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海子带上毛巾和肥皂,一个猛子扎进家旁的勐波罗河。夜色下,河水刚好没过肩膀,凉凉的,丝滑柔顺,皎洁的明月也在哗哗的河中沫浴,荡起成片鱼鳞似的亮闪。
海子发现,月朗往往星稀或不见星星,繁星璀璨的夜晚,月亮往往朦胧或暗淡得几乎看不到,很少有众星捧月的景致;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夜空又像一口倒扣的黑锅,苍生大地在黑锅里煎熬。粼粼细浪推涌,海子内心总算有了片刻的宁静,他反复地扎猛子,水里的世界是他独有的,勐波罗河的尽头是怒江,不,是印度洋,水性够好,可以凫到印度洋。
海子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靠前,虽然中专很难考,但三十万人口的沈关县每年还是有考起的。他儿时的愿望是做供销社的售货员,站柜台比烈日下挥锄头轻松多了。海子心里还有一小个结,村口供销社的货架上方有一块木板,“为人民服务”的红底黑字亮闪闪,那个已远调他处的供销社主任,给海子的感觉却很傲娇,山子有一小头发丝的不服,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儿时的农村有永远干不完的活,父母操劳奔波,勤扒苦作,没有过问过海子的学业,心疼体质弱的大儿子也是人之常情,希望大儿子通过读书吃上皇粮。实际海子在上茅厕揉搓作业纸时发现,山子哥做错的题在他眼里却很简单。
村口已有许多的小卖部,供销社的买卖日见凋敝。哼!考不上中专也不种甘蔗、不学木匠,海子暗暗打定主意,攒够盘缠到广东闯闯。他长吸一口气,扎进水里,夜幕下的水底像娇嫩端庄的小姑娘,幽静地流向远方。
“海子,海子,快回家来!”母亲在扯着喉咙一阵喊,似有什么大事。海子连忙穿上拖鞋,衣服和裤子用手提着,套着汗裤就奔回家。
是初中的高老师来到家里。高老师看见湿漉漉光着下身的海子,呵呵呵笑起来,看情形不像是坏事。海子在高老师面前站定,请高老师上屋头坐。“姚成海,你先去穿好衣服,再出来听好消息!”“嗳嗳”,海子请山子哥先到灶房里烧开水,给高老师泡着茶。
海子穿好出来,高老师高兴地宣布:“中考成绩通知书带来了,姚成海556分,今年的中专分数线是486分,成绩在全县排前10名,后天去县上体检,填报中专学校志愿,今晚特意赶来通知,做好去读中专的准备。”“海子考上了!”姚生根嘴张得有瓢大,槽牙都露出来了,海子这头闷驴会崩出这么个大响屁,他感谢高老师、感谢学校、感谢政府,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发烫的大脑中枢却构思不出一些更恰当的说辞,噢!姚生根还说过一句,高老师是海子的再生父母,海子服侍高老师上山都是应该的。海子脸上火辣辣的,只是没法堵住父亲的嘴。李芙仙从山子手里抢过茶杯,又抓添一小搓粗茶,冲上开水,把漫到杯口的茶沫用嘴吹掉,双手递给高老师。高老师没喝,看着山子说,“姚成山,你人聪明,你兄弟考起中专了,你在高中要努力,争取明年考个大学,不要辜负家人的供养。”高老师环视这个陈设简陋的家,目光最后落在姚生根的一头白发上。自从山子到县城上高中,姚生根的白头发像赛跑似的,现在已完胜黑发,李芙仙的鬓角也添了霜。高老师曾教过山子三年初中英语,那时山子的英语成绩一般。山子脸红得像喝了酒,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嗳嗳,我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晴空万里,稀疏的几颗星星眨吧起眼睛来,显得很是精神。
初一年级开英语课,海子也差点在这个拦路虎面前滑铁卢。他被前鼻音、后鼻音之类的弄得头昏脑涨还是摸不到门道,加之单词记不牢,因此没少品尝英语老师的棍子炒肉。可是就此认输,意味着将接过父亲嫡传的锄把,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上深造一辈子。海子骨子里那种不服输的倔强脾气激出来了,他死嗑英语,从口吐白沫到口干舌燥,背得上嘴唇和下嘴唇张开就来,条件反射,滚瓜烂熟,初中三年的英语课本揉起毛边,越翻越厚,100分总分中考搏得89分,其它科都在90分以上,终于没有因为英语而全盘皆输。
高老师走后,姚家连夜召开临时会议。
这次是李芙仙挑的头。“列祖列宗照看了,姚家出状元了。”“罢闹笑话,不懂就闭嘴,别人不会说你是哑巴,中专生怎比得状元,是农村户口转成非农户口,得分配工作。”海子调侃母亲,内心的喜悦,并没在脸上显现。“以后是国家的干部了呢,我看就比状元强。”李芙仙说着从老家搬来的老供桌抽屉里翻出香钱纸火,“我点香,你来给列祖列宗磕头”,李芙仙抖抖擞擞,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三柱香,插进香炉里,又在供桌底烧起纸钱。海子不是那种背宗忘祖的人,可要说考上中专是先人保佑,他只有笑笑,祖宗若显灵,那地球上的人都能过上安逸的日子了。他在供桌前端正地磕了三个响头,权当向祖宗汇报这个喜讯。李芙仙很欣慰,又想起山子,“山子,你也过来磕头。”山子嘟囔:“关我什么事?”踟蹰着挪过去敷衍地磕了头。
“咳、咳咳……山子,老师的话你各有听进耳,明年你要是考进大学就都有出息喽!”姚生根一阵咳嗽,清清嗓子,好像才缓过劲儿来,其实全世界都知道他有话要讲了,连院内的草虫们都竖起耳朵,禁声了。“不过呢,全国人民都考起大学么不有人当老农民喽,吃的大米往那来?大学也不是想读就读的,读不了算了,学个剃头手艺,在外面公路边搭个油膜帐篷,把海子供出来,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过喽!”姚生根这回倒没提种甘蔗。鸡圈里传出咕咕的两声,似鸡梦呓。
“哈哈,剃头可是顶尖功夫、头等大事,祖传手艺呢。”海子也戏弄起山子哥,“备办一把推剪、一把剪子、一把梳子,路边摆把椅子就开业喽!”山子和海子从小见过父亲给村里人剃头,也相互练过手。偷瞄山子,嘻嘻!山子哥白晰的脸已是猪肝色。“山子,别听你爹瞎咧咧,老话讲吃屎容易读书难,你会莳弄菜园,我看种菜卖也能过好日子。老孙家大女儿的人才方圆五里地找不出第二个,她家曾说过想和我们家结亲,我们家还没回话呢。”李芙仙的话似在山子头顶放了一个炸雷,山子爆开了:“不消搭篷,我明天就担个挑子去剃头,晚上回来种菜,下个月就结婚,合你们意了嘛!”山子哇的一声,扑到床上蒙头号啕。
“妥喽妥喽,孙二娘是现称的,还是亲娘思虑周全。”这句溜到嘴边的玩笑话,被海子硬生生咬住,在腮帮里转上一圈,咽下肚里。山子哥好多年没这么激动过了!姚生根李芙仙愕然,这个比剥皮的春笋还白嫩的大儿子今儿是怎么了?树上夜宿的鸟儿也有那么片刻叽叽喳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