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自从被学校里开除之后,一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整天在市场上荡过来荡过去,还时不时地到老樟头的摊上抓一把瓜子嗑嗑,到蓝妹的摊上捋几颗花生剥剥,老樟头和蓝妹是敢怒不敢言。
地瓜常常嗑着瓜子剥着花生穿过市场沿着横街荡过去,没有几步路就荡到了文化宫。镇上惟一的一台彩色电视机就放在文化宫里头,晚上看电视还得买一张两分钱的门票,那时候,一些日本电视连续剧正在热播,像《排球女将》、《血疑》等等,后来又开播港台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陈真》等等。桃花镇的女人们比较偏爱日本片,男人们比较偏爱港台片,每到晚上电视剧播出时间,文化宫这个不足一百平米的放映室里便人满为患,有蹲的,有坐的,有站的,还有的来迟了站在后面只能看见人家的屁股,就干脆搬了凳子,站在凳子上面看。播放港台片的时候,地瓜是每夜必到,但地瓜从来没有买过门票,也从没有人向他要过门票,他的脸就是门票。
文化宫除了放电视外,还有一个图书室,大约也有近五百册书籍和两百来册小人书,一个康乐棋娱乐室。白天,地瓜无聊的时候也会去看看小人书,打打康乐棋。康乐棋是八十年代初比较盛行的一种娱乐项目,现在已基本上看不到了。康乐棋的游戏规则有点类似后来从国外引进的台球,可以是两个人对打,也可以是四个人对打。棋盘大约像小方桌那么大,四个角上有四个洞,四根击杆,四颗母棋,32颗子棋,然后双方轮流用击杆击打母棋,用母棋去撞击对方的若干颗子棋,如果是两个人打那就16颗,如果是四个人打那就8颗,直至对方全部子棋落入洞中,先者为胜。现在看来如此简单的游戏在当时基本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桃花镇却风行一时,文化宫的项老师还曾经兴致勃勃地组织了一次康乐棋比赛,结果是桃花中学的地瓜一路无阻,没遇上一个能与他一搏的对手,冠军自是非他莫属了。项老师奖给他一本《三打白骨精》的小人书。项老师当时把小人书递到地瓜手上的时候,地瓜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就像手中托着的不是小人书,而是一块奖牌。项老师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地瓜呀,你如果把这功夫用在学习上,你肯定能拿学校第一。所以后来地瓜很看不起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他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我用功我也可以的。
项老师原是桃花中学的数学老师,退休后,在家闲不住,便义务在文化宫做管理员,打扫打扫卫生,整理整理图书。项老师在桃花镇很受人尊重,即便是地瓜,也是很敬重项老师的。同样的话,如果是项老师说的,地瓜就会觉的有理,如果是别人说的,地瓜肯定当作耳边风。但有理归有理,他地瓜不会因此就奉为人生信条。
开始几天项老师并不知道地瓜已被开除,见他天天荡到文化宫里来就问,地瓜呀,这几天怎么又不去上学?地瓜说,我不用再去了。项老师感到奇怪说,怎么不用去了?地瓜说,我被开除了。项老师这才知道地瓜被开除之事。项老师曾想凭自己的威望去学校为地瓜说情,但被地瓜拒绝了。
那时候,常在文化宫荡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田小二。在那次康乐棋比赛中田小二是亚军,只输了地瓜一颗棋,因此老不服气,便常找地瓜打,但每次都是输一颗棋。地瓜被开除之后,两个人更是常在一起打康乐棋。这时地瓜也有点心不在焉了,对康乐棋的兴趣越打越小。而田小二恰恰相反,越打兴趣越大,越打技术越精。后来终于有一次,两人打了个平手。田小二放下击杆,从口袋里捣出大前门香烟,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地瓜说,给我一支。烟刚启封,田小二慢条斯理地撕开封条,抽出一支扔给了地瓜。然后擦着了火柴,让地瓜吸。地瓜从没吸过烟,把烟咬在嘴里,吸了老半天也没吸着。