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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后，班主任林老师找到山子，交待他：中学生习惯被管，班长有威信，到大学后，各自压抑的个性得到一些释放，若处理失当，则可能衍生矛盾，你要以身作则，力争在各方面都做出表率，也要放开手脚，大胆工作，率领全班完成学习任务的同时，积极营造生龙活虎的班级面貌。还嘱咐山子，班上有啥大事要报告。山子铭记于心，小心从事，未敢懈怠。以往同学们对集体活动不感冒，往往是我行我素，事不关己的态度，山子也不想过那种“杨白劳”般低三下四的营生，幸好有杨俊坐阵班里，山子劳烦他出面吼上一嗓子，局面便在掌控中，班里如流水般平缓，水面连只水螳螂也没有。
杨俊见山子和黄紫微最近常处一隅，便装不在意地问山子：“你俩儿是在拍拖吧？”山子笑着说：“没有没有，你想到那里去了，我们以前就是同学。”“没有？人家说你吃饭不吃菜，省钱谈恋爱，打饭时见你一双筷子戳着两个包子干呢。”杨俊也笑着说，眼睛亮亮地观察着山子。有时打饭队伍排起长龙，山子便径直去买不需要排队的馒头包子，味道不错，也省事，搭配半缸开水就是一顿。“哼哼，他们嚼舌根你也信？我不觉得我们是恋爱，谈爱太神圣了！”山子自信行得端走得正，不惧授人以柄。“那图什么？是图男女搭配，读书不累吗？”杨俊撇了撇嘴。“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都喜欢看书吧。”山子无所谓地说。其实有同学背后称她“班长夫人”，她应该是知道的，但课余时间，她总会与山子相遇，在打饭的途中，在图书馆，在林荫道上……山子适应了，有一次还当护花使者，陪她逛了趟九隆城。
当班长其实也没多少事，行有余力，山子择取同学的部分文章誊下来，配上图，辑录成册，受舒婷的朦胧诗《献给我的同代人》的启发，起名“一盏灯”，在班上传阅，竟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山子顺势在班里创办了“一盏灯”文学社。教授写作课的林映松老师很是欣喜，专门题写了“大匠不示人以璞”挂于教室，还拿来了一台油印机供文学社使用。杨俊自告奋勇提供其他耗材，他带山子去了学生会，一隔逼仄的保管室里油印机、蜡纸、墨油等一应俱全，一屋子的宝贝，杨俊要是早带山子来这儿，文学社就不会收下林老师的油印机了。黄紫微是文学社忠实拥趸，每期都有她的文字，期刊虽小，竟还传到了别的系里，山子乐此不疲。
犹如天籁之音的下午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校园，男生们野马般冲出教室，冲回宿舍，抓起餐具，又冲向食堂。山子在后拾掇了一下，离开教室前顺手擦了黑板的字迹，到食堂时已没有排着队。打好饭菜，坐在校园草坪上，大口扒拉起来。耳畔传来不知哪位票友的唱腔：“蓦然间巧相逢井边相见，可爱他容俊美才貌双全。望萱堂定计谋与儿圆满，除却阿难他儿我不向人欢……”清亮激越，有些尚派味道。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几只麻雀飞来，旁若无人，叽叽喳喳，窜上跳下，专拣草地上遗落的饭粒。嗯，师傅这次一勺挖下去就扣到了山子的碗里，红绕牛肉味道不赖。
呃，山子无意间发现，最后的一坨肉好像插着根牙签，用筷子夹起，怎么还像毗蓝婆菩萨的绣花针样反光呢?不对，它就是一根针，准确地说，它是注射器针，中空的。天哪！吃到病牛肉了。学校食堂竟用病死的牛做菜，太黑了！山子有些作呕的感觉，脑中有无数野马奔突乱蹿。好巧不巧，黄紫微和身边的女伴说说笑笑而来，施施然，莲步轻摇近前，女伴搭讪：“姚成山，你等谁呢？”山子一下被拉回了现实，招呼说：“也没等谁，触霉头啰，你们来评评理。”啊，山子说完就后悔了，分享痛苦反而增加痛苦，这事只能自己解决。“噗嗤——”她居然开心地笑了。女伴轻轻推了她一下：“你看看，他真在等你。”抛下她径直走开，她愈发笑得浑身抽动：“评什么理？”山子实言相告：“食堂的牛肉里有针头。”“噢，各消去医务室看看，小心传染得病。”她收敛了笑意。“我到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就是心里膈应，我要告他们，不能任由坏人猖獗。”山子忿忿地说。她眉心微蹙：“那到没必要，搞不好会难以收场。”山子犟脾气上来了：“哼！我不信这个邪，维护公理正义，还怕他们不成，我去找林老师说去。”闻言黄紫微脸色骤变：“你真要反应的话，最好先去找杨俊，看学生会管不管。”她拧紧的眉心落进山子漆黑的眼睛，山子咬牙：“好，我先去找杨主席。”转身离去。远处一只小松鼠一跳一跃从树梢窜到了围墙上。
