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滇西,长空如洗,一片湛蓝。
新的学期又开始了,山子海子早早地在龙江村桥头登上客车,两人花十二元车票钱沿滇缅公路颠簸几十公里至永昌客运站。永昌县是九隆地区首府所在地,城市规模自然比沈官县、黄龙县、热海县、宁红县大。山子就读的师范专科学校就在城西山脚,是全国恢复高考后滇省最早成立的四所师专之一,占地一百三十多亩,有理科楼、文科楼、生物工程楼、男女生宿舍楼、礼堂和图书馆等两万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学校背靠如黛西山,附瞰一汪碧水的易乐池、一马平川的永昌坝,南临始建于明朝的佛教名刹梨花坞,北接一千五百亩的太保山城市森林公园,依山傍水的迤西胜景,成为号称“明代著叙第一”的杨滇三十二载身心栖居地,仅是一首牵动哲思,禅意不绝的《临江仙》辄令后世诸多学子倾慕不已。
因要赶两点半财贸学校的学生大会,海子和山子暂且别过。在城郊路旁等候的马车师傅们眼尖,瞄到海子便扯开喉咙喊:“一块财校,上车就走!一块财校,上车就走!”海子埋头不理,一块钱在学校可以打五个素菜,半荤的话可以打两个,全荤可以打一个。绕开公路,走小路两个钟头内便可到校,海子一边往嘴里塞着两个包子,一边大步流星往城外八九公里处的财贸学校赶去。
串连村庄和田畴的便道不像城里的道路一样平央央直杠杠的,而是七弯八拐,狗啃猪拱的一样,村庄也像仓促聚拢在一块儿的,没有丝毫房舍俨然的感觉。沿路常见土基裸露的外墙皮、眼看似要倾倒的围墙、长满荒草的院子、还有几处低矮的茅草房。村寨间、院落间的地界估摸着是由狗守卫和划分的,海子觉得自己几乎如过街的老鼠一样讨嫌,柴门、墙垣、蓬草、竹林、乱石……危险都源自于狗,汪汪,嗷嗷,呜呜,嗥嗥……时而寥寥几声,时而吠成一片,甚至好多村庄的狗都吠到了一块,响彻云霄,颇有些翻江倒海的气势。海子不时须作出蹲下捡石的样子,或手握石头,快捷而小心翼翼地通过。畜圈蚊虻飞舞,鸡无缘无故地跑,那些晒太阳的老者,眼睛眯成一条缝,咧着干瘪缺齿的嘴,犹如那半开的旧门、幽深的阴沟般空洞地嘲笑着这个不受欢迎的陌生人、莽撞的二愣子。
相比村舍,海子犹为喜欢行走在田野。他是大地母亲的孩子,是一只永生的蝴蝶精灵,小溪、小草、小花、小树、小鸟……都是可亲的,仔细聆听,耳畔哗哗、簌簌、沙沙、唰唰声连绵不绝,风儿呼呼,鸟儿唧啾,身心蹁跹,他和她们亲如一家。是的,云南的秋天少了萧瑟寂寥的气象,瓦蓝的天、清新的风,即便落叶飘零处,乍眼细看,亦有嫩芽悄然探首。他犹如走亲串戚归来,微微渗着细汗,回到了乡下西山脚的财贸学校。学校以前估计是部队营房,除了一栋四层的教学楼、一栋六层的女生宿舍楼和三层的图书馆是新式的钢筋水泥建筑,剩下的男生宿舍、教师宿舍都是一排排火柴盒似的青砖木屋,伙食团、礼堂和粮管所的仓库一模一样,校内道旁有一样高一样粗、齐刷刷的翠柏。
学校广播反复喊着:“请各班学生带上凳子到操场列队集合,马上开会了!”其间又推送歌曲,眼下是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海子奔到宿舍卸下背包,被褥待散会后整理,先掏出向山子哥借的《文学概论》,跑进教室拎起凳子赶往操场,海子坐在最后一排,嗯,还提前了几分钟。
操场台阶上摆着张课桌,桌面铺了靛蓝绸布,胡国桢副校长已坐好,看来又是他主讲。海子瞅瞅身后,有几个班主任已各自站在本班的后面,海子们的班主任李贾文老师照例不见人影。李老师性情腼腆,上语文课常常是仰着头讲,学生便忍俊不禁,他的脸愈发红得像刚下蛋的母鸡,牙齿和舌头也打起绊来,后来大家习惯了,就能尽量绷住不笑,私下给他起了个“望天雀”的绰号。
噗噗!噗!胡副校长对着扭成弧状裹了红绸的麦克风吹了吹,嗯,还行。他清清嗓子,咳咳!几百号学生霎时鸦雀无声。开会了,台阶上的音响实在给力,最后一排的海子仍能感受到振波灌入耳廓的丝丝酥麻,楼顶的四只大喇叭也通过振膜和音圈忠实地传送着与原音频信号波形相同的声音。学校围墙外的庄稼地里,老汉下巴支着锄把歇息,刚刚扑棱棱穿梭在屋顶和翠柏的鸟群不见了踪影,天上的那朵白云,宛如刚巧路过的胖娃娃儿,好奇地驻足听着。
一切似与海子无关,他只顾埋头看书。前排薛峰转身拍了他大腿一下:“嗳!‘望天雀’调去地委讲师团了!”“你说啥?”海子身子略微前倾靠近薛峰。“刚刚讲我们班主任调走了,‘眼镜蛇’来当班主任,你睡着了咯!”薛峰觉得和这种书呆子聊天忒费劲。“噢!调走得倒是时候呢,这个学期恰好没语文课了!”财贸学校前两年都开语文课程,但海子感觉语文课比喝白开水 还寡淡。“听说‘眼镜蛇’是九隆地区唯一考得国家注册会计师资格的呢!”薛峰口中的“眼镜蛇”是财贸学校的教务主任许连利老师,高度近视。“看来这学期的企业会计任课教师非他莫属了,专业方面我服他。”海子难得心口如一地佩服某人。“哎!谁当班主任我倒无所谓,别为难我就行。”薛峰好像有些担忧,还有些无奈。
