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县城街子天要比往常热闹,货车、三轮车、拖拉机也“突突突”“呜呜呜”地汇入人流,对头车遭遇,便塞得水泄不通。街上的货品和货量骤增,有卖对联和年画的,有卖年糕和干果的,有卖衣裤和鞋袜的,有精神抖擞的鸡和活蹦乱跳的鱼,有菠菜韭菜藕,萝卜苤菜葱,蚕豆茄子姜,萝卜洋芋蒜……“短裤三块两条,袜子一块三双”“一块一堆”的叫卖声不断,此起彼伏。湛蓝的天空笼罩集市,嘈杂的众生小如蚂蚁,奔突在集市……
李芙仙的莴笋、青菜很抢手,齁沉的挑子刚撂下,一壶茶功夫就卖完,她揩揩汗,准备收摊回家。“老祖,发财了嘛!”三个婆娘和她打招呼。姚家在村里辈分高,同姓族人叫祖、奶、嬢的数不过来,婆娘们倒不避讳有僭越,常大口马牙地和李芙仙开玩笑,她也已习惯。这不,她才自嘲说没听说过那家是种菜卖成万元户的,她们又扯远了:“一样的交学费,只是你家的读成器,坦白从宽,你各有悄悄送给老师菜喽,哈哈哈!”笑声盖过整条街,李芙仙讪笑,反唇相讥:“嗳,送过呢,你们也去送嘛,顺便再帮老师烧水洗哈脚啊,再回去读,读个万岁万岁万万岁就是喽!”婆娘们打嘴仗历来占不了李芙仙的便宜:“透露下你家是怎么教的嘛?”这句倒不像玩笑话,但有点烧脑壳:“哎呦,扁担倒下认不得是个一字,睁眼瞎么教育啥?”她顿了一晌说:“怎说呢,娃儿在家照样是砍柴割草,是学校教的,是老天照看的!”说着双手合十。五八九年,李芙仙读到小学二年级,认字少些,但姚生根读到小学毕业,已可看报写信,睁眼瞎不至于,在孩子的教育上倒真没有诀窍。“呸呸呸!还嘴严呢,未必老天只照看你家?”仨婆娘挤眉弄眼地撇嘴,表示狐疑。“走,现在就去买彩票,瞧瞧老天怎照看?!”不由分说便挽着、架着、㧟着李芙仙到彩票摊。这就有点恶作剧了,几乎整村人都晓得姚家这几年是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买彩票无异于割李芙仙的心头肉。她紧皱双眉,面颊青绿青绿的,挣不脱仨婆娘的纠缠,却也不好拉下脸发火。
这几年春节前后政府会在街上摆起彩票摊,虽然中奖概率低,人们却乐此不疲,过节放松放松,图个喜气,也给节日平添了许多的热闹氛围。仨婆娘已自顾忙着买彩票,两元一张,自己可不能怂,免得回去八卦得一寨子,李芙仙打定主意,买一张,权当赶街坐了回车。她咬咬牙,再扩大地张翕下颊骨,一层一层翻着,从衣服的最里层,掏出一个装着当天全部收入的龙门洗衣粉袋子,挑出两元钱,颤颤巍巍地递给面前售票的年轻女子:“嗳,姑娘,卖我一张。”买得彩票,她看不懂,只好又递回去:“姑娘,帮我瞧瞧,中奖没有?”“哪有那么好中的!”女子显然很忙,有些不耐烦地接过彩票,眼光扫过票面时,白嫩的脸微微一颤,耸耸肩:“没有中,大妈。”说着随手将票丟弃,脚下是满地落叶般的缤纷彩票。李芙仙的眼睛像爪子一样,可从没有松开过那张彩票,她认得出,它就落在桌子下面,距姑娘的脚有一米左右。虽然是张纸,也是血汗钱换来的,怎能丢掉,她要带回家给娃儿和老头子瞧瞧。她弯下腰,钻进桌底,攥住那张票。“大妈,不要钻桌脚,小心跌跤呢。”一位售票的年轻小伙见状连忙喊她。她爬出来,挺直腰:“我的票掉了。”“噢!”小伙歉意地笑笑:“大妈,我帮你看。”她有些不情愿地递给小伙:“不要丢噶!”眼睛像钉子似的钉住小伙手中的票。
