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自从爱上可霞之后,一直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每每自己做什么事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猜测着她同时会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在想他。这一天,他去食品公司上班,路上碰见一位很像李可霞的女孩,那长发,那身材,那走路的样子,果真像极了,差点就叫出可霞来了。到了中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传达室的老高进来跟他说,外面有人找他。他心中就嘀咕,这时候会有谁找他呢?出门一看,见是一个女孩低着头站在传达室门口,心中一热,是可霞!他急步迎上去叫道,可霞,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霞见天净来了,鼻子一酸,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说,天净,我可找到你了!天净急忙拉着可霞走到边上去说,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已到了下班时间,单位里的人不断地从身边走过,看天净与一个农村女孩站在一起,都好奇地瞅着这边。天净见可霞的心情也一时难以平静下来,就说,你在这等一会,我去去就来。天净去科长那里请了个假,说中午有事不来了。然后回来对可霞说,肚子饿了吧,走,到我家吃饭去。可霞这时已静下心来了,说,这样去合适吗?天净说,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来了总要吃饭的,走吧!
天净的家离食品公司不太远,大约十来分钟的路就到了。可霞第一次去城里人家做客,不知道城里人的规矩,心里有点紧张,就问天净,我该怎么叫你父母呀?天净说,怎么叫都行。可霞就不高兴了,我是真的问你嘛!天净说,你就叫伯父伯母吧。可霞又问,到你家里还有什么规矩吗?天净说,没有什么规矩,你就随便一些,像跟在家里一样。到了天净家里,他的爸妈和妹妹天洁已经围成一桌正准备吃饭呢。天净叫了声,爸!妈!天净爸妈一起抬头去看天净,目光又一起转向了可霞,这是……可霞脸上腾起了一片红云,拘谨地站在一边,根本就忘了叫伯父伯母。天净说,她叫可霞,是桃花镇的。天净爸忙说,哦,还没吃饭吧?来,来,快坐下吃饭。天净妈去厨房添了碗筷上来。天洁拉着可霞坐在自己身边说,来,随便点。可霞心里感到很幸福,想必他们一定知道她与天净之间的一些事,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天净,天净正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可霞心里像灌了蜜水一般,红晕刚刚褪去的脸上又升起了一片红霞。
中午天净反正已经请了假,有更多的时间来陪可霞,所以吃过中饭,他就带可霞去大云山玩。可霞在家里三天两头要到山上去捡柴禾,那时候一点也没觉得山上有什么好玩。城里到底是城里,就是山也与乡下的不一样,上山的路不像乡下的那些山,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像一捆丢在山上的绳子似的,而是从山脚笔直伸到山顶,几乎插到云端里去,每一级台阶都是用石板砌成的,走起来也特别的舒坦。天净带可霞爬上了东边的山坡,那儿有一座亭。天净告诉可霞,这就是东峰亭,据记载,明代的一位知县曾经在这里饮酒赋诗,留下了许多美妙篇章。天净还背了几句给可霞听,可霞不解其中的意思,但听起来很中听,就想天净知道的可真多。天净说,这儿也是江城县的制高点,在这里往北可以看见整个县城的建筑。天净一边向可霞介绍一边将一些建筑指给她看,这是哪儿那是哪儿,最后天净指着一个大烟囱说,你看,我们食品公司就在那个大烟囱旁边。可霞顺着天净的手指看去,只见一个高高的烟囱像一根竹杆一样立在那儿,好像随时会蹋下来。她想,天净就在烟囱下面上班,万一它倒下来砸着了天净怎么办?就问,天净,烟囱那么高会不会倒下来会不会砸着你呀?天净被逗得笑起来,傻丫头,那烟囱哪会倒呀,即使倒了也砸不着我。可霞被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说,我是为你担心嘛!