火柴燃到尾部,烫着了田小二的手。田小二忙扔了。田小二说,你到底会不会吸呀,看我!说着又擦着了火柴,点了自己嘴上的烟。田小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烟头红了一下,一股浓浓的烟雾就从鼻孔里冒了出来。田小二把还未燃尽的火柴再一次伸到地瓜的鼻子底下。地瓜学着田小二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烟头红了一下,着了,地瓜马上感觉到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剧烈地咳了起来。地瓜左手抓着烟翘着,右手摁住右膝盖,弓着腰,啊吭啊吭地咳个不停。田小二说,没事,第一次都这样,过了这阵子就好了。果然,过了一会,地瓜感觉好了点,再吸,就不呛了。这天,田小二平了棋心情特别地好,不但给地瓜提供香烟,而且还开始一招一式地教地瓜一些拿烟的姿势,吸烟的窍门,吐烟的技术。地瓜听得有些神了。田小二边说边示范,田小二一口烟能吐五六个烟圈,一环套一环,地瓜看得呆了,没想到吸烟还有这么多的名荡经。
在田小二的指导下,地瓜的烟功一天比一天好,康乐棋的水平却一天比一天差。地瓜打康乐棋最高的纪录是一枪打进八颗棋,而现在有时候三枪还打不进一颗棋。这时候,田小二每次都能赢地瓜一到两颗棋。地瓜对输棋倒并不在乎,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吸烟。地瓜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该像个男人的样子了。地瓜觉得只有会吸烟的男人才像个男人样。从此后,地瓜与烟再也不能分开。
一天,地瓜与田小二又在文化宫打康乐棋。开始地瓜赢了一盘,接着地瓜连输了三盘,其中有一盘竟然输了四颗棋,地瓜变得烦躁起来,连声说,再打再打。田小二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笑,还要打?地瓜说,再打再打,我就不信赢不了你。这时,边上围起了好多人,有好几个竟是桃花中学的学生。因为这天是礼拜日,桃花中学的学生只有这一天才有空来文化宫看看书,打打康乐棋什么的。田小二给地瓜点了一根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根,说,开始吧,你先打。地瓜毫不客气地拿起了击杆,看准对方的一颗黑棋一杆打过去,黑棋斜着撞到了棋盘的壁上,又弹了回来,翻了两下,稳稳地躺在棋盘正中,一动也不动。围观的人“哄”地笑了起来。地瓜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想不到自己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地瓜看了看四周,喊道,哪个笑?哪个笑敢来与老子比试比试?!围观的人顿时都闭了嘴,鸦雀无声。地瓜眼前一亮,他在人群中间看见了玻璃,玻璃脸上挂着一丝深不可测的阴笑。玻璃转身正想走,却被地瓜叫住了。
地瓜说,玻璃,你小子有本事就进来,别站在外面瞎嚷嚷呀!
玻璃说,我没嚷嚷,我看看总可以吧?
桃花中学的学生都知道地瓜与玻璃的那件事,知道今天非闹出事不可,便都纷纷让开了。有的拉着玻璃的衣角说,算了,快走吧;有的站的远远的,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俩,心里巴不得他们打起来;有的已走到了门口,做着随时冲向学校报告老师的样子。
地瓜走到了玻璃跟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嘴巴凑近了玻璃脸蛋长长地吹了一口烟雾,看看,你看得懂吗?
玻璃那张秀气的脸在黑黑的烟雾中隐了一下,剧烈地咳了起来。玻璃吃过一次地瓜的亏,已经有了教训,再说古人云,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走为上计。玻璃说,我看不懂,我要走了。
地瓜看玻璃想走,忙拦住他说,怎么,想走,不敢来是不是?老子让你两颗棋好了。这么多人看着,玻璃觉得就这么走了太不像个男人了。
地瓜见玻璃站着不语,往他脸上又吹了一口烟,玻璃再一次咳了起来。
到底敢不敢来?