小伙食指拇指捏着票满脸的错愕,翻过来瞅瞅,翻过去瞧瞧,确认无误,复又看她,举起彩票大喊:“这个大妈中了特等奖,放炮!”一石激起千层浪,本来就拥挤的人流如被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兜住的鱼群,几乎连喘气都是口对口了,口味、烟味、腋味、脚味……交揉混杂,比猪抢食还要挤,她的鞋底几乎要离地了。特等奖!没听错吧?她急了:“嗳,还我票来,我的票!”耳旁乱哄哄好像说有“一匹马驼着”。几位售票员㧟着她到一辆摩托前,向她解释,这是“雅马哈摩托”,票收了,新摩托归她了,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周遭是上下翕动、叽哩呱啦的嘴,她咬咬舌,疼!再咬咬唇,也疼!她确认自己是清醒的,摩托在眼前,伸手可及,她真中了这辆叫啥子马大哈的摩托。
“老祖,你当真神呢嘛!”仨婆娘挤到李芙仙身旁,像溺水时突然抓到救生圈,她揪住她们:“帮我拿篮子扁担来,回村喊姚生根赶快来!”
烈日炎炎,李芙仙一屁股坐地上,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守着那辆摩托。工作人员动员她:“大妈,摩托车可以现在卖掉,带上钱回家。”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概不听,越发用手抱住前轮,和摩托连成一体。约莫两个钟头,姚生根父子仨赶到。她已迷糊,海子轻轻呼唤几声“妈、妈……”才将她的手和前轮分开,喝下山子喂的水,她回过神来,看动物园似的人群开始散开。李芙仙撩起袖口擦拭眼眶,黏着眼屎,还潮了。嗳,这可不是哭的时候,父子仨不会骑这玩意,也养不起。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以四千六百六十六元现场卖了,图个吉利。掸掸灰尘,要返家了,李芙仙远远地向那位年轻的售票小伙投去感激的一瞥,在心里狠狠地剜了某人一眼,一口啐地:“遭雷劈的”!
进家前,听村民建议放了封炮,姚生根吩咐山子给那仨个婆娘各家送去一斤糖。姚家中奖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这次倒没有来借钱的,他家俩娃儿读书正用钱呢。土地下户前姚生根出远门刚回家,借钱的就登门了,有的一直没还,已成死账,这也是两口子吵架时李芙仙常揪住不放的小辫子。
疲累了一天,腹中空空,李芙仙却没有休憩,她上香、烧纸钱,作揖、磕头,念念有词,感谢天地三界,感谢祖先。又叫父子仨也过来磕头,俩兄弟磕了头,姚生根破天荒也听话地磕了头。山子海子的记忆里父亲是无神论者,连上坟都没见他磕过头,只是默默清理坟头和周围的荒草。与人掰扯孝和不孝,常挂嘴边的说道是“活着时儿女听话,让老人有吃有穿才是孝,死了敲锣打鼓哭天呛地是做给活人瞧”。见儿子在旁边,就故意大声嚷嚷,“哪天我瘫床上了,不消抢救,我喝几汩敌敌喂自己了断,不消砌坟,用席片儿裹起丢怒江算球。”若被李芙仙听到,难免又是一阵数落:“姚家上几代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少爷呢,这代出你个叫化子,还神吹武吹,呸呸呸!丢姚氏满门的丑都认不得……”众人开怀大笑,合伙奚落起姚生根来,甚至还想火上浇油逗两口子吵架呢。
姚生根磕头,可不是因为迷信,他是激动了,烂包的生活,终于给这个窘迫的家松绑了一回。他如一头精疲力竭的老牛,眼看大限将至,流着绝望的泪时,猛地有一丝灵魂注入了躯体,生命得以延续。
夜幕降临前,村子上空竟星星点点地落了几滴雨,雨一停,星星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了,还出奇的亮,空气也更加舒爽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