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永强的头像

杨永强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4/03
分享
《锄头会》连载

第一十一章 答案在风中零乱

秋冬轮换的日子,雨少,天色时而像失了光泽的灰旧棉袄,时而像洗净了的新蓝布衫。最近几天,天色放晴,大片大片的阳光栖落屋檐,风时而小憩,时而喧闹。

施蔓莉在送回洗晒妥帖的衣服时,告诉海子,山子哥不仅当班长,还是师专学生会副主席,一手创办了风靡师专的文学社呢!海子笑笑,山子哥没和他唠这些,倒是带来的《百年孤独》《月亮和六便士》令他入迷,塞着一腮帮的饭会忘了咀嚼。施蔓莉嚷着也要看,说九隆地区新华书店买不到,沈关县的新华书店更买不到,空濛的眸子竟有些澄澈,满溢着崇敬。海子问她车的事,她才说,薛峰浑不在意,还他钱执意不收。其中关捩,海子猜得到些,在每周放映一场电影的时候,夜幕下操场的人群虽然黑压压分不清,但海子还是看到,薛峰和施蔓莉已坐在一块儿。海子既忧又喜,忧的是当与薛峰目光相对时,便会生出些许愧疚和心虚,喜的是看情形将来可以要挟他跟着喊他海子哥,呵呵!想着就好玩。唉!海子但愿会有事实澄清的那天,届时,自己的良心上就少了芥蒂,依薛峰的脾性,说不定还会搂着他,感谢他呢!

时光留不住,阳光也一样,再香的梦境,也挡不住日轮映榻,眼下,海子被广播唤醒了,倏然睁眼,起床,有条不紊地穿衣、叠被、洗脸。中午又是微机课,老师吩咐学生依据自身的情况自行去微机室实操,那里有10台286电脑,可以练习DOS操作系统和输入法,一小时交上机费五元。海子学了五笔输入法,只是不熟练,像薛峰一样只会开关电源的大有人在,估计至少一半学生猫在宿舍,海子也懒得去排队上机,坐在宿舍前的草地上看书。风拉扯着树的枝叶飒飒作响,草儿萧瑟枯黄,风拂低头,鞋踩平躺。

施蔓莉来还书,顺带给海子捎来封信。寄到班里的信,从来没有海子的,海子第一次收到信,看到来信地址,方知是山子哥写来。她催促海子拆信,看信里说什么,说城里城外也写信,不愧是文学社的。拆信,仅半页。

老弟:见字如面。

上次以后,为兄颇忧,遂回家将所见告于父母,父母也忧,托我带话:

一是要带一个健康的体魄回家,二是要带一本毕业证回家,三是不要带一个女朋友回家。

此“二带一不带”的深意,想必你理解,望笃行,不负全家所盼。还有一年就毕业,父母节衣缩食,决定将你我每月生活费各上调五十元,均由我统管,徒添了周折,有督促你的意思。你应能体味父母的苦心,无论如何,我怎会断你的粮草,你可随时来取。临颖不尽,就此搁笔。

祝:诸事顺!

兄:成山

11.6晚

信,似有电,海子的手抖索,揉成团攥于掌心。“看你激动的,说的啥?”她眉眼柔和地问。海子脸迈开,看向远方,敷衍道:“说诗和远方。”又将信笺展开,和信封一起撕成一绺绺的纸条,再一点一点撕碎,捧手中,悠长地呼口气,碎屑便雪花般飘散,她用手接雪花,欣喜地看着,嗔怪:“哼,我捎来的,也不让瞄一眼。”“满纸荒唐言,没啥看头。”海子安抚她。“小气鬼,不想听!”她不悦地嘟了嘟小嘴,较上劲了。海子心口似蓄了汪水,漾到喉咙,眼角有一丝凉,如蚂蚁爬,乌青色的天空有轮淡淡的月影,他怅惘而又谆谆地解释:“好啦好啦,他劝我要向往天空之皓月,不要沦落成腐草之荧光,我担心你笑话。”“嗯!山子哥太操心了!”她笑盈盈地说。

