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桃花镇的月光皎洁如水,每当夏日的晚上,我们在月光下奔跑如同穿行在桃源溪水中,清清凉滑溜溜的。我们从咸菜巷到胡同里,从胡同里到新桥头,一路奔跑,在山兔前后追逐着。
山兔并不是一只兔,而是一个人,一个中年男人,确切地说,他那时已沦为了一个讨饭佬。很少有人知道山兔的真名了,他不是桃花镇上的人,家在苦楝树村,因为家里都没人了,自己又好吃懒做,便长年住在镇上咸菜巷里的陈氏祠堂里。祠堂失修多年,一到晚上,椽树便嘎吱嘎吱地响,平时除了狗呀猫的也没人进去。一次有人发现从祠堂破砖缝里冒出一缕烟来,推门进去才发现山兔在里面烤蕃薯呢。
其实做讨饭佬也是一门学问。讨饭佬分文讨、武讨,文讨又分哑讨和艺讨。艺讨能说会唱,一手拿着两个竹板,一手拿着碗,往你门口一站,竹板一敲,就唱起来,一般都是些吉利的词,有些人家为讨吉利,故意要他多唱几句。有的艺讨能一口气唱上好几个小时而不重复一句词。那时候的讨饭佬没有现在这么计较,现在讨饭佬都是要钱的,很少有要饭的,而且钱给少了还不高兴,那时候只是要饭,给了饭就走,如果有人给了一把米,那他保准要跪下来磕头了。而哑讨却是不说也不唱,只是拿着个碗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低头看着从解放鞋里露出来的脚趾头说,妈妈,讨点!山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哑讨。从来没有人见他唱过,所以他要的总比别人少。有时候,他站在人家门口好长时间,也没人给他东西,他就会默默地走开。还有时候,主人对他说,山兔,你帮我挑一担水来,晚饭在我家吃!山兔一听马上就走人。渐渐地,山兔的懒也就出名了,到后来,山兔干脆成了懒的代名词了。平时有人说谁懒,就说他是山兔。人们见了山兔就会对他说,山兔,你帮我挑一担水来!开始,山兔立马走人,后来,他也知道人们是跟他开玩笑的,不是真的要他去挑水,他也就不跑了。
山兔跑起来飞快,像山里的兔子,听说上学的时候还在镇上得过长跑第二名呢,大概他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的。山兔一年到头都穿着一件蓝布褂,冬天不见他冷,夏天不见他热。夏日的晚上,他在咸菜巷的青石板上奔跑,追捕那些在黑暗中发出光亮的萤火虫。那时候,我、木瓜、玻璃、还有寡妇金银花的儿子明亮等咸菜巷的一群孩子,都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从咸菜巷到胡同里,从胡同里到新桥头。山兔抓的萤火虫总比我们多,他总会分给我们一些。我们没拿到家就都弄死了,把那一点萤火涂在额头上扮作火眼。山兔却会把它们一只只装进一截麦秆里,一闪一闪的。我们问他,山兔,你拿它作什么用啊?他说,这是月光!我们抬头看看天,月光如水,从头上直泻而下。我们充满疑惑地望着他,只当他是傻子说胡话,谁也不会把他的话当真。山兔把装好萤火虫的麦秆塞到明亮的手里,对他说,拿回去,对妈妈说这是月光!不知为什么,山兔只把装着月光的麦秆给明亮,从没给过别的孩子,我们向他要,他也不给。但是第二天我们总会在明亮的家门口看见躺在地上的一截麦秆和里面死去的月光。
山兔虽说是一个讨饭佬,但他从不偷人家东西,肚子再饿,经过人家的蕃薯地,他也不会去挖一个。要是遇到镇上放露天电影,我们咸菜巷的人都去看了,只留一条空巷,山兔就会不停地在巷子里奔跑,你不必担心他会闯进谁家的门,他是在替咸菜巷的人看家。有一次,一个小偷欲在咸菜巷里出手,不料还没进门,就被山兔听见了,一个追一个赶,没出弄堂就让山兔追上了。小偷跪下来求饶,山兔一听心软了,给了他半只蕃薯让他走了。
那时候,我们咸菜巷的人一直弄不明白,山兔何以要住在咸菜巷里。自从他来以后,咸菜巷里未有过一次失窃事件。大家也自然乐得他呆着不走,还时不时有人送些东西给他吃。寡妇金银花也会经常让明亮送一些吃的给山兔。金银花丈夫去逝已有一年多,留下一儿一女,大的明亮还不满十岁,小的明丽才三岁多一点,一家过日子也挺不易的,还要从嘴巴里省下一口饭给山兔,让咸菜巷里的人都感动不已。但时过不久,大约半年后,银花找了个人家,带着明亮、明丽兄妹俩离开了咸菜巷。离开的时候,没有声张,咸菜巷的人是事后第二天才知道的。听说是杨家镇的一个偏僻山村,离桃花镇好几十里地呢。
没有多久,山兔也不见了。几天以后,有人在桃源水库里捞起了山兔的尸体,草草把他埋了。我们都跑去看了,山兔的脸肿得看不见眼睛和鼻孔,肚子发泡的像要生孩子的女人,我们都吓得不敢再看第二眼。有人推测山兔要么是在晚上误入水库的,要么是下水游泳时被水鬼拖走的。我却想,山兔一定是在月光下抓萤火虫不小心掉下水的。
后来听大人们说,山兔与金银花是初中里的同学,原先两个人好过一阵,在山兔20岁的时候家里遭受了一场大火,全家人除了他都葬身于火海,他也在逃身的时候被一根掉下来的椽树打中了脑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与金银花的事也自然就吹了。
咸菜巷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好似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在人们偶尔谈起时才会想起他们。我、木瓜和玻璃也不再去月光下奔跑了,只有那些萤火虫在黑暗的夜里散发着点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