来就来!玻璃脑子一热,走过去接过田小二手中的杆,说,来就来,还怕你不成。
第一局开始,地瓜仗着自己的水平相信要赢玻璃不过是小菜一碟,便真得让了玻璃两颗棋。地瓜嘴里吞云吐雾,根本不把玻璃放在眼里,出枪也快得很,把击杆顶到母棋上就打。而玻璃却沉着应对,不慌不忙,出枪的时候也先看个老半天,在心里默默计算好了角度,然后才出枪。地瓜等得急了,不停地催,快点快点,慢慢吞吞,婆娘难产啦?要是不行,趁早叫老子三声爹,老子就让你走。众人“哄”地笑了起来。玻璃却不为所动,仍是不慌不忙地出枪,一枪一个准。结果让地瓜始料不及的是,第一局下来两人打了个平手。
第二局地瓜依然让了两颗棋,但打枪时再也不敢马虎,出手也慢了些。一上来玻璃就先入了两颗。地瓜随后横冲直撞地入了两颗。接着玻璃又入了两颗,地瓜心里有些紧张起来,手中的杆微微抖了一下,这一丝抖动旁人没有看出来,只有地瓜自己感觉到了。但就是这一丝致命的抖动,使地瓜手中的杆偏了一毫米左右,只见母棋沿着棋面迅疾地滑了过去,与对方的一颗红棋重重地擦了一下,红棋滚动了两下,停在对方棋洞的边缘。地瓜心里咯噔一下,这回惨了。果然,这一局结束,玻璃赢了两颗棋。这时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都在私下纷纷议论,到底是地瓜的棋技高还是玻璃的棋技高。
地瓜想当年打康乐棋是桃花镇的冠军,今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了一个臭名小卒。地瓜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对玻璃说,这让棋不算。
玻璃说,又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要让的。
地瓜说,现在我不让了,重新开始。
玻璃因为胜了一局,信心大增,说,不让就不让。
第三局开始。地瓜不再让棋,而且先下手打了一枪,入了一棋。玻璃起手就入了两颗,众人一片叫好。地瓜见如此形势,越打心里越发虚,只见对方的红棋在棋盘上滚过来滚过去,就是不入洞。而玻璃却越打越勇,出手也快得多了,只听得黑棋“叭嗒叭嗒”地往地瓜的洞里落,引得众人一阵阵的喝彩声。
喝彩声惊动了文化宫的项老师,项老师摘下老花镜,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看个究竟。项老师站在人群后面,时而微笑,时而颔首,时而叹息,却始终未发一言。
地瓜原想把玻璃杀个好看,没想落得如此结局,觉得浑身燥热。地瓜转身把嘴里的香烟屁股“呸”地一声朝人群吐过去,大声斥道,哪个再喊,骨头痒了欠揍是不是?!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气氛变得十分的紧张。只听“叭嗒”一声,玻璃杆击处,又一棋入洞,那出棋实在是疾,滑出的弧线实在是妙,甚至人们还没看清棋是怎样弹出的,那黑棋已经“叭嗒”一声入洞了。引得众人再次齐声叫好。地瓜只感觉到血一下子涌了上来,青筋暴突,脑袋发胀。
地瓜把击杆再一次架在了棋盘上,眼前已看不清哪颗是黑棋哪颗是红棋。田小二在后面一个劲地为他加油,还不时地示意他往哪个方向打,地瓜全然不理。玻璃站在地瓜对面,击杆一头柱在地上一头支着下巴,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地瓜在肚里骂道,我让你笑,打瞎了眼睛看你怎么笑?地瓜的杆微微往上斜,瞄准了玻璃的左眼。地瓜咬紧了牙关,繃足了劲,做好了箭在弦上的姿势。
人们似乎看出了这一枪的不祥,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静静地看着地瓜的击杆。此时整个文化宫鸦雀无声,好像空气也凝固了一般。
玻璃胜利的微笑。
地瓜鄙视的冷笑。
众人麻木的表情。
箭在弦上。
杆顶棋上。
站在人群后面的项老师眼看不对,忙边挤进人群边大喊喝道,地瓜,别……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项老师喊声“地瓜”的时候,地瓜已把手中的杆送了出去。但就在地瓜送杆的同时,地瓜后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不知是谁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擦了地瓜的右手肘关节一下,地瓜的手微微抖了一抖,想收住杆已来不及了。只见那颗母棋像出膛的子弹“噌”地一下飞离棋面,向玻璃的脑袋飞去。玻璃正沉浸在胜利之中,只觉眼前一黑,不知道什么东西飞来,因为支着击杆,想低头避过已来不及了。只因地瓜的手微微抖了一抖,原本飞向眼睛的棋子往上偏了几个毫米,砸到了玻璃的额头上,然后又突然转向,飞向正往里挤的项老师。只听得项老师“哎哟”一声,用手捂住了眼睛。人们忙围了上来,快!快!项老师的眼睛不行了,赶紧送卫生院!便有人背起项老师就走。
玻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棋打懵了,叫声“不好”,便去摸自己的额头,感觉粘兮兮的,摊开手掌一看,都是血。玻璃惊恐地望着地瓜,你,你打人……
地瓜见没打中玻璃却误中了项老师,大为气恼,怒目喝道,老子打人怎么了,你就是欠揍。说着一抬手掀掉了棋盘桌,冲到了玻璃跟前。
人群中有人推了玻璃一把,喊道,快逃!玻璃赶忙一转身,夺门而去。
地瓜把手中的击杆像投标枪一样朝玻璃的后背投去。击杆在空中突然横了起来,在门框上挡了一下,落在了玻璃的脚后跟。
玻璃像箭一般转眼就不见了,把地瓜气急败坏的骂声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地瓜的身后,红棋黑棋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