这时,耳际传来两声短促的哨音。海子说:“我还是先去捡地面的六便士吧!”“嗳,海子哥,去吧,书下回又取,努力!”海子苦笑,先渡过本学期剩下这个月吧,赚一天过一天。

哨音是薛峰的暗号,人已召集起来。唉!大家其实有些扫兴,那个史怀仁没去沽酒看片泡妞儿,也来赶场,坐薛峰对面。他一米八,人肥,坐着像头棕熊。他也是自费生,传言家里担心他过早混社会会犯事,就先寄存学校,恰好寄存在财一班。他好勇斗狠,连老班生都吃过他的亏,甚至恐吓过一位留校任教的老师,第一年新学期就坐稳了老大的交椅。海子新生时一个打饭喝水两用的口缸就废于他手。记得那晚上宿舍已熄灯,门“咣当”一声被踹开,尚在吱呀颤抖,就听到拳打脚踢的声音。乌漆麻黑中,整个宿舍用耳朵目睹了这一幕,事出突然,大家像石头般窝被窝里,铺盖外惊诧的眸子窥见几点闪烁的火星,那是几个叼烟的跟班,应该也是学校的自费生。史怀仁骂骂咧咧:“哪个裤子拉链没拉把你露出来啦!头拗嘛!嚣张嘛!”没有回音,海子听到自己脱轨的“砰砰”心跳声,大脑中惦量着是否将要整出人命来,但凡有人出面干涉,海子也会跟随,但没有。听口音,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唯独海子是沈关县人,情况不明,海子没有底气出这个头。后来听到“啊哟啊哟”的呻吟,“还不服噶?”然后是金属和躯体某部位的碰撞声,终于有一个闪烁的火星讲话:“算了,饶他回,谅他再也不敢了。”行凶的众人才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离去,宿舍门“咣当”一声重重地合上,海子的心也“咣当”一声合上。大家自发地起床,点亮蜡烛,把海子下铺的躺在地上的尚能喘气的包桂同学扶上床,清扫现场,海子拾起自己的口缸,它已瘪了嘴。翌日清晨,包桂早早打来开水,抹洗净身上的污渍,头部一道伤口掩于发下,往后四年中专生涯,他病狼渴气,一人去教室,一人去食堂,一人坐铺上放下蚊帐,一人和自己说话……课程科科补考,领毕业证推迟了一年。历经此事,海子加强锻炼,本着不主动挑事的原则,力争遭欺辱时能硬杠三五个鸟人,中专四年连感冒都没得过。

有史怀仁,别班的一般不会来招惹财一班,但同班的在他面前须格外谦恭,大家私下都不爱和他玩,他爱“焖锣锅饭”,就是牌到手后不看牌面,焖一元的话下家可选择跟焖一元或升焖二元三元都行,也可以看牌后跟进或弃牌,看过牌跟进要三元以上,场中剩两把牌方可开牌。在人多的时候,牌不是很大,跟进的风险就大,一把小牌和不小不大的牌往往早弃,只有牌够大才敢冒险跟进,他往往能熬到开牌,虽然胜算不大,但哪个要是刚好撞着他焖得大牌,就背时了,一把牌就足以被薅成“光秃裸鸡”,而不焖,又不跟进的话,一把牌一元的注也不可小算。所以有他在,眼明心亮的会趁早离场,牌局虽短暂,但他赢多输少。可今天,薛峰不买他账,只要有机会,也一直焖,好多次挡了他的财路,老大何曾受过这等气,横看竖看对面的愣头青不顺眼。这把薛峰又一直跟焖,其他人已先后弃牌,坛中饭菜票堆得一小摄。

“焖十!”老大痞性,又升水,从一到二到五,这下升到十,薛峰可跟焖、焖开、看牌后用三十元开牌、跟进不开或弃牌都行。对于薛峰来说,十元焖开简单又划算。“跟焖十元!”薛峰没有开牌。旁人屏气凝神,这个二愣子硬是认不得尊重老大。老大豹眼睁圆又迷起,睥睨着薛峰,后槽牙“格格”响:“焖一百”,他从钱包抽出张大钞,显然是懒得数饭菜票了,他是势在必得,薛峰若不弃牌,至少要一百元焖开或三百元明开。薛峰显然不是鲁提辖,却招惹了镇关西,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罩往薛峰,薛峰若犯浑,后果不堪设想。其实海子进来提底时,不经意地瞅见老大趁周遭混乱时用牙签悄悄挑起过一角儿,海子凭眼力都窥见是杂花七,薛峰只须一张八点就行,老大是要逼走薛峰,海子暗暗为薛峰担忧起来。