杨俊正在宿舍走廊练习他独家发明的“鞭腿”，就是猛然侧转身体，金鸡独立，将另一条腿笔直踢过头顶的高度，保持数秒钟，再慢慢转圈，朝不同方向随意屈伸，如金蛇吐信。他脑门上扎着一条红绸，穿一件印着椰子树的绿衬衫，不扣纽扣，里面一件白色背心，下面配一条斑马纹齐膝裤，一双白胶鞋，倒像个摇滚歌手。他把来到面前的山子当作假想敌，足尖在山子脑门上方绕起了圈圈：“尝尝我的精武绝技。”山子后退让开：“别闹，我搭你说正事，食堂用病死牛做菜，你们学生会各管？”山子展开纸，给他看那坨插着针的牛肉。杨俊认真谛视：“啊哟，是针，你中奖了嘛！”言语间调侃起来。“中啥屁奖，找你是要解决办法。”山子反感他一副没心没肺样。他转为严肃：“哪你想怎解决，我上馆子招着过苍蝇，有人还搞着老鼠尾巴呢，还不是自认倒霉。”山子懊恼：“老兄，你说的是社会上的食馆，那个有公家管，这个是我们学生食堂，难道要装聋作哑？”山子双眼问号，咄咄逼人。“那你要咋整？”杨俊也急了，反问山子。山子口气生硬：“我们去请林老师定夺。”杨俊不耐烦地：“你去你的，我不去。”“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去就去。”山子不屑与他再纠缠，转身离去，漆黑如夜的眼睛里，唯余一腔孤勇。看着山子吃了称砣铁了心的背影，杨俊无奈地笑笑，他倒底，还是小看了他：“死猪，回来。”他奔上去搂住山子的肩膀：“打仗还得靠兄弟，等我换换衣服。去找分管学生会和后勤处的岳副校长，他正好值班。”杨俊说的是岳毅群副校长，听说往届学生给他起过“君子剑”的绰号，华山派气宗掌门。
行政办公楼依山而建，岳掌门在顶层7楼办公，拥有极佳的视野和充足的光线，窗外九隆城一览无遗，靠窗是一张巨大的实木办公桌，旁边放置两张沙发，会客使用。杨俊扣了两下门沿，闻听“进”后进门，室主附案写字，示意二人暂坐。杨俊侧身坐下，山子也双手置膝坐下，屏气凝神。“杨主席有何贵干？”掌门已搁笔，拇指食指叉开架住下颌，声音细微。杨俊忙将来意作了汇报，山子将掌心攥着的纸团传给杨俊，杨俊小心地揭开露出牛肉一角，呈于他案上，他搭眼一看便放屉内阖好。“嗯，在那个碗里发现的？”掌门询问小如细蚊，却似经御气直达耳底，门外的人是听不清的，倒是外面票友的嗓音竟从窗缝中钻了进来。杨俊朝山子努努嘴：“在姚成山碗里发现的，姚成山是我们班的班长。”他又问：“哦，小姚身体啊有不舒服？”杨俊抢答：“没有，没有，成山的意思是食堂不该卖病牛肉。”他看向山子，眼睛成一条线：“打过针的牛肉就是病牛肉吗？”杨俊又答：“哪倒不一定，可能病过，病是会好的。”他无声而笑，笑不达眼底：“你俩是学生干部，要谨言慎行，拿不准的事流传出去会造成不良影响!”杨俊惶恐：“请校长放心，保证不会泄露。”山子嗫嚅，似自言自语：“事关全体学生，马虎大意也不行。”“嗯，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小姚有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的胸怀，不愧是班长。食堂安全是要加强，要防于未然。”山子笑笑，眼珠滴溜溜，且看他如何加强。他继续：“学生会的卫生部最近对食堂的检查情况怎么样？”杨俊坐直：“报告校长，这个我还不掌握，要等我回去了解。”杨俊新官上任，尚不知晓卫生部有检查食堂的职责，应该是没有检查过。掌门脸色微变，依旧轻言细语：“赋予学生会监督后勤的权利，要代表学生履行好嘛！”杨俊缓缓埋下了头。“加强检查是预防事故的重要措施，对小姚发现的问题，要汲取教训，学生会两天内列出本学期加强检查的方案，报到学生处批准后立即执行。我会安排学生处和后勤处开展定期督查，支持学生会的工作。”他又看向山子，若有所思：“小姚身体如有不适要及时到外面医院检查，产生的检查费由杨俊交来给我处理，你们还要留意其他同学的情况，发现异常马上告诉我。”杨俊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嗯。”山子也只有识趣地：“谢谢老师!”话毕二人起身。
