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方向,食堂;西北方向,图书馆;教学楼坐西朝东。
食堂案板上,依次排列色彩斑斓的蔬菜、清清爽爽的炒肉,涔涔冒油的全荤,鲜嫩嫩、香喷喷、热腾腾。早餐有黄澄澄亮汪汪的稀豆粉,加上肉酱各种调料搅拌均匀,一口下去浓稠爽滑,撕着烧饵块裹着吃,越吃越香;还有饵丝也不简单,根根细致分明,汤汁浸润到饵丝里面,特有劲道;层层蒸笼中白白胖胖的馒头包子滋滋释放着正宗面食的味道……师专学子摩肩接踵,宛如列队的企鹅,有的敲打着盛饭的铝盆,有的将铝盆举过头顶,有的大高个长颈鹿似的抻着脖梗,“呼呼”馋火的眸子盯着前方,肚子“咕咕”闹革命,高低错落、弯弯绕绕,嘈杂的队列,犹如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午马未羊申猴戍狗……十二生肖活脱脱地凑拢了。师专的菜品可比沈官县一中强多了,山子去找海子时吃过财贸学校的饭菜,也不如这里,嘴都吃刁了,就是收费贵些。
山子饭后到开水房洗净餐具,注满一罐头瓶开水,路过那尊孔圣人的雕像,便到了图书馆。瓶中泡的是家乡半山腰的古树茶,味道醇厚,耐冲耐泡,才泡不久时扭开瓶盖,缥缥缈缈的热汽氤氲,轻吹一口,目光翩然穿过迷蒙雾气落于书面,颇有几分古代深山里读书人晨昏汲水的意境。这里的藏书规模在九隆地区算是最大的,除了专业的资料书,更有大量的文学类书籍,海子想看的很多书都有,山子打算抽空再悄悄地给海子捎去一两本。山子喜欢这里的宁静,看书余暇,就用中华牌2B铅笔在纸上素描,中文系推崇“六个一”:一口普通话,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上好一堂课,搞好一次学生活动,当好一个班主任。山子喜好画画,在画上题字,也练了字。周遭的物事,启发着灵感,看书的学子,是他的模特。
他现在的模特是她,叫黄紫微,她常坐在对面的窗棂旁,看过去是侧身。她和山子还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后来到了沈官二中读高中,现在又和山子是师专同班同学,可是山子和她从初中开始到现在还没搭过讪。初中的她学习中等偏上,不突出,也落不下多少,山子觉得黄紫微有种抑郁的气质,不太跟同学交往,平常也不说话,山子上课时也偷偷画过她的背影。
去年在师专报道时,山子远远就认出了她,估摸她也看到了山子。山子思讨着怎么和她搭上话,“你也来这儿!”“三年不见,你变了!”“初中同学还有联系吗?”“山不转那水在转……”后面这句是歌词,估计用不上,兜里揣着话茬儿,面带微笑,冲着人群中的她挤过去,她办完入学手续正转过身来。“老同学!”山子热情地跟打她招呼,她双眼探照灯似地恰好与山子迎面交汇,一脸漠然,视若路人。她搀着一位中年男人的臂膀,侧倚着头,“爸,我们先去宿舍吧。”男人爱抚地轻挽她后腰,另一只手提着行李,匆匆离去。“初中连话都没说过的同学,人家怎会记得。”山子瞅着她的背影自慰,但初中时山子是班长啊,对班长一丝印象没有,怕是读成“书愚子”啰!山子咧嘴讪笑,此后在师专同班一年仍没搭过讪。
山子觑她,一眼,又一眼……她是一个敬业的模特。画初成,静置于桌面,画中的她坐在窗旁恬静地看书,体态丰腴,鼻翼上翘,蚕眉犹如新月,眸子明亮,在爱看麻衣相的龙江村人眼里应是旺夫像,山子倒觉得有点像雷诺阿笔下的女性,画里白的部分,纤尘不染,令人遐思。歇憩片刻,山子在画的左下脚一笔一画涂上“窗外空余欢,今宵别梦寒”,哈哈哈!题跋与画有些牵强附会,山子兴致盎然自嗨起来。乍抬头,吓一跳,眼瞳里,照进一对圆鼓鼓的珠子,探照灯似地扫瞄着画,画已来不及收拢。“画得真像!”她杵在身旁,啧啧称赞,山子忙回道:“胡乱涂鸦,不足挂齿。”她明知故问:“你画的是我?”山子支吾:“也就随手一画,一不小心就像老同学了。”如此答复自己都觉得蹩脚,可已说出口。“呵呵!我可没有她漂亮”她掩口一笑,看似对稀里糊涂充当模特的事并不在心。心虚的山子又脱口而出追悔莫及的一句:“你漂亮呢,像蓝天白云”,手指指向画的留白处,又像指着画中人的脸,急切间,山子欲趁机把画折起来处理掉。“真的?”她先是愣住,旋即将画拎于手中:“这么好的画,送我吧,说不定N年后,凭这幅画,我就发达了呢。”她捧着画,低着火烧云似的脸:“谢谢老班长!”。嗳!她记得自己呢,看着她飘走的背影,山子愣怔了好一会儿,心神不定地翻起书来。