薛峰若与这厮火拼,海子帮不帮薛峰,如若闹到学校,记过处分还是轻的,被开除才不划算。上个星期学校刚开除了一名正式生,是和海子同级的老乡孙大运,技校的来找他理论,谈崩后暴发群体火拼,学校严肃处理了这件事。眼下,海子暗暗后悔起来,几两碎银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弄不好会把几年寒窗积攒的微薄老本蚀在这儿。一番天人交战,海子打定主意,如若闹将起来,场子的钱和提的底全让与这厮,自己全力挡住薛峰,把薛峰能推多远推多远,混乱间自己吃着几皮坨也认了,几皮坨还是经得住的。虽然若比拳头硬,两个史怀仁都不够自己塞牙缝,但海子的目的是息事而不是拱火,父亲说过,“吃得亏,打得堆,惹不起,躲得起。”玉手不打贱人,海子留意着势态发展。

“跟焖一百。”卧槽,薛峰像嗑了疯药,他从口袋中掏出张大钞押上,两张大钞叠在一起,钞票上伟人们的目光似蔑视着一众宵小。薛峰不喜不怒,散淡安闲,一副天下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他倒像是看客,别人才是局中人。老大面颊微颤,握指成拳,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说:“头铁呢嘛!”薛峰的声音更是冰渣子:“轮到你。”气氛凝滞,落针可闻,横在老大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武力搞定;二是弃牌认输。继续焖下去,薛峰这个愣种,势必开牌。破天荒,老大极其克制,该不是因为今天没带跟班吧,以他的威势,尽可单独向薛峰发难,旁人是万万不敢多管闲事的,当然,除了海子,海子是决计要掐断引线,遏止炸药爆炸的。

老大没有动手也没认输,他扯下腰带,腰带内置拉链,海子第一次见这种腰带,里面是柄剑吗?他拉开拉链,宛如开膛的蛇,里面塞满了百元大钞,把腰带押上,“焖一千!”哇塞!这厮刷新了全校焖注的记录,只怪事先没规定好上限,这厮钻了空子,薛峰应该接不了这招,腰带的钱明显不止一千,薛峰若跟焖,这厮还有后手。众人皆惊,这倒是海子乐见的,薛峰知难而退,也就完事。下跪可耻,但有用,海子静待薛峰认输。

该是铁头碰上钢板了,他愣怔了一会儿,倏然又裂嘴冷冷地硬笑,双眉上扬:“各真?”这回老大腻烦了,没接话茬,眼神吊梢得像被房梁上的椽子牵着似的,把玩着火机,“啪嗒”一声打开,冒出直冲冲的火苗,又“啪嗒”一声灭掉,金属机械的声音冰冷。薛峰栽定了!强权面前,栽是迟早的,当下其他人该暗自庆幸自己明智,没有像薛峰一样光光头钻刺蓬蓬。

“跟!”冷不丁,像炸鱼,随着丈高水柱蹿起落下,硝烟味的薄雾弥散河面,鱼儿上浮,翻起白眼,众人疑惑,听错了吗?只见薛峰解开钮扣,外衣内兜露出一沓捆缚橡皮筋的大钞,他的手心有汗,钱还没有掏出来。身上那么多钱,估计是学费。这不是以肉餧虎吗?海子似看到薛峰将脑门顶到了老大的枪口上,还傻愣的准备帮扣动扳机。空气凝滞,有人啊的一声,又生生忍住,众人纷纷撤身,现场唯余海子,也只有海子一门心思想着控制事态,还能控制事态,海子神经高度焦灼起来。

钱已离兜,他刷刷两下连数带抽取出一千。唉!理论科惨不忍睹的薛峰,五指点钞法倒学到了精髓,可是用错了场合。罢罢罢!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喽,海子盯着薛峰,前挪,身子一仄,楔入双方半步空间,堪堪阻隔住两边直冲拳的线路,为免更大损失,还要阻止薛峰押上钱。

“小子,走着瞧!”老大气咻咻地。啊!海子傻眼了,老大弃了牌,看都没看,一把把牌扫进先前的弃牌中,抓起腰带,腰带里面的钱一张也没有落下地提走了。相当于他在薛峰还没实际下注前虚张声势了一次,虽然出尔反尔有耍赖之嫌,但在牌局中这种咋咋呼呼的伎俩偶尔也有,前提是一定要抢在对方的钱还没实际押上之前,这是底线,什么底线?在老大面前就无所谓底线。“砰!”宿舍门重重关上,复又因力道而敞开,屋内剩下惊诧莫名的海子和志得意满的薛峰,薛峰兀自坐着没动,拿眼神翻他对面的空气,好像那厮仍坐他对面似的,稍顷,翻牌——杂花六点!

