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们小时候,在冬季犁稻田时,常跟在犁铧后面,从翻出的新泥中找黄鳝。水份重的田中黄鳝多些,若是碰到硕大的黄鳝,孩子们会一哄而上地抢,有时小一点的孩子因为先看到却被大孩子抢去,委屈地嚎时,大人会喊停耕牛,说:“不要逗小的嘛。”抢到大黄鳝的孩子就会用大黄鳝与先看到的孩子换一条小一点的黄鳝,或是自己留着大黄鳝,给小一点的孩子一条小一点的黄鳝。
山子捉黄鳝的第二天,海子回来了。山子是捉黄鳝的好手,小时候常捉黄鳝回家改善伙食,虽已上桌,李芙仙总会啰啰嗹嗹几句,打鱼摸虾,失误庄稼之类的,山子听着,就跟吹过去一阵风似的。海子极少捉黄鳝,没有山子熟练,兄弟俩捉黄鳝时,海子负责打下手。“我提一会儿吧。”山子说。海子一手照着手电,一手提着水桶,哼哧哼哧地跟在后面,因是要尽可能的存活,就不能用袋装,用盛清水的桶装,回家也要用清水养着。“不消,我提得动。”“嗯,那注意脚下,滑,慢点儿。”山子低头又发现黄鳝洞,坝埂较硬,他将电筒把塞入口中,嘴撑得老大,腾出手把洞口扒大,往洞里呛水,一会儿黄鳝就从另一个洞口惊慌地蹿出来。山子伸出右手中指,卷起食指和无名指,瞅准,一把捉下去,一条足有三四两重的黄鳝便被牢牢地钳住。捕黄鳝弄漏的田埂要补好,这是龙江人捉黄鳝的规矩。
估摸是子时,星星像秤杆儿的星,光蓝蓝的,一星一星的亮着,和流萤时隐时现的波浪亮线,相映成趣,远的近的,似田野开出的小花儿一样。一轮羞涩的银钩也时隐时现,夜气如水般潺湲,稻杆是凝固的,连其间飘着的浮萍也一动不动,偶尔,稻禾才涌起轻微的一波绵柔的浪,用心听,能听到拔节的声音。
海子抹了把汗,是凉的,桶齁沉,身子却有种欲仙的错觉,悄悄放下桶,站一会儿,来回移动两步,跑两步,没飘起来,感觉是骗人的。桶把勒手,这却是当下需要的,有了它才有了真实感。海子说蛙声一片,夜色可亲。山子说,不就是蛤蟆叫嘛。海子问山子怎么想到黄鳝,山子说它不仅是道美味,还进了《本草纲目》,有强身治病的效果呢,关键是这东西在田埂上是现成的,转转就有了。这几年,像我们这样捉的人少了,用电击的多,它可能不适应化肥、农药,种过烤烟、包谷的田,黄鳝不见了,听说街上卖的,有些是人工养的。山子记得有次检查学校食堂时,看到食堂的,又粗又长,还一般大,在水中懒懒洋洋的,估摸多数是翘辫子了。山子没问,打菜时也没有尝一尝的想法。
对山子来说,即便是雪泥鸿爪的机会,也弥足珍贵,须小心地呵护,像幼时捧那飘至眼前的蒲公英,双手合拢,瞄一眼,手心也不能全展开。“你拿定刻子,各消一并说?”山子再次征询海子。“这次不消说我了!”海子祈望山子哥的事能成,担心说添自己的反而误事,如果山子哥的办成了,说明人家还在乎这亲戚名分,我们要珍惜,要用心工作,要搭人家常来往,往后确有必要了,再请人家方便的时候帮个忙也不过分。如果山子哥的事熄火了,那么说自己的也是打空拳,说白话。自己在学校的成绩不突出,那个露水护校队长的经历也上不了台面。唉,海子有点惘然、秃废感,用龙江人的话说,溺泡尿照照,自己就像没有牌子,连质量都不能自证的产品,市场竞争力弱。四年来,长了胡髭,海拔却停了,有种被中专上了的感觉。