在大云山上往西可以看见江城县的母亲河——兰江蜿蜒而过,隔岸相望,对面兰阴山像一个沉睡中的美女沿江而卧,与这边的大云山正好互相呼应。天净对可霞说,相传这儿原来没有山,它们是后来一个叫大云的男子和一个叫兰阴的女子变化而成的。可霞一听就来劲了,非要天净讲讲这个传说不可。于是天净就讲起了这段江城无人不知的民间故事来。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荒原,花草茂盛渺无人烟,有一天,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翩翩男子带着一位美妙女子骑着骏马到了这里,被这儿的旖旎风光所吸引,决定要在这里定居下来。这个男子就是大云,女的便是兰阴了。他们白手起家,垦荒造田,生儿育女,不久就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听到这里,可霞不由自主地拿自己与那兰阴比,觉得天净就是那个大云,心中充满了幸福。天净没有注意可霞脸上发生的变化,他已完全沉浸在这个发生在遥远年代的故事的叙述之中。好景不长,不久这里来了一个女巫,这是一个见不得人家幸福的老妖婆。她对这对年轻夫妇嫉妒得咬牙切齿,决心要破坏他们的幸福。此时可霞的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不知道那女巫会把他们怎么样,一字不漏地听着下文。天净目视远方,继续讲着这个祖祖辈辈一代一代讲下来的故事。有一天,大云与兰阴正在田里干活,忽然刮来一阵阴风,空中顿时乌云密布飞沙走石,大云与兰阴紧紧地互相拥抱着,试图抵住狂风的袭击。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撕开了他们的手,两个人被两朵阴云托了起来,托到空中,阴云忽然消失,他们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变成了两座山,这就是现在的大云山和兰阴山。两座山不断地变高变长,就在两座山快要连在一起的时候,忽然空中又一道亮光,大云山与兰阴山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空中传来女巫的哈哈笑声。最后那个女巫大笑而死,而大云与兰阴虽已化成了山却思魂犹在,他们血泪滂沱,汇流成河,填满了那道鸿沟,这就是现在的兰江。后来,大云山上长出了许多桕树,一到秋天就满山一树树的红,就像大云的手在召唤;兰阴山却长出了许多兰花,一到春天就满山一丛丛的香,就像兰阴沉睡时呼出的气息。据说后来明代正德皇帝下江南时曾被这里的兰香所倾倒,并在一块崖石上留下“兰阴深处”的御墨,临走时还下令挖走了许多兰花带回到宫里去,但那些花一种到皇家公园里就没有香气了。
天净讲完这个传说故事时,见可霞低着头一声也不响,以为是听睡着了,不由抚着她的背轻声叫道,可霞!可霞!可霞抬起头,脸上已经泪水涟涟了。天净这才想起还不知可霞为什么突然来城的理由呢。于是说道,可霞,你如果心里有什么委屈或者是谁欺负了你就告诉我,好吗?可霞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说,我爹要把我嫁人了?天净吓了一跳说,嫁给谁?可霞说,是镇上的田小二。天净说,就是那个田镇长的侄儿。可霞点了点头。天净故意探她说,那不是好事么,为什么要跑出来呢?可霞一听这话,心里知道天净故意试探她,就说,不,除了你我这辈子谁也不嫁!天净心中一阵激动,不由得将可霞轻轻一揽,便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了。
可霞偎在天净的怀里,就像一叶小舟停泊在平静的港湾。山上静静的,只听见几只鸟儿欢叫着在旁边的树上跳来跳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长鸣,接着便是“篷篷篷”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可霞不知是什么声音,吓得抱紧了天净的脖子不肯松手。天净用手指着远处说,别怕,那是火车的声音!可霞松了脖子,顺着天净的手望去,果然看见一列长长的箱子急驶而来。可霞总算透了一口气,哦,这就是火车呀!我听人说过,就是没见过。天净忽然拉着可霞的手说,走,我带你去荡铁路。说罢便牵着可霞的手沿百步梯飞奔下山。可霞一边在后面跑一边喊,那火车会不会撞上来呀。天净说,不会的,这趟过去,要等到明天早上才会有火车来。