海子咋舌,只有他知道双方的牌都极小,但老大的牌竟比薛峰的牌还大一点,薛峰赢在勇猛无畏,老大输在偷窥过牌,又不知何故没上强盗手段。

“赏!”场中有三百来元的样子,薛峰清点战果,随手递来张大钞。“不要!”海子是缺钱,但一百元太多了,无功不受禄,何况自己还欠疚打失他的单车呢,以往薛峰赢时赏他几元,他收过,但这次是断然不收的。“那就下馆子去!”看来薛峰要庆祝获胜。“不去了吧!”海子心有余悸,薛峰这次是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老大是阴沟里翻船,估计不会善罢干休,如果知道薛峰还是个杂花六点,势必恼羞成怒。当然海子是不会透露牌点和胜负的,若有人问,海子就说不记得了,给老大留点面子。海子担心薛峰,劝薛峰先回家暂避,请上个把星期的假,还没说完,薛峰烦了,瓮声瓮气地揶揄:“你怕是担心那个废柴吧,他要来干架,你只管闪开,我收拾他。”话到这份上,海子已不好再推辞,便点头说随你。海子盘算,如果真打起来,现在的性质已不是赌场闹事,只算薛峰自卫,海子见同学被欺负而出手,闹到学校顶多背个处分,已不至于开除,仗义地帮薛峰一回,也算是过命的兄弟了。学生间也是有江湖规矩的,牌局已翻篇,牵扯出牌局双方都不划算,调查时是不会漏嘴的。

行道树在风中飞扬,翠柏的种子和枝叶落了一地,成黄绿相间的彩毯,步履在彩毯上窸窣,海子无心欣赏。闹架、闹架,处分、处分,开除、开除……大脑中枢似破损电线滋滋滋地碰火。下课铃响,学生潮水般涌出,广播又播放《铁窗泪》,走着走着如兜头遭盆冰水,一激灵,浑身打了个冷战。倘若闹起来,输赢不打紧,怎能绝对保证没人反水泄露出牌局的事,要是断指瘸腿的,甚或砍竹子逗节,整出人命来,还不干落得去端牢房,忒不划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生苦旅,谨防差池,遇到危险第一时间要设法避让。临近校门口,海子磨蹭起来。

薛峰催促,海子挠首:“听说警犬家的卤肉好吃,我想尝尝。”“你确定?”薛峰狐疑,支楞着耳朵。自从上次罚站后,海子奉送林保卫一个“警犬”的雅号,很快在学生间通用。警犬的媳妇没工作,在学校里开了个小卖铺,小卖铺里面有块空闲院场,后又添置了几张小木桌,售卖自家做的卤肉凉拼盘,听说味道还行,海子还没光顾过。“哎哟喂,心疼钱噶,不尝就是喽!”海子激将他,据说价格不菲。“嘚,你等着。”薛峰跑出校门,片刻折返,手握瓶矿泉水。“走起,卤肉的咪西咪西。”海子摇摇头,咳!犯得着到外面买水。

小卖铺没人,院子也清静,薛峰熟门熟路地在当中一张桌旁坐下,高声大气吆喝:“林叔叔,上卤肉喽。”海子这下猜测他和警犬定有瓜葛,否则怎么会左一个叔叔右一个叔叔地喊,暗自估摸林保卫各晓得海子给他在江湖中起了个浑名,那可太尴尬了。“来喽来喽!”警犬系着花围腰,小臂套着袖套,掀起门帘从里屋出来。“哦,小姚也在,稀客稀客!”警犬一脸的热络,肩上没搭着抹布,海子却似看到了他用抹布抹了桌面,凝神收心,才看清是端来了茶水,两套碗筷。看着热情的他,听着里屋女店主“嚓嚓嚓”切卤肉的声响,海子还有些拘谨。