海子讨厌比较,比不好会成神经病。薛峰在最后的学期东游西逛,别人最多补考一次,他兜里揣满小抄,巴掌、手臂、腿肚涂得像一片一片的蚂蚁,看着都恶心,每科补考两次,实习表上盖得他爸单位的章,毕业了,现在在沈关县人民医院收费室上班。施蔓莉在湾甸糖厂,海子没去过,那是离县城最远的乡,糖厂在怒江边,距湾甸乡政府三十多公里,显然没有薛峰的县城安逸。噢,海子想起那有个劳改农场,林保卫在那工作过。那次大庭广众下被罚站后,海子睡时曾梦见,太阳伞下,林保卫身着制服,戴着墨镜,肚皮上挂着一把冲锋枪,叼着烟,倚靠躺椅,二郎腿一颠一颠的,一旁的小折叠桌上,放着警棍,警棍旁边是剖好的红瓤瓤流汁的西瓜;他居高临下,犯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种甘蔗、砍甘蔗,犯人哗变了!逃跑了!他果断地开枪,笃笃笃,笃笃笃……子弹射得尘烟溅起,甘蔗乱蓬蓬地伏倒,露出的切口像白森森的骨头……海子惊醒,身上汗浸浸的。施蔓莉虽然比不过薛峰,但她不是犯人,自费生,能有个地方领工资已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逛板桥时她侃的筷子桌面酒菜论,她手中的那块经洗经晒,经铺经盖,经拉经拽,经蹬经踹的布,海子都记着,现在正浮漾于夜空中,久久不散。在怒江畔,显然,她不可能是抹布,她,是棵白玉兰。
上几届财贸学校毕业生分配的单位,有地区财政局,县政府办之类的大机关,也有县直部门,坝区乡镇,更多的是山区乡的七所八站,听说有两个分到了县里新开办的纸板纸箱厂,公家都需要和财务打交道,学财会的,到啥单位都可能。海子确信和自己一样全凭公家分配的毕业生是占绝大多数的。作为农村子女,那有讲价的余地,要有也是极少数,有路子的,就像有的菜地的菜,是不用上街摆摊儿的,有的是还没种出来就预定好了的。这几年,海子没看数理化,专业书也仅限于课程,往日只看文学类书,却发现了个现象,中国历史长河中的文化名人,从屈原、司马迁到曹雪芹,几乎都潦倒一生,大人物尚且命途多舛,何况蝼蚁般的自已。古希腊神庙的墙壁上有句哲言:“人啊!认识你自己!”欧洲文艺复兴千言万语,其实是轻轻问了一句:“我是谁?”唉!罢了,像松树一样慢慢地生长吧,总比枯死的草强。虽说讨厌比较,还是比了,还纵向横向,方方面面地比,只是比了以后安于现状,更坚定了做一块布的决心。不知薛峰各比过,即便比过,他应不会嫌弃施蔓莉。在海子的天秤上,薛峰虽是能尿到一壶的兄弟,站得再高,飞得再远,也没有一丝丝藐视施蔓莉的资格。
十余斤的黄蟮,浮出水面处如金子般黄澄澄的。山子合计给表大妈家留些,余下的一股脑作礼物。山子去供销社买来只铁桶,虽然塑料桶轻巧便宜,但铁桶显得珍重些。龙江村距县城十多里地,表大爹和山子约好,晚饭后到公路边搭车,坐车比蹬单车快,省得黄蟮颠死殏。
海子也想一道进城,去找薛峰玩。海子的实习是在校内做了一套模拟的工业企业的完整年度的账务,薛峰是有实际工作经历的,同他唠嗑,不定还有收获呢。
