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滑过一排排树木和一个个院落,过了山脊,隐没在这座山的西边。剩下的都是十多里地的下坡路了,这担柴应该有一百多斤,海子觉得中午下肚的两钵头饭已无影无形,双股哆嗦,麻木地、机械地往前挪,腿已不听使唤,海子只好撂下挑子歇会儿气。
“心大压着肝!”他自言自语,自怨自艾。龙江村的其他村民是不耐烦跑这么远路找柴的,那棵折断的松树又没脚,他完全可以多花两天时间挑运,嗳!灶门口拭挑子,路上才晓得重,累得身高一米七、体重百十斤的海子像个缩头乌龟。
山下的村子飘渺着袅袅炊烟,还没和海子的视线持平就已湮灭。寰宇中,炊烟太渺小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海子的思索漫无边际。海子的爷辈是爷爷姚发春,叔公姚发后,叔公家那一垡都是女儿,爷爷这支总算生得海子爹姚生根这个顶门杆,讨得媳妇李芙仙生下山子姚成山和海子姚成海两个男孩,虽然姚家几代人丁不旺,但到海子出世时大队已逢会必讲计划生育,一家只能生两胎,独生子女户光荣,“人多力量大”的说法没人再提,姚家终于没有沿袭以往乡民们越穷越生的陋习。“越歇越懒,走一步是一步。”海子给自己打气,瞅着山下的村子,咽口寡淡的唾液,弯腰弓步撅腚,嘿咻!小腿青筋暴起,挑子重新上肩,颤颤巍巍回家。
天快黑了,今天是中元节,昏黄的圆月已升起,星星的眼睛还有些迷蒙,无精打采的。
到家,海子妈在喂猪,大猪霸占槽位,她持扒食棍敲打着大猪头,尽量使挤来钻去的小猪仔儿能吃上猪食。海子爹在房顶摸黑拣瓦。早就该拣了,三间房子新建,只是四周砌上土基墙挡风,可能是瓦活没铺实,屋顶的瓦趖了几处,雨天漏雨屋内地上汪泥水,家就显得有些风吹雨打的凄苦,这也是两口子几次闹架的导火索。
“嗳,找的工糊混你也认不得,你眼瞎?小伙子时候背篓里装锯子、石锤、斧头到我家转来绕去,冒充手艺人,实际是连自家瓦也不会拣的白大爹。结婚的那天的柜子、箱子都是借别家的,你姚家是骗子,诓骗我李氏门中的大女儿,呸呸呸……”李芙仙吵起架来陈谷子烂芝麻针头线脑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隔空还指指点点的,常惹得姚生根从闷不作声到火冒三丈,甚至两口子扭打起来。山子海子也劝不竭,聒噪得兄弟俩儿似土窝突然坍塌的蚂蚁,无脑地在家中转来转去,路人好奇地驻足看热闹,也只能任由他们。姚生根赌气不拣,李芙仙又不准儿子上屋顶。实际姚生根真有些手艺,土地下户前长期在外地揽活路做,挣的钱交生产队一半留一半,硬是没有让家人遭受大饥大饿,眼看两个儿子长大,老家的一阁祖屋显得逼仄,赶紧建起这三阁土木架房,铺上瓦,砌起墙,就花光了积蓄,日子抠索起来,但总有了希望。他亲手打造了桌子椅子,房前屋后的石活能独自做的都做了,省了不少工钱。
山子捧着钵头埋头吃饭,饭里拌的水豆鼓儿多了些,乌红乌红的,乍一眼,像一钵头“人血馒头”。山子身材偏瘦些,个子蹿到一米八,白白净净的,要是有身干净的中山装,任谁也不会想到是大头百姓的儿子,至少是名公干子弟,他胃口好,吃嘛嘛香,这不,刚浇菜水回来又吃上了。
“瞧伴儿不如帮伴儿,接下挑子嘛!钵头啊是比挑子重?”李芙仙在猪圈里扯着喉咙喊。山子依旧扒饭,问海子:“你啊吃,我盛给你一碗?”海子撂下挑子,小腿仍像灌得铅样沉,心嘭嘭嘭往外跳:“肚子饿呢,这会儿还吃不下,不消管我”。