盛满卤猪心卤猪肝卤牛舌的白瓷盘上桌,另配得一碟白萝卜胡萝卜青绿莴笋鲜红辣椒嫩黄姜芽的泡菜,海子肚子不争气的“咕噜”了一声,便每样先搛起一箸尝尝,嗯!攒劲,还有特色。女店主清声亮嗓朝这边嚷,说她拣好的切,让他俩儿敞开吃,海子暗忖沾薛峰光了。“你俩难得一块儿来,这次我请客,以后常来。”林保卫双手擦着围裙,笑容可掬。海子受宠若惊,想着留得下次还可勒索薛峰一顿。薛峰倒像是满不在乎,冲着里屋喊:“嬢,罢绣花样摆盘喽,到肚里也是混拢一处。”里面呵呵笑着答复是喽是喽!薛峰又对林叔叔说你忙你的,站旁边我俩儿吃着不爽,林保卫便说你俩儿慢吃,吃完还有,守小卖铺去了。海子纳闷,问薛峰和林保卫是啥亲戚,薛峰说是老相识了,林保卫以前是当兵的,海子便不再问,倒是觉出点儿自己的小来。

薛峰把矿泉水倒满一个白瓷小茶盅,挪给海子。他有现成的热茶不倒,海子没想太多,端起茶盅,入口才发觉是老白干,忙抿住嘴:“酒!”嘘!见海子惊诧,薛峰食指抵唇,放低声音:“哑雀雀,二锅头,搞小口,少喝点。”拿装酒的矿泉水瓶和海子的茶盅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咂吧着嘴:“从今儿起,你要和我喝酒。”海子不想拂他的兴,笑笑,浅尝,酒味太冲,进到喉咙里如热炭,不似井水,又凉又解渴,便不想喝,何况这还是在保卫科长家的眼皮子底下,胆子也忒肥了吧!哎,人家好心请客,他却暗自掺酒,伴薛峰如伴虎,送走一件蠢事又来一件蠢事,珍爱生命,远离薛峰啊!

菜齐,薛峰却没怎么动筷,寡酒易醉,海子给他碗里搛了两箸,左手拍他背:“搞么,省嘴待客噶?”这个话痨却没理睬海子,海子吃瘪,自觉没趣,便自顾大快朵颐起来。薛峰率真随性,海子习惯了他偶尔的任性,也就不以为意。

“成海,我想尅人。”薛峰咕噜一口酒,忿忿地说。海子抬头看他,他的脸如岩石般僵硬,猜他说刚才的事。“你今天已站高腔了,不要再把事闹大,得了就得了。”海子劝他。他说:“瞧你怂的,怕个逑!”“不是怕,是不值得,我们是来读书的,不是来闹架的。”海子罗列利弊:“要是被开除,学费白交不说,你对得起父母?”“哼,开除好,顺便出口气。”“啊呀!薛峰,恁想法很危险噶,炸玉米花家门口放烟花,你放得起我看不起,我要带毕业证回去。”“谁让你看了?你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我怎添乱了?”“周末你常和谁在一起?”“独自呗,你不在,我能和谁在一起。”海子察觉薛峰眼中似掠过一丝诡谲。“好,你摸着心口说,施蔓莉要我和她兄妹相处,搭你各有关?”天哪,他一反常态的由头原来还有这茬儿,海子恍然。“薛峰,我姓姚的啥样人,你应该晓得,虽然做不到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会为个女人插朋友两刀吧!你喜欢她,我希望你得偿所愿,你反倒怀疑我,我招谁惹谁了?”海子肚里有气,鼻孔呼呼的,像拉风箱,抓起茶杯喝了口酒,将怒火压住,蹾下杯子时酒洒了出来,换作别人,海子恐怕早踢翻凳子,拂袖离去了。奇怪,这口酒进喉少了浓烈的刺激,却多了热辣的苦涩,正映景海子此时的心情。