他身躯微欠：“杨俊等下，还有个事要说。”杨俊滞了一下：“请校长吩咐。”山子脚底抹油，仍往外走。“班长也等下嘛。听说你们班有个‘一盏灯’文学社，不错嘛！”杨俊腼腆地摸了摸头：“哦哦，姚成山搞的，我们只搭了把手。”“噢，小姚是有心人嘛。”他嘴角上扬，微微露齿：“你们想过让文学社进一步发扬光大吗？”杨俊看向山子，山子有些惊愕，眼珠子转了两圈：“我是想丰富班里的文化生活,培养大家的兴趣,提升写作水平，其他的没想到。”这是实话，山子仗着有了班长的公权才搞的。掌门略微沉吟，声音低沉：“学生会创办个师专文学社，各办得到？”杨俊怔愣，噘嘴：“报告校长，学生会有文艺部，节庆时组织文艺节目，吹啦弹唱跳的倒有，舞文弄墨的没有啊！我也没这个特长。”他颊骨张翕了一下：“这个好办，请姚班长出山嘛。文学社成员全校选拔，当然重点要考虑中文系。”山子慌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人微言轻，挑不起这副担子，当班长都是仰仗杨主席罩着呢!”他逡巡二人一圈、又一圈：“小姚，刚才直言进谏的勇气哪去了！你有创办文学社的实践经验，驾轻就熟，就不要推辞了。不过社名要改成‘红烛’，慢慢来，两个星期出一期，试运行两个月，效果好的话学校再考虑经费支持，学生会要把师专积极进取健康向上的风貌展现出来嘛。杨俊你说呢？”杨俊脖子已红得像火鸡，黯然说：“办文学社当然是好事，成山你行不行？”山子已神情颓然，陷在沙发里，不响。掌门唇角的笑消失殆尽，双眉紧蹙，良久方道：“建官惟贤，位事惟能，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新配备一名学生会副主席，由小姚来担任，主抓文学社工作，你两个下去起草个创办文学社的方案给我，方案里包含新配备副主席的内容，操作性要强，我这头向学校主要领导请示，争取两个星期内，文学社成立……”掌门竟说了一箩筐的话，语速明显变快。杨俊是一脸蒙圈，渐有愧意。山子壮胆问：“这事我们回去报告下林老师可以吗？”“可以，林映松老师一定会支持的，不过等方案出来后再报告，小姚拟任副主席的事更不要先讲。好不好？”山子微微笑了，眼眸发亮，仿若金色的阳光染上眉梢，他恍然看到“红烛”已在全校刊发，重重地点头说：“好！”杨俊堪堪抬眸，看着山子，心中鼓捣，他倒底，再次小看了姚成山。岳副校长最后说：“杨俊，你已纳入发展对象，可不能出差池啊！”嗳，山子霎时有点佩服杨俊，别看他玩世不恭的样子，实际是悄没声向组织靠拢呢！
楼梯口，杨俊拍闷声不响的山子一记肩胛：“恭喜老弟摸得杠上花，两个方案就辛苦下喽！”山子错愕：“你们卫生部情况我不熟悉，这个方案搞不了。”杨俊笑容讥诮生硬：“老弟，什么你们卫生部，事情因你而起，你不搞谁搞？等我把卫生部人员名单和管理手册找来给你，可不能扯后腿，你好事都占了，我这几次净是为你作嫁衣，还不知道是好是坏呢……”杨俊碎碎叨叨，山子一时竟想不出理由回怼。
事后，山子身体并没有不适，师专依然宁静，宁静中孕育生机，像山脚易乐池的碧水，随风泛起粼粼涟漪。山子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文学社的校刊赢得师生的青睐。杨俊很信任山子，山子越来越忙，基本代杨俊承担了学生会主席的责任。但山子没有杂念，能为师生做些事他就开心，充实。他像在易乐池游来游去的鱼，往前、往后、往左、往右，空游无所依，但绝不会游出水面。呵，水无处不在，水是整个宇宙。
李德蕙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省司法警官学校，两年制中专，赵君佑因为篮球打得好招工进县五交化公司，在自行车门市部上班。这些是听黄紫微说的，她父亲教书，沈官县小，父辈是同学、同事、亲戚都有可能。师专的第二年山子收到一封信，看地址便知是李德蕙寄来，他没拆开，信后来不见了，有时候忘记一个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冷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