在家中偶有说曹操,曹操到的巧合,老人讲这是地脉旺,这不,刚要出门,一个戴着茶褐色眼镜,开着新得晃眼的五羊本田的帅小伙来了。他停稳摩托,摘下眼镜,来到海子面前,照着怔愣的海子的胸口就是一拳:“掐指一算,废柴在家,还烦老夫上门来请,你面子够大的,哼!”薛峰到沈关县工作后,上个暑假就来邀海子去县城的小酒吧玩过,海子还和他回去过板桥。薛峰见海子惯用的动作是锤肩膀,这下锤胸口,锤得海子的胸口微微酥麻,却又甜丝丝的。薛峰的个子像又蹿了些,脸又白了些,腹部略微有点赘肉,短寸的发型,也显出脖梗的肉,皮鞋黑亮。海子笑吟吟的,拍他肩说,信不信由你,我正要去找你。
山子见到薛峰,说海子那你在家,我和表大爹进城。薛峰说正好,我的摩托送你们。山子笑笑说不消,坐不下。薛峰说就分分钟的事,路上拦车还不一定拦得到呢,海子说这倒也是,用不着和薛峰客气。沈关县有几辆夏利出租车,多半时间是在城内转,不出车时就摆在客运站旁边,阳光下红色漆面晒得晃眼,起步价三元,岂是常人能坐的。平日龙江村人搭车,一抬手,客车、货车、拖拉机,啥停下坐啥,两元车费,比马车贵,图个快,若是夏利出租车,就手揣进兜里,停在身旁也籍口不坐。办喜事的人家,用夏利出租车拉新人,那是好气派的排场呢。海子说要是表大爹坐得惯摩托倒真方便。表大爹在旁一迭连声说坐得坐得,还没坐过这油耗子呢,开回洋荤。海子挠挠脑壳,说表大爹你闲一会儿,我和我哥先走一趟,又返回来接你。山子说这样好,免得挤着表大爹,就是耽搁着薛峰跑两趟。薛峰笑着说多大点事,不耽搁。山子说到了县城我和表大爹就去办事,海子你和薛峰就不消管我们喽,我们回来时自己想办法。薛峰说你俩来叫我,送回来也行,海子忙说这倒真不消了。李芙仙这时反手关了猪圈门,朝这头边走边嚷,山子你和表大爹去亲戚家就快去,回来又搭薛峰闲,甑子里蒸得粽子,海子瞧各熟呢,拿给薛峰尝尝,瞧搭永昌县有啥不同。见着摩托便问是谁的,薛峰说,大妈,是我自己的。李芙仙说薛峰猴呢,才工作就买得摩托,这辆比我那年中的那辆还洋气,那些老师干到退休也还手扶龙头脚蹬呢。圈里小猪大猪乱哄哄地吵,母鸡领着群小鸡奔过来跑过去,脚跟前的狗摇着尾巴,平日来了生人,它蹿起三丈高,吠得人毛发皆竖,现在却温顺得像只猫。薛峰腼腆地笑笑,说大妈说的真好玩,今年的粽子我吃过了,今天就不歇了,明早上班呢,我来接成海去城上。李芙仙说那么路上慢些,本是该上班上班,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心一意听单位的话,大妈就放心喽,粽子你拿去单位吃,大妈也没啥好的给你。嗳,你大爹躲在后面的菜园子,整天不见忙得个什么,我去喊他,回来和你打个照面。海子忙说薛峰又不是外人,我爹忙他的,不要去喊了,给表大爹泡杯茶喝着。说着朝山子挤挤眼,山子会意,提起桶,跨上摩托,海子坐后面。
