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山子,没料到会邂逅这段感情,缠绵辗转,那般天真未泯,却又极见心机。
按说山子学科成绩还好,还是学生会副主席,有过优秀学生会干部的荣耀,回到县里参加分配应该有些优势,但他的校园恋校方怎会知道,即便知道,佯为不知已是唯一难得的袒护,同专业,分配到一所学校的机会微乎其微,只能是争取在邻近些的学校。她剧透,她可能会在挨近家边的学校,至少挨近坝区,争取挨近县城,方便些,在县城是不可能的,家中关系还不到。村中有一位在县教育局工作的科长,是她父亲教过的小学学生,她父亲撇下脸去找过,那科长说学生能力有限,但会尽量帮忙,便有了个至少挨近坝区的说法,那已是莫大的人情。在她在那一所学校不明确的情况下,山子想挨近她,就要争取到坝区中学或者县城中学。
山子想起一个人,那个从未谋面的县人事劳动局局长,他是已故叔公外嫁的二女儿的儿子,以亲戚论,山子应称其表兄,虽是旁系,尚在五服,不知是否用得上。小世界理论说,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想找谁,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只要通过六个人,就可以联系上这个人。这个理论揭示了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存在普遍联系的这样一条客观规律。山子想通过父亲去和招赘在家的表大妈讲,再通过表大妈去和她那当局长的外甥搭上话。
九隆地区兴时过端午节,端午节前,山子多请了几天假回到家中,海子端午节一般也回家,趁着海子还没到家,可以静下心来构思,怎么跟父母沟通。他谨慎、耐心地先向父母讲自己在学校的学业,再讲班里有的同学已预先知道自己可能分配到的学校的事,然后说自己这辈子以教书为生,如能在县城或者坝区学校,照顾家中也方便些。县里县城中学一个,坝区中学三个,山区中学十三个,虽然自己在校的总体学业占些优势,如果全凭公家分配,并不能保证就恰好分在县城和坝区,说不定公家以培养锻炼为由,特意把优秀的挑出来去条件差的山区中学教呢。教师系统调动历来比其他行业难,像龙江小学的老师基本就在龙江小学教到退休,自己还是想努力一下,稳当些。这才说到表大妈的外甥是局长,手中有权,要是他愿意帮忙,应该不成问题。至于海子,不可能像教师一样在一个地方工作到退休,东奔西跑的可能性很大。当然,如果海子也有入职到一个好一点的单位的想法,表兄也不为难的话也是可以试着说说的,目前来看还没见海子有这种想法。说完,山子认为已讲得很清楚,父母也应该听明白了。
“我们人穷志不穷,要靠自己,不要搞那种攀亲带故的歪门邪道,分到那里就在那里,只要好好工作,公家不会亏待你,家中也不消你操心。”姚生根拉长着脸,指尖在桌上笃笃地敲着,撇了山子一眼,温吞吞地说。其实山子哇喇哇喇时姚生根就合计了,别说自家与什么局长素无往来,即使是和表姐家也是讨饭过日子各顾各,虽然话上是亲戚,但拐了弯儿,和当局长的表外甥,更是要用八丈长的竿子打了,遇事才攀交情,生各支地去求人,不仅是光光头上盘辫子,白忙活,还是自招现世。
山子心里咯噔一下,垂下眼帘。父亲这样说,苦心谋划的唯一的路就堵了,心里飕飕地刮起冷风,周身乏力,喃喃自语:“我好糊涂,命啊!”别过头去,右手握拳砸脑门上,胸腔里蓄着一汪泪,像浪潮在翻滚、冲撞,恨、悔、愧齐涌,心和肺被挤压得难受,鼻腔发酸,喉咙被扼住了似的,堵得发胀,唉!生活的漏洞太多,三年的师专,自己像误入弥天浓雾锁住的沼泽,起先还以为是仙境,其实步步惊心,只有无奈地站在原地,待雾幛散去,方能启步。
