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报志愿时填了省工商管理学校、省财贸学校,还可以再填几处,他没有填了,他打听过往年的录取情况和其他同样填报志愿的考生的成绩,估摸自己至少可以被一个省级中专学校录取,地区的中专学校就不填了,虽然在这之前还没出过县,心里还是想借读书的机会走远些,读万卷书不如走百里路,到省城应该更会长些见识。最后收到的录取通书是地区财贸学校。海子有些纳闷,是不是搞错了,没有填啊!再一打听,有一位勉强过分数线的初中校友丁建华收到的是省财贸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难道省财贸学校的办学水平还不如地区财贸学校?这次好像母亲的格局更大些,通情达理:“各家各户碟大碗小,政府心里有数呢。海子早上吃饱肚子,晚上就走得到学校,到省城读书要坐车,那还不白撒钱在路上?政府关照咱家了!”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即使其间有疑,仨个海子垒起也可能够不着衙门的鼓槌,够着了也可能擂不响,响了也可能有各种冠冕堂皇的说道在那里等着,幸好都是中专文凭,四年后都包分配,也就不很纠结,释怀了,全家集中火力攒够海子第一年的开销。
海子转了户口,每学期缴学校几百元的学费,月生活费百把元,每个学期学校会免费发给三十多元的饭票,省着些花,一年约花费两千元左右,姚生根尚可对付。但是,第二年,姚生根的嘴张得有脸盆大,牙齿都惊掉了,大儿子个瘪犊子,崩了个冲天炮,考上了三年制师范专科。
嗳,怎么办?砸锅卖铁,咬紧牙关,供。
薄薄的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湿漉漉的浸透着山子的汗水。仅仅是一个李德惠,就曾让山子酸楚的泪,流进心窝窝的那条河。
过了立秋,过了处暑,最热的夏天已经熬过了,让人身心舒畅的爽秋款款走来。学校后面的山坡上,鸟儿叫得人心暖暖的,不远处,一声急切的蝉鸣,随即没了声音,想必是被等候已久的鸟儿叨去了。
大自然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总是不甘心千篇一律的平坦,于是就有了高山、沟壑、湖泊、河流等千奇百怪的形状。就算是一条山涧,它也不允许它直直地从西流向东,而是起伏颠簸,九曲十八弯。溪水至此忽然绕了个弯,改了方向,翻起少有的浪花,冲刷着堤坡,使山子几乎能感受到脚下泥土的震颤。
山子坐在山涧柔软的草坡上,空气中有一股香胰子味,她又来了,她伫立在上方。山子缓缓站起,注视着她,她还不习惯被山子直视,手微微提起裙摆,又松开。山子慢慢蹲下,右膝着地。“姚成山,你做什么?”李德蕙瞳孔如同深夜的猫眼般放大,心嗵嗵跳,手捂脸,背过身去,燥热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山子语气淡定,她有些猝不及防,深陷在急促的思绪中,身上竟然罕见的出现了些乖顺的气质,那股浓郁的香胰子味也在微风中变得淡淡的。“你起来说嘛!”她语气中似已有乞求的意味。“不,你必须先答应我的请求,我才说,说完就起来。”山子双目炯炯。“我都答应。”在山子坚持下,她的许多念头翻涌而过,已然防线全失。
“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欢我,我很荣幸,可是却对我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什么?”她颤抖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可能感谢你,我的任务是学习,我没有丝毫的资格和异性发生感情,连被喜欢的资格都没有。我没有三头六臂,如此下去,我对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无异于犯罪。我需要静心学习,过去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请你离开我!”山子右手撑地站了起来。
她的双眸骤然收缩,低了头颅,脸上是恣肆的泪,喉咙好像有鱼刺,嗓音沙哑,嘴唇蠕动,只听清一句:“姚成山,我恨你!”跌跌撞撞奔下山去。风中传来她最后的颤音:“不是我找人打的你。”这句话对于山子,已是飘渺的风,碰在没有洞孔的青石上,不会有回应。
山子嘴角飞扬,他捍卫了自己苦修的权利,心里卸下了担子,眼眶酸溜溜的。猜都猜得到,不是她,她良心未泯,山子也早淡忘。不久,校门外发生了一场火拼,赵君佑被修理了,但事情好像没有引起校方的重视,派出所也没立案,没有人因此受到处理,一场闹剧而已。
山子考上了专科学校后,龙江村沸腾了,村民叱责自家娃儿时就爱用山子和海子举例,龙江小学的老师在上课时也不时提到兄弟俩儿。自己已无端招惹了一些怨气,两兄弟是癞疙宝吃火亮虫,心里明镜着呢,因为余光都能感受到个别一根筋后生的老饕似的眼芒,在另一些村民的臆想中,姚家是天天啃猪膀子,美得满嘴流油了。
姚家痛并快乐的日子就是山子读专科的三年,姚生根像是没了语言能力,变得沉默寡言,说话会令他心慌,软塌塌地没有力气,他只会如牛一般劳作。
山子的开销要比海子多一倍,一个乡干部一年的工资也就几千块,可是两个土里刨食的老农民却再也没有让兄弟俩放弃学业的念头。能挣钱的路子想办法去挣,能借都借,能卖的也卖了。山子周末上街发传单挣个七元八元的;海子踊跃报名在假期守校,只争取到一次机会,挣得两百元守校费。面对开学就三四千的费用,捉襟见肘便是家中的家常便饭。开学的头天晚上,姚生根常悄悄出门,从村头走到村尾,凑够了,第二天便早早地交到俩兄弟的手上,没凑够,天不亮就扛起锄头下地。俩兄弟安慰在灶门口愁眉不展的母亲,没事,我们先去上学,有了寄出来就行,实在没辙,我们和宽裕的同学先周转一下。
最拮据的是海子的第三学年,山子的第二学年开学,上学期的学费还没缴,新学期的又来到,虽然学校没有因此勒令退学,俩兄弟还是深感窘迫。开学前一天,一筹莫展的兄弟俩坐在床上。“海子,你去读吧!你的费用少些,你已是第三年了。”“哥,你的是大学,放弃了可惜,我壮实,可以去打工。”两个谦让着,上演牺牲自己成全亲人的戏份,连床边的老狗都腻烦了,伸直懒腰,抖擞抖擞身子,走出门槛外,低沉地嗷嗷几声。外面传来一声断喝:“都去读,只要学校不开除就别想回来!”姚生根狠劲踩灭地上的半截烟,扛起锄头下地。兄弟俩好像都打了个寒战,立时屏声敛息,明明是大天四亮,却觉得屋内是虚空的黑暗,心急速下坠,一直没能落地。
龙江村的鸟鸣不再婉转,蝉鸣更让人焦躁,家人的心理承受力都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