余晖下,如瀑窗帘缓卷,新鲜山风穿堂,吸一口,潮潮的,腥腥的,没有云的天际辽阔了很多,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远方,山脉一直延伸。小时候,山子伫立菜园时想过,山峦的远方是什么样?只到有一天,他爬上高黎贡山山顶,看到千军万马似的山脊,远山如拳,天高地阔,还是不知道山那边是什么。思索漫无边际,心欲坠入虚无,怅然间,晚自习的预备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起。
中文系很少有守自习的老师,即使有,多数时间也是坐在讲台上,做自己的事,不会走来走去,有时也会在自习刚开始或结束前讲点什么。教室还算安静,偶尔是书页翻动的声音。自习时间,做什么事情的人都有,多数看书是必然的,也有人趴着睡觉。山子更多的时候是复习课程,或是临摹几页颜真卿楷书字帖打发时间,如果实在找不到在除了看书、练字以外的事情,他就画画,感觉画画时时间溜得快。
临近下自习,教室渐渐嘈杂起来,起初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过一会儿是小蜜蜂的嗡嗡声,后来是煮沸的开水,最后已是赶集讲价般叽叽喳喳。这时班主任林映松老师走了进来,但喧哗一时还没完全停下。他推推鼻梁的镜框,轻轻咳嗽一下:“我问大家一个问题,辛弃疾的词‘稻花香里说丰年’的下句是什么”,有几位同学便昂首稀稀拉拉地回答:“听取蛙声一片。”众人随即意会了他的意图,开心地笑笑后,教室静谧,只闻各自的鼻息声。林老师授课风格和他精瘦的形象迥异,课文是鲁迅的《一件小事》,会谈到胡适、沈尹默的同题诗《人力车夫》,经常拖堂,不过山子总是津津有味。林老师耸耸肩:“总算没有辱没中文系的招牌。”目光瞟向杨俊:“杨俊,你这班长还没下岗呢嘛?”显然是嗔怪杨俊没有维持好晚自习纪律,杨俊忙不迭地:“我失职、我失职,老师批评的是!”杨俊是班长,相貌倒确实俊,能上师专,才智应该也不低。林老师一笑而过:“往后更要做好表率就行。”“一定做表率!”杨俊不愧是班长,态度坚决,反应贼快,估计多数学生和山子一样迷糊着,戏码却已翻篇。林老师宣布:“我来是要告诉大家,学校已任命杨俊同学为学生会主席!”掌声如雷鸣般响起,这是好事,连从不过问政治的山子也受到了感染,掌声响得最久,杨俊瞟了山子一眼,迅疾还原,虽是惊鸿一瞥,却被山子捕获。林老师继续着话茬:“为更好地支持学校工作,校学生处和我商量能不能免去杨俊同学班长一职,我当然同意,班长岗位同样重要,专职也利于班上工作。事出突然,我们今晚就把新班长选出来。去年是我直接指定,这次我想改改规矩,首先看有没有毛遂自荐的,现在就可以上讲台来介绍自己。”这种别开生面的选班长方式一下把大家整得措手不及,看着众人一脸茫然,许久没人报名,林老师便又道:“好吧,给你们每个人机会自己不把握,可别后悔噢。现在进行第二种方式,现场举荐别人,再选不出,就采取无记名投票,几时选出几时下课。”无记名投票要统计票数,临近下课,多数人不情愿延长时间,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起人选,哎,要是原来配得个副班长就好了。