“嗳,山子,怎像霜打的茄子样,罢灰心嘛,佛老爷恁胡子是人塑成的哩,你是礼簿上落得大名等着上席的人,只是选个席面而已,又不是眼巴巴求人家施给饭食,正理当然的事,该说就说。”李芙仙应该不是图和姚生根唱反调,因为她说的也有些事理。“在就近些恁学校教书么生活顺趟,对学生、对学校也是台好事。我们家两个儿子,你在家边尽忠又尽孝,海子就去尽忠,正明公道哩,大头还顾着国家呢。老姚,儿子说得对要听,不要佯佯不睬,仰巴叉装睡着,有效无效责任尽到,不要白当这个爹。”李芙仙言语间显得有些动容。“我这辈子从不有低三下四去求过人,要说你俩娘母去说。”姚生根拧过身,眼睛一瞪,大牙一咬一咬,双颊一鼓一鼓,仍持己见。李芙仙停下灶头的活,手持锅铲道:“要是我李家恁亲戚我耐烦搭你张口,你是顾虑他家不会帮是咋个?有鱼没鱼捞一网嘛,虽然从前不有来往,毕竟沾着亲戚不假,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帝还有草鞋亲呢。他不帮亲戚帮哪个,即便人家不帮我们,我们又不记恨人家,人家帮了,心上要念人家好,自己报答不了人家么请神灵菩萨帮保佑人家。”李芙仙条分缕析,握着个锅铲指指点点,像是老师上课。姚生根耷拉着脑袋,铺眉苫眼,俄顷睁开,踢开椅子,进房去,关上门。李芙仙放下锅铲,急赤白脸地边解围腰边从灶房追到门边,手捏围腰,指着门,压着声音吵:“你这种牛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三说两不说就甩头扭屁股,烂泥巴糊不上墙……大生产队时候安排人守山,别人家在家抢工分抵着不去,安排你,你就去,也不见得生产队照看你,翻山就不听娃娃哭,守山三年,家里缺粮三年;土地下户分田地,你窝在家不动,净分得远田远地,田是几年种不肥恁沙子田……”母亲的骂话山子早听得耳朵起了老筋,几乎是听上句就能预判下句,可惜自己当年年幼,现在就无法断其曲直,田倒真是沙子忒多,与村中老辈人口中说的解放前是河,解放后改河道造成了田的说法相符。这几年沙子田靠近离老寨子远的公路边,自家顺利地批了盖房子的宅基地,别人家是想盖房没有合适的田地批宅基地,来和父亲私下商量贴钱换田,因自家是两个男娃儿,随着人丁兴旺势必分户盖房,父亲一律回绝。依现在看,分田地时,窝着不动的父亲反倒歪打正着,自来福了,但母亲却仍当作冠冕堂皇的小辫子,随时抬出来敲打父亲。眼下,山子也无心思去劝阻母亲的斥骂。“……你家懒外勤,自家活路不干,东家忙忙西家忙忙,就换得独自个肚子圆,有用哩人情也不有换得个,回来还谝哪家那道菜好,遇事就做缩头乌龟……大广播天天叫改革、叫开放,街子天赶马车恁师傅都坐上县衙门台子头喽,世道又变了,你都认不得,哪家有关系不想仗,你还抱着旧经不放,上不得台面,狗肚子吃不得细麦面,你这辈子窝囊,连累一家子跟你过窝囊日子……”李芙仙七十三八十四地吵,吵一会儿,握着围腰的拳头便擂门几下,颇有些节奏,老狗也在脚边用爪子挠门脚,吠几声,动静倒不大。
“山子,罢急,今晚我就去你表大妈家。”李芙仙决定自己去说。父亲不出面,山子觉得已没多大盼头,怔怔地盯着灶洞里柴块的火苗,神思漫游。
今天是初一,李芙仙毖到屋外墙根角儿的阴沟旁割回家一捆粽树,剪下粽叶,漂洗后扎成齐整的几束。天擦黑,她点香烧钱后,㧟上装着糯米、粽叶和红糖的提篮,从后门出去。
翌日,山子尚在铺盖里,就听得狗汪汪汪地嗥,铁链挣得哗啦哗啦地响,鸡咯咯咯慌里慌张扑闪翅膀,又听得母亲的声音说怎么老早就喜鹊叫呢,原来是大风吹,大姐来呀,紧接着喝叱狗,狗昂昂昂低哑惨叫几声后便不吱声,其间又夹杂着表大妈的大嗓门。山子连忙穿衣走出来。