海子小山子三岁,长得像碾子般铁实,他包揽家里砍柴割草的活,山子做些翻土、播种、育苗、移栽、浇水的菜园子活。海子也会种菜,但没有山子侍弄得精致,内心里也有点排斥种菜活。有一次,小学放学后的山子偷懒没浇菜水,母亲从地里返回时在路上遇到正在玩耍山子:“人看从小,马看蹄瓜,偷懒耍滑,养你搞么?”气头上抡起肩上的锄头往几米外的山子脚上砸去,锄头锋利的口子泛着寒光飞旋,说时迟那时快,山子缩腿跃起一米多高,堪堪避过锄头口子,但小腿挨了锄头把重重一击,山子一瘸一拐、龇牙咧嘴地跑远,海子猛的一惊,心跳如鼓,菜比山子哥的命值钱。从此海子畏惧锄头,干活比山子踏实,常得到父母的夸赞,他却没有洋洋得意,反倒是好多次梦中,那把锄头向自己飞旋过来。
海子把柴堆码在裂缝的墙垣,李芙仙在堂屋一侧剥玉米,姚生根拣完瓦,坐供桌旁凳子上抽烟,山子舀了一盆热水泡脚。海子全身黏着汗,打算趁夜色到河里洗个澡。这时姚生根喊起来:“嗳嗳!拢过来,今晚开个家庭会。”又要开会,他经常召集家人开会,想到啥说啥,有的是平时说过了,攒成一堆重复一遍。儿子敢不听话,姚生根会顺手撩起锄把唬人,但终没有像婆娘一样甩将出去,慑于“锄”威,山子海子自然参会,兄弟俩儿听说吃大锅饭时候也是会多,两个人都开会呢,父亲是把这个优良传统继承下来了。李芙仙每次开会都无所谓的样子,反正又不影响手里的活,有时在会中顶撞姚生根,会议便不欢而散,最坏的结果是又吵起来。手握锄把的光头百姓,还净整些花里胡哨,山子私下说父亲是开“锄头会”。
见两个儿子乖乖围过来,姚生根满意地吐出一长溜烟圈,吭吭咳嗽着,煞有介事:“海子眼下初中毕业,识文断字,算得账喽,高中就不读了,搭我去湾甸坝租百把亩地种甘蔗,要是老天照看,一年赚个五几万,回头把这几阁房子装修起。”湾甸坝是本县的热区乡,地广人少,土头肥,水利条件好,各级都鼓励有劳力有技术的农户去租地种甘蔗。海子已盛得一钵头冷饭,冲上开水,饭上面盖着一坨腌萝卜丝,埋头扒饭。他早知道父亲的心愿,小儿子身强力壮在家务农,大儿子是秀才身板,最好是靠读书吃上公家饭。“我几天前遇着干亲家,说让海子跟他学木匠手艺,大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姚生根你自己修理地球就不有过上好日子,还想让小儿子走你老路?”李芙仙又叽哩呱啦提意见。姚生根稳住心神,没理会她,看向小儿子,想听听他自己的想法。海子没有抬头,凭第六感就收到父亲征询的信号,“等中考成绩出来嘛,考不上中专,我不读高中就是了。”姚生根用余光瞟着海子:“你哥前年都没考上,你个闷葫芦会考上?做梦讨媳妇罢喽,还是早做打算。”“种甘蔗是当农场主,木匠是鲁班弟子,老弟你净干大事呢嘛!”嘻嘻!泡脚的山子拿话戏耍海子。“你去干嘛!”海子血气上涌,顶嘴山子哥。村里孩子多数小学或是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读高中的很少,考上中专、大学的更是没有,有年轻劳力的人家日子自然过得松活些。
“好嘛好嘛!天亮才见马牙霜,我等着。”姚生根丢下句话,转腚过去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咂摸着烟的滋味儿。
夜幕已将这个农家小院完全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