下了百步梯,拐过几幢房子,前面就见到了铁路。两条光亮的铁轨不知从何而来,到何而去,朝两头无限地延长开去。天净站在一条铁轨上,双手平展成鸟翼状,不断地往前走。可霞也学着天净的样子,站在了另一条铁轨上,双手像老式钟摆不断的摆动着,没走几步就一脚从铁轨上踩下来了。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很开心。玩累了,就停下来,面对面地坐在铁轨上,你看我,我看你,而后,又大笑一通。可霞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可霞忽然眼望着远处不响了。天净问,你在想什么呢?可霞说,我在想,如果我们沿着铁轨一直走,会到哪儿呢?天净说,那还不简单,沿着铁轨一直走,会到杭州,到北京,还会到……反正你想去的地方都能到。真的吗?可霞说,以前我常听邻居的毛毛朗诵“我爱北京天安门”,从这儿就能到北京天安门吗?天净说,能。可霞说,北京远吗?走到北京需要几天呀?天净说,很远很远的,这么远有谁会走路到北京呀,坐火车也得好几天呢!哦,可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远处的一棵树上飞过来一只不知名的鸟,就落在离可霞不远的草丛中,不停地啄着什么。可霞忽然就想起了桃花镇,想起了爹。可霞说,我要回去了。天净说,明天走吧,现在这么晚,没有去桃花镇的车子了。可霞说,那我晚上住哪呀?天净说,你跟我妹妹睡。
第二天一大早,天净去车站送可霞。在车站,可霞从口袋里拿出那只牙刷和小白兔牙膏对天净说,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天净笑了起来,你怎么连一支牙膏都还没用完?可霞说,我舍不得用。天净说,那你用什么刷牙呀?可霞说,我用一点点盐。天净说,什么,用盐?这对牙齿损伤很大的!你等着,我给你买牙膏去。天净转身跑到车站对面一个店里,不一会就买了两支牙膏回来。天净说,带上吧,用完了再给你买。可霞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了,拼命地点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净送走可霞回来之后就将自己要娶可霞的事跟父母说了,没想会得到父母的一致反对。母亲说,天净呀天净,我真弄不明白,城里这么多的姑娘你不找,为什么偏要找一个农村姑娘?父亲说,那姑娘有什么好,除了脸蛋长得漂亮点还有什么?要文化没文化,要工作没工作,要户口没户口,为什么偏要找她?天净是一个很孝顺父母的孩子,他一方面爱着可霞,一方面却又不知道怎样去说服父母。天净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妹妹天洁站在他的一边,她说,我看这可霞不错,我同意她做我的嫂子了。她母亲说,你知道什么叫不错?天洁说,不错就是不错嘛。父亲厉声喝道,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天洁嘟起了嘴,不高兴地说,我都十九了,还小啊。说罢便摔门出去了。天净父亲忽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茶杯盖受到震动,与杯沿重重地撞了一下,就“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母亲说,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说着拿起笤帚把茶杯盖的残骸扫了出去。天净一直没有言语,见状拿起一只包站起身就要出门。母亲说,哪里去?天净说,我上班去。
再说可霞回到桃花镇,一连几天,脸上都红通通、笑咪咪的。李根木见到女儿回来,就问她,怎么样,那小白脸答应娶你了吗?可霞说,什么小白脸,人家有名字的嘛。李根木说,哦,对对对,叫天什么来着?可霞说,叫天净,周天净。李根木“哦”了一声。李根木的女人在一边也干着急,说,可霞,到底怎么样了嘛?可霞一脸通红,叫人家怎么说嘛!李根木与女人对视了一下,心想十有八九是成了。李根木对女人说,你让鸦嘴婆来一趟,把田小二的东西拿走吧,抽掉的烟我过些日子给补上。女人一听忙乐颠乐颠地去找鸦嘴婆了。