到县城是弹石路,路沿与路基斜坡间,人畜、手推车长年累月踩压得宽约米把的土路面,此时人车少,摩托在土路上疾驶,轮子碾过掀起的尘烟弥漫似灰色的长裙。路两边的高直的按树上,不时有麻雀飞起落下,风起,桉树叶旋到天上,倏地,又飘飘悠悠落下,有的落到了河中央,层云渐集,余辉斜照,河面血红血红的,亮闪着,模糊了视线。猝不及防,有作呕的恶臭袭来,那是河中死畜的气味,三人憋住气,估计已冲通过才大口大口地换气。唉!像眨眼的功夫,勐波罗河已不是往年的模样。现在,除了放水淹田和捉鱼人的身影,再也不见小孩在河里玩了。急风扑面,擦过耳际奔朝后方,衣服裤腿风兜得满满的,桶口蒙的化肥口袋被稻草索系得紧,水晃来荡去,没洒一滴,恶臭也没影响到三人车轮般兴奋的心情。到了县城,山子和海子在薛峰的出租屋里等着,一盅茶时间,表大爹也到了。
串亲戚前,山子叮嘱海子,和薛峰不消到外面破费了,冲哈壳子,想回去就让他送你回去,不想回去就住一晚。海子的脚趾在黄塑料拖鞋里用力地弓起又伸直,低眉扫眼山子哥半新的胶鞋,不语。海子和一些男生一样,只在冬季的早晚才穿胶鞋,平时喜欢穿没有鞋拽巴的拖鞋,洗脚只需冷水一冲,连鞋都洗了,师专生外出穿拖鞋的倒很少见着。新塑料拖鞋是乳白色的,过段时间成黄白色,再后是土黄色,直到烂掉,作废品处理。
山子熟稔县城,一会儿便到了县委政府家属区外面。在龙江村山子就问过表大爹,各记得表兄家了,表大爹说记得,赶街时去串过门子,进大门一直往南边走到端头的第二排,中间栋的三楼,山子暗忖如此清楚便好。到大门口,门卫老头问找谁,表大爹说来找外甥闲,问那个外甥,表大爹说胡斌,老头便让两人进了大门。表大爹该是顾虑山子的手沉,慢慢地,挺着个腰,一步压一步地走在前面,山子一步一趋随后。走了一截,山子拽拽他的衣摆,说这和往常还是有些不同,是不是先去瞧瞧情况,觑空没外人再去。表大爹咂嘴说对对对,侄子考虑周全,你等着,我蹚好路,又来喊你。
起风了,梧桐树绿压压的叶子哗哗地响着,有几片落叶像手掌一样抚摸着家属区的地面,有的还机灵地躲闪着,不至于被别的枯叶压住,虽然没有铺满地上,若是刻意踩过去,会有踩到苏打饼干似的声响,树干上一圈一圈的白斑点,眼珠子似的盯着周遭。
一秒如年,山子倚墙角儿,紧等着。约半个钟头,表大爹折返,心有余悸地说啊么么,从窗口就听得有几个女的,我毖在楼脚等,好在时间不长,有两个女的下来了,现在没声了,我俩赶紧去。到三楼,门对门两户人家,表大爹叩门。门开,门槛里站个精身子的中年人,问干啥?表大爹说来找外甥,精身子问哪个外甥,表大爹说当局长的哪个,一女的在里面嗲声嗲气,哎哟!净撞着些无头苍蝇,省得麻烦,不消伤精神啦。门砰地关上,差点儿就撞着表大爹的脑门,俩人懵了。山子放下桶,脚抬起轮换蹭着小腿肚,问可是表兄,表大爹说不是,山子说看着也不像。表大爹说看着长大的,要是么他怎会不认识我。那各是走错了?表大爹的头左摇半圈,右摇半圈,反复摇,揉揉脑门,一个指头钻耳洞里抠着,咕哝,没错啊!又要叩对门那家,山子说慢些慢些,搞清楚再说。
整栋楼关门闭户的,二人决定还是不要嫌麻烦,折回去问门卫。表大爹掏出包金沙江,递过去一支,客气地问,阿表,胡斌家是那套房子?门卫没接,打量着,眉心蹙成个川字,咕嘟串啥屁亲戚,连那家都认不得,挡了表大爹一下,表大爹弯腰去捡掉地上的烟。山子挨着表大爹,说对不起,我们长时间不来,忘了,麻烦阿叔提醒下。门卫说别说认不得,认得也不说,搞清楚后喊亲戚来门口接,出去大门外头,说着去推表大爹。表大爹冒火了,反驳道,啊哟!