“财二班的姚成海,一天换一个媳妇,实在不像话,这个学期再不收敛,学校将……”像一个人走夜路时突然听到叫唤自己的名字,海子听得真真切切的。说的是和海子同名的姚成海,新生报到时就发现财一班有一个黄龙县的姚成海和一个沈官县的姚成海,随即在报道处就被校方调开了。彼姚成海比海子高出一个拳头,如摘去眼镜,竟和海报上的黎明有几分相似呢。他性格开朗,主动来宿舍找海子聊过,两个姚成海都觉得在这里能遇上,真是有缘。嗨!他到颇受女生青睐,海子心里偷偷为他乐了一个。唉!讲的也太夸张了,一天一个倒不至于,台上还戏说着这个话题,台下骚动起来,有交头接耳的,掩口而笑的,唧唧哝哝的嘈杂声如风起的波澜,荡漾开来。
“成海,混得不错呢嘛!”薛峰嬉皮笑脸地逗海子,他自然晓得此成海非彼成海。“嘻嘻!成海雨露均沾呢,倒省却翻牌子喽,嘻嘻嘻!”前排一位女同学也趁势调侃起海子来,前几排有的女生回头瞅着海子捂嘴笑,没掉头的,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故意指鹿为马作弄洒家,忒不厚道了,海子懒得理会。“哎哎,不要拽!快告诉我什么是雨露均沾,翻牌子搞什么?”薛峰不知好歹地刨根问底。“转回去,小心惹毛我扭断你的脖梗!”海子断喝,他讨厌大家故意拿他作笑柄,假装正色道:“那个再编派姚爷就吃我一石子!”并作弯腰捡石状。“讲着你还不自觉,在这瞎捣乱!”海子右边脑袋挨了一巴掌。哎哟!林保卫什么时候叉腰站在了身后,裤带挂着副手铐,一对牛眼珠瞪着海子。他上个学期从湾甸劳改农场调来学校当保卫科长,给海子们代过两节游泳课,他临时组织过一局二百米游泳赛,五十米的泳池海子一个来回就把其他队员远远甩在了后面,上岸后他却宣布海子的第一名无效,理由是海子蛙泳中掺杂了狗刨式,又不赌盐赌米,海子倒无所谓,那次过后他记住了海子。“林老师明鉴,我不是——”海子梗着脖要解释,他弄错了,林保卫怫然不悦,右手警棍如枪筒般戳向海子,把海子的话硬生生呲住:“还嘴犟,给我到后面站起!”他脸色铁青,语气严厉,海子没有申辩的机会,海子噎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耷拉着眼皮,满脸腊黄地站到后面约一丈开外。不能逞强啊,那副手铐可不是吃素的,有个发酒疯的男同学曾被双手铐在床杆上过。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鹰叨,此时海子心里的怨恨宛如怒江涨起的水,尤其是姚成海、薛峰和那些饶舌的女生,撬他们的嘴灌粪进去都难解心头之恨。嗳!看他们装得禁若寒蝉的乖孙儿样儿,吃不准还幸灾乐祸呢!罢罢罢!这是一个劫数,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在劫难逃。
天空澄碧,刚才那朵云被阳光晒化了似的不见了。海子闷在胶鞋里的脚越来越热,已从局促的脚指头往上漫延,脖梗、脸颊像猪血样酡红,浑身汗孔涨开,那些扭回头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的脸上,他似被鞭子撵着钻火圈的猴子,一只蚂蚁明目张胆地从鞋面一直爬到衣领,海子对它的步数和晋升路线几乎是小葱拌豆腐般一清二楚。一壶茶功夫,周遭的声音已被海子的耳朵物理隔绝,面前是黑压压的人头,时钟卡顿,有种儿时看哑巴电影般的阒寂,那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萦绕脑际。烈日像是唯独针对海子,晒得他三魂七魄就要脱体而出时终于散会了,在薛峰的搀扶下,海子拖着齁沉的双腿回到宿舍,一头瘫倒在下铺乱糟糟的被窝堆里。“那个雨露和牌子是什么,你还没讲呢。”这个傻帽儿竟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海子强撑着翻过身来,左手薅住他的一络头发,欲掌掴的右手抬起却又像被放了气的轮胎,软绵绵地垂下,唉!薛峰是敌亦是友啊!“呸呸呸!林叔叔你这匹瞎骡,保卫科连三个门卫才四个人,一个班都算不上,你神气个球!”薛峰当着海子面骂起林保卫来,权且是为海子出出恶气,海子蒙圈,背后骂人还叔叔个鸟,你脑子是进水了!
群众是会被误导的,海子出名了。几个礼拜后的一天,海子从伙食团打饭返程路上,身后两个女生窃窃私语:“嘘!这个就是一天换一个媳妇的姚成海,不知他给那些疯婆娘吃了什么迷魂药,嘻嘻!嘻嘻嘻!”海子眉头蹙起,恨不得转回身,将一钵头饭菜倒扣在那绕舌女生的头上。学校门卫处的黑板上,时而有海子五元十元的稿费通知,都没有让海子这样扬名过,丢人现眼糗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