对于有些人来讲,读中专是幸福之始,但于海子,似乎不尽然,他咂摸出某种隐约的苦。海子和多数农村孩子一样,没有文艺和体育才华,上游泳课,他“扑通”跳下去,一个来回后,老师指着他笑说:“哈哈!没想到狗刨式会这么快!”中专考核的是专业课程,可看着图书馆里从没见过的书,想到初中所学,真连一滴水也算不上,内心便脆薄如便笺,经不起风吹,要用手小心地托着,才不至于被踩上杂乱的脚印。金字塔如果拆开,不过是堆散乱的石头,日子如果没有目标,不过是段散乱的岁月。海子内省,是想大俗还是大雅,想奔赴雅的方向,可眼下也是在他人喉下取气,估计在人眼里除了顺眉耷眼,还有猥琐。思绪至此,眼前略微迷蒙,不想还被薛峰笑话,便打眼看向一旁。林保卫家的小院挨墙辟得巴掌大块菜畦,墙脚倚把锄头,旁边搁个棕丝背带的背篼,一派静谧,似在听他俩儿壁脚。林保卫家算不得农人,庄户人家的锄头一般不放敞亮处,对农村不熟稔的人很难找得到锄头,比不经意间碰见东躲西藏的老鼠还难。海子思绪纷扰,五味杂陈。唉!这下,又被薛峰疑心,一脸的懊丧。

薛峰吁了一口气:“唉呀呀,兄弟,你的毛病,全在书上,不经顽。”薛峰用拳头锤他肩膀,海子还沉浸在忧郁中,肩膀显得僵硬。“成海,你不知道,我是遇见她才硬挺到现在的,不然我早当兵去了,当兵总比上课冲瞌睡好。哼!拿不下她我就当和尚。”海子闻言止不住噗嗤笑出来,眼角挤出丝泪痕。调侃道:“可别当和尚,晨钟暮鼓你更受不了。独身主义也是种生活方式,达芬奇、哥白尼、牛顿、诺贝尔、贝多芬不就独自过一辈子么。有本书说:在中国,独身主义也是对封建伦理的一种叛逆,是对男婚女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意识的叛逆,这种叛逆精神我佩服。”“唉呀呀,听不懂,我没那些人伟大,我是爱就去争取,真得不到时也要图个自由畅快。来,走一个。”薛峰眼眸明亮起来,又有了神气,海子受他感染,先前的积郁也一寸一寸地消失,便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喉急不得,兄妹相处已有进步,不知不觉陪着喝了小半杯。酒在海子胸腔里像灶洞里塞进的松毛,噼啪火苗熊熊蔓延开来,脸涨得如刚出泥的红萝卜。海子瞅薛峰,若没闻到酒气,竟没喝过酒似的。“被林保卫知道不好,撤吧!”“瞧你怂样儿,灶蚂蚁酒量,我能治他,放心喝。”海子哑笑,拿眼瞅他,心里包弹他用矿泉水瓶装酒,还嘴巴没边儿地妄语,只怕是醉了,得赶紧溜。海子起身,他兀自坐着不动,只好双手插他肋下搊扶,他扭动身子和海子对抗,撼不动,便抱紧他,贴耳唧咕,别扯淡了,开不得玩笑,赶紧撤,说着腰身发力,硬将他抱离了凳子,不防他跛罗盖撞着桌沿,矿泉水瓶滚倒,酒淌了出来,凳子也被他“啪嗒”扫翻。

“干嘛?”林保卫从小卖铺进来,看出端倪,奔出去关了铺子门,反身回来,扶正凳子,“你俩儿在我这喝酒?”啊哟喂,穿帮了,海子面红耳赤,六神无主,窘迫地杵在原地,猪队友也臊眉耷眼,呆愣地盯着桌腿,盯得桌腿都要开花了。林保卫拖过凳子坐在薛峰对面,紧绷着脸,命令都坐下,目光冷峻地巡睃:“你俩谁说,怎么回事?”。薛峰手抵额头,凄凄切切:“林叔叔,我错了,不该陪他喝酒。”“你!”海子错愕,没想到他倒打一钉耙,如斯治警犬,心里窝火,禁不住鼻孔又往外喷气。“姚成海,别打岔,继续讲,为什么喝酒?”“成海家凑学费卖了耕牛,我就想不通龙江人怎么高兴要喝酒,难过也要喝酒,他要喝,我拦不住,又怕闯祸,只好邀来叔叔这里,喝着喝着他说要退学,我又不会劝,斗牙拌齿起来,就这样了。”说着揩了揩眼角。林保卫眼神一滞:“小姚,是这样吗?”海子此时已哭笑不得,只好接着演下去。“父母为供我读书受苦,我心难受,林老师,我接受处分,薛峰是为我好,只求原谅薛峰。”海子埋首,不敢抬眼看林保卫,真担心苦情戏演砸,内心七上八下的,声音便有些颤抖。“酒是谁的?”“我的,他要大瓶白酒,我不同意,就用两小瓶二锅头倒矿泉水瓶里哄他。”薛峰胡绉,海子在旁只能干着急。

