任何人不能剥夺她的生命，也不能剥夺一个母亲维护孩子生命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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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造孽：昆明话的含义是可怜的意思。
②门槛猴:昆明方言，指只会在家里逞能，出了家门槛就胆怯怕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