七嘴八舌的档口,杨俊站了起来:“我推荐姚成山。”“姚成山?”众人惊呼,一齐回头,目光落在那个寡言少语的姚成山身上。山子也错愕,杨俊虽然是老乡,但是给山子的感觉是那种自带优越光环的角色,交往甚浅,怎么会举荐自己,不会是开涮我吧!内心忐忑起来,如鸵鸟般埋下了头。“陈述一下你的理由。”林老师估摸没料到杨俊首先举荐,显然也没料到举荐的是籍籍无名的姚成山,当然想过问下剧本。杨俊挠挠脑壳:“嗯,他没有触犯过学校纪律,他尊重老师,团结同学……”哎呀呀!我就猜着你是开涮我的,你说的什么啊?山子脸刷地像猴子的腚,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腹诽我与你杨俊素无仇怨,你为那样置我于炭盆中焚烤?我素有自知之明,我只自扫门前雪,你却愣是冲我身上堆雪。山子决意表明心迹,自己没想过要当班长,不能胜任。山子刚欲起身,前几排的她已经站了起来:“我也举荐姚成山当班长,他在中学阶段就一直是班长,他服从老师调度指挥,心态阳光,待人和善,敢于管理,善于管理,相信在他以身作则的示范下我们全班同学将更加团结、活泼、进取。”山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黄紫微,平日里如空气般独来独往,波澜不兴的一介文弱女生竟会在众目睽睽下有如此表现!问题是我当过初中的班长,高中可没当过啊,黄紫微你不是我的高中同学,你说的中学含高中吗?山子纠结起来,是立即澄清辞让还是先看事态发展?正踌躇,林老师抿嘴一笑,饶有兴致的看着山子:“到底谁来当班长,能不能当,虽然有两个同学举荐了姚成山同学,但还得由全班同学来决定。” 林老师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大家觉得,姚成山同学是否合适担任班长?”“嗯……”大部分人陷入了沉思,少顷,先是陆续表示合适,最后满座皆然,林老师笑笑,转问闷声不响的山子:“姚成山,你的意见呢?”姚成山的头几乎钻进了裤裆,怯怯地嘟哝:“没意见”。“哈哈,姚成山同学还害羞呢,不像曾是朝中重臣的样子啊,大家给他鼓鼓劲儿!”众人响应啪啪啪鼓起掌来,山子更是满脸彤红,站起飞快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便坐下,新班长诞生了,山子似乎瞄到杨俊往这边贱贱地咧嘴笑了一个。
下自习了,同学们纷纷围着杨俊表示祝贺,三四位同学也过来给山子道贺,山子好像还在梦中,又好像与己无关,自己是个局外人。他木然地走出教室,从后面赶上来的杨俊擂了山子肩膀一拳:“兄弟,可别忘了在下的举荐之功啊!”木已成舟,山子也只能顺应,缓缓拱手抱拳:“铭感五内,恐不能胜任,愧对主席。”“多大点事,咱俩携手,像玩一样。”杨俊有些满不在乎,吊二郎当的样子,又哑雀雀悄声:“看不出你成山还有一手哩,有意思。”乐呵呵地挺起胸脯,迈开鸭步离去,山子蒙圈。黄紫微独立前方道旁,应该不是在等别人,山子似身负行囊,埋首缓步向她:“今晚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黄紫微正色道:“选班长是班上的大事,自然是能者居之,我也举荐了你,你知道我承受的压力吗?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天哪,山子可不是那种无义之徒,虽然当班长起初非他所愿,但彼时、此时、往后,山子自然晓得她抛开矜持,那得有多大的勇气和决断,她绝对是为山子好,为全班好的,并懊恼自己竟然没有她的魄力,涨红着脸回道:“还不知道当如何谢你呢,怎会反倒生你的气。”她嘴角弯了:“谢到不必,以后还请新班长多多关照,才不枉费了我的心,嘻嘻!”稍顷,她甩开步子“噔噔噔”离去,又唯余下愣怔的山子。
深邃的夜色中,半个月亮爬了上来,红红的脸膛,像个怕羞的农村大姐,校园道旁的几行梧桐树如掌纹般纵横交错,浅紫色的繁花像翩翩扇动翅膀的蝴蝶,下面九隆城区偶尔传来神秘而陌生的声音,撩拨着校园的空气,身边有只蚂蚁在贴树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