你这德性,看个门,嚣张什么,咋理都不讲,亲戚认都认球不得我来么咋来接。门卫逾发不耐烦,你是来捣乱噶,再听不懂人话,报公安了噶,边说边关大门,表大爹急赤白脸地抵着大门,推搡起来。傍边已围起人,讶异地看着,嘁嘁促促嘀咕。眼看不对劲,山子忙把桶放在墙角儿,过来隔开表大爹和门卫。有人问争什么,山子连忙解释说我们来胡斌家串亲戚,阿叔他叫我们去大门外候着。这时,一辆自行车从人群中掠过,车上一个和山子一样大的青皮后生手握龙头,跨脚,扭回头问,你们是那里人?觉得眼前这人还面善些,山子忙顺绳爬,说是龙江村的,你各认得胡斌家?后生说,认得,我领你们去,和门卫说了声,叔,误会误会。门卫撤身让到一旁,鼻腔喷了下,野蛮人!表大爹听到了,气不过,瘪嘴戗他,你文明个屁?不有我们种田你连我拉的把把都吃不着!山子咂舌,又一迭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使劲拽着表大爹就走,那后生已径直蹬出一大截,表大爹还叽哩咕噜地咒着。
原来是搬到了两层的独院。到了拐角儿,打眼见一对男女恰巧从院门口出来,边走边客套着,请送客的女子留步,女子热情地说以后常来坐。看情形,山子便杵在墙角,先等一会儿。见后生后面跟着个老汉,女子拤腰,眯眼打量,后生手握龙头,脚点地,贴过去咬她耳朵,她恍然,热络地笑着说:“大舅爹嗳,好久不见你了嗳,来家闲。”表大爹也笑道:“高门大户的,鸟枪换炮,刚才走错门,着拦了呢。”说着转身朝山子招手。她吴侬软语地说啊唷哟,鸡圈样,你们恁大瓦房才宽敞呢,太阳落山有个拢处罢喽,刚搬来,没筹席,还没说给亲戚呢。
进得客厅,喝上茶,表大爹介绍了山子,山子喊了声表姐,端着茶杯,没喝。表大爹顺嘴就说起来的缘由,说农村娃儿不容易,能帮衬就帮衬。表姐说大舅爹你瞧,天黑了,人影也不见,各会拢家都不有刻子,唉,芝麻大恁干部,七事八事,搞得比周总理还忙,你是等他回来当面说还是过后我跟他说。表大爹说不急不急,得以来一趟,我们等哈,说着去几个兜里翻烟,眯笑着坐一旁的后生即从茶几下取出烟来,给表大爹点起一支,旁边角落儿的一个袋子里还有几条一样的烟,表大爹说这烟我抽过,玉溪产的,包装洋气,劲儿小些,我们不兴抽这个。又问后生咋称呼,后生说姓张名乾,这我姐。表大爹啧啧嘴,你姐叫张莹,你叫张乾,听着就顺耳,要是搓麻将,边张都会胡,站着赢钱,好好好,胡到撞手喽。张乾嘿嘿笑,说不是输赢的赢,赢钱的钱,表大爹说取名就随放炮,图个音响,张乾又笑,张莹提醒娃儿睡着,声音小些,你们聊,高跟鞋嘎吱嘎吱地进了内屋,门轻轻地关上。表大爹提议张乾也抽起,张乾麻溜地点起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仰头吐出一串串的小圈圈,绕着绕着就散了,表大爹的烟子是从鼻孔中噗噗地喷,像冬天早晨牛喷鼻般劲足。表大爹说我晓得你抽烟,张乾问,你怎么知道的?表大爹指了指,说,你的手指头。两人一见如故地唠嗑,噼里啪啦一通壳子,山子知道张乾也是今年从省技工学校毕业,等着安工作。张乾说教师系统的应该是由县教育局拿方案,不过事业人员分配,最后还是要过人事劳动局的,我姐夫应说得上话,以后我们亲戚间要互相照应。山子说这个当然,往后还请表弟多照应。
