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冠李戴的腌臜事像天边的云,渐渐远去,越来越淡。经此劫,海子脸皮磨得比高黎贡山的黑瞎子手掌还厚,俗话说脸皮厚吃得够,海子是脸皮厚活得够,虽然偶尔还有少数异样的目光,但在海子强大的内心面前,连挠痒痒都算不上。薛峰是自费生中和海子最玩得拢的,如今更是莫逆,他白净壮实,留着小平头,没有那种痞气。海子手头抠索,也不和他客气,“啪啪”两个响指,薛峰立马奉上个二十五十的,从没催着海子还。
周末的校园,碧空深邃,白云如练,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时而直冲碧空、时而憩于楼顶、时而屹立杆线、时而又在草丛间跳跃觅食,有一只麻雀,黑褐的喙角尚余小丝浅黄,亮晶晶的圆眼睛,滴溜溜地仰望苍穹。广播里唱着:“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海子在宿舍前的草地中间盘腿看书,身上洒满秋日中午的暖阳。
“呆子,过来帮个忙。”薛峰站宿舍门口朝海子招手。“我帮得上什么忙?”海子纳闷,难以置信自己对薛公子还有利用价值。薛峰阐明:“望风哈,不耽搁你看书,提底给你。”“哦,帮一回就是了!底就不消了。”海子嘴角微微弯了,腹诽就你小子那点道行果然没什么好事。
耍牌赌钱是少数男生中时兴的地下活动,偶尔也会有一两位性情豪放的女自费生加入。宿舍的水泥地铺上报纸,众人围成圈席地而坐,发牌、看牌,时尔嘈杂,时尔寂静,有叨着烟的,有眯缝着眼的,小心地、神叨叨地搓开手上三张牌的一角儿,裤裆间堆着饭菜票,圈子外围满地的方便面袋子、烟壳烟古巴、饮料罐、废纸团……若还有俭省用水几天没洗澡的,乌烟瘴气的宿舍便混杂着野兽的味道。
龙江村人挖苦嗜赌的人为“赌钱魔儿”,和抽大烟的“吹烟鬼儿”,作风不好的“烂屁眼儿”一样遭人唾弃。海子骨子里也鄙视赌博,货币没有高效地投入再生产,至多是所代表的等价物在空间上的转移,那些眸子猩红的赌徒是糟践家人的血汗。可这次是这个亦正亦邪的薛峰相求,关键自己还欠他人情呢,权当换了个地方看书,帮他这次吧。
望风也简单,宿舍门锁上,屋里的人随时可从里面开门出来,进屋得由望风人用钥匙开门才能进,若外面有异常,望风的就发出暗号给屋里的人。校内赌博是学生科和保卫科重点查处的行为,有几名学生被逮到后受到了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如果是毕业当年被处分的,毕业证延期一年领取,当年只能凭结业证参加分配工作。望风的被发现虽然不至于影响到毕业证,但至少也会有被写小楷的风险。唉!被薛峰这鬼儿子逼良为娼一回。
“姚成海,你看到薛峰吗?”海子竟然对何时来到旁边的施蔓莉失察,她是学生会纪律委员,更是薛峰一直攻克的山头。如果不是因为薛峰,估计海子至少不会笑脸相对。学校学生会主席原来是个娘娘腔,后来又是一个女张飞,除了施蔓莉,海子对其他学生会成员一点印象没有,也不感兴趣。实言相告她会去邀功请赏吗?会拉低薛峰在她心中的分值吗?成海心坎的算盘噼啪响起,慎重起见,决定忽悠过去算球,海子珠算一级呢。“没见,你去别处打听瞧睢!”海子想支走她。“唉,问过几处了,都不知道,他许诺教我滑旱冰的,我今天下午想学,他在那点儿呢?”呵呵,薛峰珠算四级都还没过,泡妞儿的算盘子儿倒扒拉得贼精!可是对不起兄弟了,我只能继续装下去,可不是有意坏你的美事。
“薛峰是我兄弟,可我不会滑冰,不能代劳兑现诺言,我只要见到他就让他来找你。”海子意思是此处照样没戏,请她赶快另寻他处。“你看的是顾城的诗,我也看过!”海子一脸狐疑,这可颠覆了他对自费生的认知,重新打量起她来。齐肩短发,柔美乖巧,有邻家姑娘似曾相识的感觉,虽没有绝色容颜,但绝对是枚清纯少女,一双空濛濛的大眼珠好似在持续放电,其实是近视不带眼镜的缘故,薛峰曾说千万不能被她的外表迷惑,她的真面目是又硬又凶,可薛峰却偏偏好这口,屁颠屁颠追了一年还没追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远和近,你, 一会看我,一会看云……”她薄唇轻启吟哦一首,诗似从她的眸子里流泻而出。海子还有些意犹未尽,甚至略微懊恼起来,脸热热的,刚才自己对她的言行是对诗的玷污,也隐约揣测到了薛峰久攻不下的部分原因。