一问一答,虽然薛峰生拉活扯,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但总还算态度谦卑。林保卫唤媳妇重新沏壶茶,叮嘱加点儿冰糖,看来情势有所好转。茶至,海子要倒茶,林保卫不让倒,他亲自倒得两杯,看着二人一口一口地喝光,又给续上。响亮地咳嗽一声,缓缓说到:“小峰子,以后在学校不管什么原因,你必须向我保证不再喝酒。”薛峰连忙点头答应。“小姚,现在是学生,喝酒费钱又伤身,这个脾性要改,家里越困难,书越是要读,才对得起父母。你说是不是?”海子连忙答腔说是。“学校对品学兼优的学生每年有两佰元的奖学金,但帮助不大。”“成海领过两次呢,今年没有了。”薛峰噘起嘴巴,眼睛一翻,插了句话。是的,海子今年没领到奖学金,学校发奖学金的时候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没有那个学生问过为什么,海子也没往心上去。“别打岔。”林保卫继续说道:“我有个办法,可以稍微帮帮小姚。”海子用期冀的眼神盯着他,好像情势不仅好转,行情还要涨了,海子紧绷的身心松弛了下来。证券课上讲股市会有天地板现象,难道今天碰上了,海子竖起耳朵,盼望听到有导致大涨的重磅内幕。“学校挤出点经费,在保卫科下面成立护校队,主要是加强校内巡查,维护校园安全,发现打架、赌博、酗酒等违反校规的行为要及时制止,上报学校处理。每天熄灯铃响后要巡查一遍,整顿就寝纪律。”林保卫倒了杯茶,呷了口,继续说:“护校队由一名队长,四名队员组成,护校队员必须首先遵守纪律,敢抓敢管,方法得当。我想你俩儿就参加护校队,另外三名队员你俩儿去物色。”

“林叔叔,我干不了,成海干吧。”“凭啥干不了?”“周末我爸都要我回家,这个学期已期末,下个学期我要去实习,也干不了多久。”“噢,这我倒没想到。你的工作家里考虑得怎么样?”“不知道,我爸不跟我讲这些。”“噢,那小姚可以一直干到明年毕业,你要支持小姚啊!”“我支持,我和他一起物色队员。”“护校队有报酬吗?”望风钱来得快些,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离开那鱼龙混杂的“钱窝子”,加入护校队是幽而复明了。海子见林保卫已不斥责打岔,便嗫嚅道。“队长每月一百元,队员五十元。小姚当队长的话,俭省些生活费够了。”“谢谢林老师,我揽这活儿。”海子斩钉截铁地表态。“成海不退学了,林叔叔,那……”“还有什么?”“这、这……”薛峰挠首低眉,“不告诉你爸,下不为例。”林保卫郑重地点头,薛峰吃了颗定心丸。“林叔叔仗义,保证下不为例。”薛峰起身立正表态,林保卫哈哈哈裂开大嘴笑起来。

走出小院子,海子诚恳地向薛峰表示感谢,想不到薛峰一通胡枝扯叶竟帮海子找到了一把在学校光明正大挣生活费的锄头。薛峰却说感谢要用行动,海子问怎么行动,薛峰笑说,做我的卧底。海子怔住了,斥责薛峰恁不是碍难人吗?你起码要安分守己才算支持我。薛峰说不做卧底也行,我也保证不主动和别人闹架,如果不幸闹了,兄弟该咋办应该有杆称,至于耍耍牌、喝喝小酒、追求神圣的爱情,兄弟权当不知道,不然碍着情分,再不行我翻脸了噶。海子愣在当地,脚像被施了魔法,一时不知该往那里挪,答案在风中零乱……耳畔的风拂来林保卫飘渺的歌声: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