天光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月亮似染了风寒,把云当铺盖,窝着不出来。山子起身,去庭院中踱步。这院子真算不上高门大户,但也不显得逼仄,结构小巧精致,青石小径,山石池塘,垂柳荷叶,一应俱全。水磨石的地面,泛着层暗光,栽植的花木葳蕤,透着芬芳。山子将黄鳝挪了几处,最后挪到客厅门旁,这样次日出门时主人便可看到,否则只怕会摆到出臭。想想恐怕还出纰漏,便进去提醒张乾,说近期如果不吃要记得换水,说完,就听得院外有汽车的声音,张乾说是我姐夫回来啦,迎了出去。山子站起,见表大爹仍坐着,就没跟出去。
“弟兄们,没醉吧,没醉,啊!到底各醉,好好好,各找各妈,改天又聚。”一众声音道:“局长海量,以后又向您学习。兄弟出来接您了,兄弟,局长就托付给你了……”尔后是车轰油门的声音。见到了台阶,山子迎出去,张乾架着一位约莫三十六七岁,中等身材,富泰,圆脸,重眉毛,浓头发的男子,走也踉跄,停也踉跄,知是表兄,也去搀扶。他却挣脱二人,挥舞双臂,我没醉,我没醉地嘟囔。不知是桶绊了他的脚,还是他的脚踢到了桶,一个趔趄栽倒,悉溜刷拉,水淌长江,黄蟮躬身摆尾,爬得遍地。也就放个屁的功夫,表兄已狼狈不堪,山子来不及懊悔放错了地方,和张乾把骂骂咧咧的表兄搀进客厅,张乾找得把靠椅放沙发边让他先躺着。山子促忙促急,在表大爹的配合下,眼观六路,听声辩位,顷刻间把乱钻乱跳的黄鳝捉回桶里,累得浑身是汗,山子想不到手上功夫竟能如此超常的发挥,翌日早晨醒来,才觉出手指钻心的疼。清理地上的水,重新安置好黄鳝,擦洗黏液,甫歇,进客厅和表大爹坐在表兄对面。
幸亏扶得早,表兄的衣服并没怎么污损,用过毛巾后,挪到了沙发上,似已酒醒,宛如平常,面容温和,吩咐张乾续茶水,递烟,和大姑爹寒暄起来。指着山子问是谁,表大爹不忙回答,抽起烟,也要给他点烟,他不让,张乾连忙凑过去帮点了烟,又迅速冲得杯蜜水放他眼前。他抽着烟,吐出的烟圈比刚才张乾的要大,升上去也渐渐的散了。少顷,表大爹介绍,说起事情。表兄抱着手臂抽烟,问山子的情况,山子手搁肐膝头,把学的专业,任学生会副主席,创办校刊等简单作了说明,又满是歉意地表达了自己捉的黄鳝令表兄出了这档子事的不过意。表兄说不打紧,眼神有些莫测地问张乾你姐呢,张乾往房里努努嘴。表兄坐直身子,挑了挑眉,说她是巴不得我跌死殏,又说表大爹,难得来一趟,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安排你们住宾馆。表大爹说这不用外甥操心了,家里一堆事,今晚要回去呢,认得这里,往后进城又来,你工作忙,要注意身体。表兄说一定要回去,我派车送你们。山子忙说我们搭车回去,表兄白天辛苦,休息早些。张乾在旁插嘴说你们就不要客气喽,单位的车,送送亲戚,不送白不送,表兄斜瞥了他一眼。表大爹笑着说,也行也行,今天净开洋荦了。表兄轻弹烟灰,问啥洋荦,山子便说来时是第一次坐摩托车,表兄哈哈哈笑起来,张乾用肘拐了他一下,他闭了嘴巴,一起抿着嘴笑。