姚生根招呼:“嗳,大姐来了。啊!屋头坐,屋头坐。”然后自去一边墙根角儿修整锄头,不理这茬儿。
表大妈不喝茶,李芙仙给她冲杯开水,一起坐堂屋木桌子旁唠嗑,言语间历数自家男人的不是,鸡里谷碌,诉苦摆烂,又互相宽慰,说到自家男人的,嘴便瘪起来,呈鲇鱼状。她紧捏着李芙仙的手,往墙角儿那边瞟了一眼,说我兄弟人是抻敨哩,打小在生产队就苦吃得亏吃得,本分老实哩,别跟他计较,这些年你吃的苦未必别家不有过,两个侄子眼看就要领工资,熬出头喽。又说老人服伺上山后二妹家年头节下都不见来啰,我家娃儿读书又一拉溜不成器,没有去攀交过,不过妹子你把心放到肚子上,本乡本土的帮衬得上还要帮衬,何况是姚家一根藤上恁瓜,好不容易出两个读书成器的,这事要管。见山子来到身旁,说昨晚我硬是等到山子你那东游西逛码长城恁表大爹回来,同他讲好了,他领你去找外甥。李芙仙在围腰上揩揩手道:“大嫂,这恩情叫山子咋谢你哟!”她看着山子笑道:“不用谢,我们女人,说出的话也是一口唾沫一根钉,山子他表大爹也不有二话,至于那个局长外甥能不能尽心,帮到啥程度,顶事不项事,有用没用,就得看山子的造化喽……两个侄子好好工作,也是替我们姚家祖上争光,等我们老了,见面么喊一声,来家么舀给瓢凉水,帮得着孙男娣女么帮帮,一代传一代……”
山子听着表大妈的话,绝望的心重又燃起些希望,如同被山石堵住去路的溪流,山石掉落些后,水流又通畅起来。他附和着矜持地笑,展颜说往后定结草衔环,记着表大妈家的恩情。她一脸褶子都在笑,说大侄子不愧是喝墨水的,讲话文绉绉的,听着耳顺,说完又爽朗地笑,腰间的赘肉像盘着条大蟒蛇,就要从灰蓝的的确良衣衫中挣脱出来。
表大妈回去后,院内复又宁静,宁静得有些虚渺,头顶的天比蓝墨汁还蓝,飘来一尾白羽,隐入草丛,应该不是大雁、天鹅的。
傍晚,山子和父母正经的扯起话的由头。去表兄家带啥礼,李芙仙说去地里砍些青菜、莴笋回来,净挑好的,让人家尝尝鲜儿。山子说,土里吧唧的,又不是人家没吃过。姚生根脸色暗沉,抽着喇叭筒,烟味浓烈辛辣,说权当走亲戚,送什么随你,就是不送钱,也不送贵的,吭吭吭地咳嗽了几声,不再说话。父亲虽没啥要劲儿的支持,但在这节骨眼上难得会插一嘴。山子看着几乎漏风的家,也有些心寒,只能顺遂父亲的意。照说,平常不来往的亲戚,去求人家,该送份厚礼,可家中委实困顿,但还是得想想法子,送就送他个印象深刻,不然,就是大白天点灯,白费油了。三人一时没谈出个所以然,便又陷入沉寂。萤火虫在院内一亮一灭的,扰得人的心绪也有些漂浮不定。倘若鸡晚上不睡觉,鸡嗉子说不定就亮了,山子的心思开了下小差。
“有了。”山子眼睛一亮,满有把握地说,“礼我负责备办,保证不花啥钱”。十五瓦的灯光,显得昏沉,三个身影映在墙上,嵌进去似的,一动不动。庭院流泻着月光,墙外蛙声一片。
沈关坝子像个椭圆形的梨,县城在南边的梨头,龙江村是梨身子,在坝子中部,东西面山,东山毗邻澜沧江,西山毗邻怒江,勐波罗河把坝子割分成东西两半,由南往北十余里,在坝子的端头,西北角,梨柄处打了个盹儿,冲开个豁口折向西南方,蜿蜒着穿越重山注入怒江,像一条串连田畴、湖泊、山峦的金线,又像一条盘踞崇山峻岭、吞吐江河的龙。河的东岸是公路,两旁有稀疏的村庄。这几年,坝子夏种水稻,冬播小麦、油菜和烤烟,少量也种甘蔗、蔬菜,种豆得豆,种瓜得瓜,阡陌纵横,生机勃勃,几万亩的良田与永昌坝延续着“滇西粮仓”美誉的荣光。
柳吐绿,桃绽红,秧担穿梭雁成行……
田插上秧后,便有黄鳝,龙江村一带的黄鳝在县内闻名。端午节前后是吃黄鳝的最佳时令,也是农活较少的时节,捉鳝的乡民活跃在沟畔、田间,捉后自食或换些零花。山子提着桶,白天黑夜在田埂上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