可是过了好多天,也不见有天净的消息。一直等到可霞把两支牙膏都用完了,又到了收桃子的时节,也没见天净来。这一次来收桃子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可霞跑去问“络腮胡”,大叔,天净怎么没来收桃子?“络腮胡”说,哪个天净?可霞说,就是食品公司的周天净。“络腮胡”说,不知道。可霞还想再问下去,“络腮胡”却不耐烦了,挥挥手说,去去去,什么天净地净的,别影响我收桃子。可霞呆呆地站在那里,回想起天净送她到车站时说过的每一句话,竟不相信这是真的。
一连几天,可霞做事都心不在焉,好像失了魂似的。可霞想,她应该去找天净问个明白。偏偏事有不巧,就在这当儿,弟弟李可龙出事了。
这一天,爹娘都不在家,可霞独自一人在家想心事。忽听有人喊,李根木在家吗?你们儿子出事了!可霞开始没听见,直到那人喊到第三遍,她才反应过来,赶忙跑出去问喊话的那人,我弟弟在哪,出了什么事?那人说,快去吧,你弟弟从山上滚下来了,已被人送到卫生院里去了。可霞匆匆赶到卫生院,还没进去就见门口聚着好多人,在议论着什么。可霞一进大门,就见阴暗的走廊里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一块浸满了血的纱布。可霞心里“咯噔”地一下,站在那里,双脚再也抬不起来。这时候,李根木与他的女人也已经闻讯赶来。见到可霞忙问,可龙呢?可龙在哪?没等可霞回答他们已经看见走廊里躺着的人,一下子就扑在了地上。李根木慢慢地掀开了儿子脸上的纱布,一双瞪大的眼睛正注视着生者。李根木女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时,可霞才缓过劲来,“妈”地一声也哭了起来。于是,整个卫生院在两个女人的哭声中开始颤抖起来。李根木更是悲痛欲绝,想想自己三个孩子,现在已经走了两个,怎么会有这么苦的命啊!
从此,李根木一家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而且一直欠着田小二的烟钱,鸦嘴婆已经来催过好几趟了。终于有一天,李根木又在可霞面前提起了田小二。可霞这次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她说,爸,我想再去县城一趟。李根木说,你还要去啊?根木的女人就说,你还是让她去吧!李根木叹了口气说,唉,可霞,只怕咱命苦,攀不上人家呢!
第二天,可霞到好朋友红叶那借了两元钱,便搭车去县城了。可霞找到了食品公司,传达室的老头已不记得她了,见她像个乡下人,就问,你找谁呀?可霞说,我找天净。老头说,哪个天净,我们这没有叫天净的。可霞急了,就是那个供销员周天净。哦,老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早就调走了。调走了?调哪了?可霞的眼圈已经红了,几乎就要哭出来,大伯,你能告诉我他调哪了吗?老头摊开手掌说,我怎么会知道。
可霞茫然地在江城县的街道上走着,看人来车往,车来人往,不知自己的归途在何方。城里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她已忘了天净到底住在哪一幢房子。再说现在明摆着天净是避开自己,即使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可霞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大云山上。从东峰亭里望下去,可霞看见县城的房子像一个个盒子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种很遥远很缥缈的感觉。可霞不知道天净此时躲在哪个盒子里,或许他已经有了对象,甚至已经成亲了呢,可霞这样想着。她感到以前的想法真是太幼稚了,人家一个城里人哪会娶乡下姑娘呢。
可霞想起天净讲的那些故事,可霞想自己要是兰阴姑娘该有多好,即便是死了化为一座山,也是值得的。可霞感到了人生的无聊,她想到了死。可霞想自己死了会化作什么呢?可霞抬头看见了那两条铁轨,隐隐约约地伸向远方。可霞记得天净说过,沿着铁轨一直走,能到杭州,到北京……能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霞想,要是死了能化作这铁轨也不错。
可霞在东峰亭里一直呆到天黑,还是没有勇气去死,只好去车站。已经没有去桃花镇的车了,可霞就踡在车站的铁门边上蹲了一夜。
一夜之间可霞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漠然,神思恍惚。第二天,可霞回到家第一句话便说,妈,去叫鸦嘴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