海子还在愣怔,她却转而瞪起柳眉杏眼:“图书馆不是一次只借一本书吗,你怎么有两本?”海子反应过来,抽出腋窝夹着的另一本书,实话实说:“我帮图书馆干过理书的活儿,管书的阿嬢私下允许我可以多借几本,不过她差点就收回了这项优待,逼得我腆着脸向她解释有两个姚成海,我被罚站主要还是因为那个姚成海。”“哈哈哈!以后我借书就依仗你啰,明天劳烦你帮我借《在人间》和《我的大学》出来,在正对门直走到墙边的倒数第二排书架的左手边第三层,谁让你和薛峰是好兄弟呢,你和图书管理员有私交的事,我会像刘胡兰一样保守秘密的,哈哈哈,哈哈!”她说的是高尔基自传体三部曲中的两部,她已和吟诗时判若两人,用唬哄吓诈套路海子。卧操!大意了,忘了她的身份,瞬间被她拿捏。海子暗自懊悔,内心翻书似的,也倒还没至于完全认怂:“看在薛峰的面上,我会帮你借,上纲上线到私交倒大可不必。”施蔓莉轻咳一声,凑近海子耳朵轻藐地说:“我知道你在勤工俭学,宿舍里面情况大大的有,嘻嘻!”这娘儿们成精了,海子猝不及防,耳洞壁还痒痒着,他强摁住愤懑,眼观鼻,鼻观心,强迫自己稳稳抛出杀招:“好吧,你我是老乡,你我和薛峰又是同学,实不相瞒,薛峰就在里面,我虽然不该为他望风,但绝不是你说的勤工俭学,你看着办吧!”兔子急了也咬人,海子这一口是有轻有重,照着咽喉部位下口。“瞧你说的,挣点零花钱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老儿还不使白工呢,你该是怕我讹你请客罢喽!”她言语间绕过了校规禁止赌博的情节,也没有责备薛峰。看来形势已有逆转,还略有主动,海子硬气起来:“要是真如你说的我收了里面的钱,我就请你搓上一顿!”“嗯,这才够意思,一言为定!”她也爽快,脆生生打了一个响指,转身要走,海子长吁了一口气。
恰恰这时,宿舍门从里面打开。“你们两个谈了那么久,有什么好说的?”赌局散了,薛峰出来就递给海子一沓菜票,估计得有十多元,其他人鱼贯而出。“说过了我不要,你俩儿赶快溜冰去吧!”海子连忙拒收,提醒薛峰接着去办美事。“啊嘛嘛!说好的望哨费么,你不进来提,我就过十分钟提一元留着,各是嫌少?”薛峰大大咧咧的:“是我请你望哨,反正我也赢呢,我给你添几块?”海子懵了,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薛峰颇不耐烦的腔调:“啊嘛嘛!罢老孔,不要是不和你处了噶!”老孔是同学们对“孔乙已”式性格的戏谑,施蔓莉在一旁看戏似的,海子脸刷的红到了脖根,薛峰却似没有看到,把票硬塞给海子,转向施蔓莉:“唉,我只是和他们消遣一下,成海也不说你在等着,滑旱冰才是正事,让你久等了。”薛峰边说右手边作出微微揽她腰状:“学校礼堂现在正有人练着,我包教会。”施蔓莉移步堪堪避过他的手,有些嗔怪地:“你是狗咬吕洞宾,成海为你守口呢!”哼!又辣眼睛又辣心,待会儿还不是名正言顺的让薛峰搂,用不着你在我和薛峰间充包拯。海子旧气尚未消失,新气陡又升起。二人扬长而去,薛峰的公鸭嗓高亢嘹亮地扯起:“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她双手捂耳:“难听死了,我不学溜冰了。”并作离开状。薛峰忙凑拢过去,改口唱起:“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记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请你告诉我……”抑扬顿挫,竟颇有些韵味。施蔓莉回眸一笑:“老乡,心眼不要太死,不过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噢!”手指搓了两下响指的样子,没响,海子晓得那是欠她两笔账之意。浑身像截树桩杵在原地的海子噘嘴嗫嚅:“拿你俩个孽畜真真不有法喽!”
太阳已有些偏西,男生宿舍后面的礼堂里传出音乐声混杂着尖叫声和轮子在地面滚过的声音。海子仿佛看到薛峰拉着施蔓莉的手,沿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转圈,薛峰倒退,施蔓莉前进,像飞鸟,像游鱼,轻盈迅捷……倏忽又是另一番景象:他拉着她,在春天的草地上,在夏天的花丛中,在秋天的稻浪里,在冬天的蔗林旁,走啊,跑啊,像电影里的一样,他和她停下相视……呸呸呸!魔怔了,自己也忒荒唐了,海子耳朵鸡冠样红了起来,嗳!怎么还是容易害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