表兄操起桌角的电话,滴滴摁了几下,通了,捂着话筒说想办法通知小吴,开车来。表大爹下巴快掉下来了,山子圆睁着眼,哎哟喂!这种程控电话公家才装,咱村里还用着“摇把子”呢。山子问各消留个字条,表兄喝着蜜水说留嘛。山子写下学校、班级和姓名后,瞅瞅表大爹,瞅瞅表兄,问,各消再留一个?表兄挑眉问哪个,山子说是我亲弟,今年也是财贸学校毕业,他倒是对工作单位不很在意。表兄颔首说,不错嘛!山子显得犹豫,说怕碍难表兄呢,表兄微笑,拖长声音说,碍难肯定碍难,这个事情啊,有时办得成,有时办不成,看具体情况。山子倾身,讪讪道,那就先写上,要是不方便的话,不顾就是了。表兄看着山子又笑笑,山子感觉表兄这次的笑如深渊般难以洞悉,惴惴地,自己也不怎么自然地附和着笑,倏地后悔提到海子,有点不知深浅。这时,外面窸窸窣窣,应该是下起了小雨。表兄略微沉吟,轻描淡写地说,教师的分配是由教育局拿方案,人事劳动局配合,我尽量想办法,不过要相信组织,最后不管分得什么,要不怕艰苦,越艰苦越能锻炼工作能力,说完掐灭了烟头。表大爹竖起个拇指,说合呢合呢,外甥你是戴红顶子的,就信实你,挨靠你扶持喽,够得着么帮敲敲边鼓,要是分到了艰苦的地方,有外甥照应,他俩兄弟工作着也安心。山子说感激的话就不说了,请表兄放心,您的话我铭记于心,认认真真的工作。离开时,门外的雨也颇有分寸地退去,梧桐叶粘在地面,任由辗轧。
心理学课上讲过蔡加尼克效应,未完结的事情会像磁铁般吸引着人的注意,让人难以释怀。去表兄家的情景,直到单位分配尘埃落定,就像孩童时看过的电影一样,在山子心头萦绕。山子把整个过程反复搜刮分析,体味每句话的本意和可能蕴含的弦外之音,自己的应对是否得体达意。山子觉得汉语言学和心理学分析已不够,可世上没有表情学这本书,老是觉得表兄的笑深不可测,结合他的办得成办不成的话,应该说的是一种规律吧,有规律会因实际情况改变的意思,又回想起进门前后的周折,兆头有些不好,不踏实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念及至少沾着亲戚关系,又不是路人甲乙,他应会理解包容,自己也要理解表兄,他小舅子也等着安单位呢,烦乱的心情便纾解了些,心上“呸”了自己一口,自责是自我折磨,这亲戚串得动静挺大的,表兄也清醒着的,他自会斟酌斡旋,只是往后自己要眼明手快些,也没必要显得过于拘谨。
负责落雨的云已全都散去,负责啥也不干的云正在聚拢,墙角的灯亮着,父亲兀自劈着墙垣柴垛洇湿的木柴,母亲在旁拾掇,堂前卧着的老狗好像有过一瞥,便继续蜷缩起头。山子扯亮灶房的灯,舀瓢冷水,咕嘟咕嘟灌下肚,又就着瓢,捧起水洗了把脸。李芙仙摸过来问:“咋样?”山子脸湿漉漉地滴着水:“还行。”“各有说去那个学校?”山子:“这个怕要等到最后才晓得。”李芙仙笑了笑,那笑荡漾起眼角额头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滴油游离于水面,不知是担心的笑,还是安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