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桃花镇的人没有不认识老樟头的,每逢三、六、九赶集,他就摇着把麦秆扇,晃悠晃悠地挑个花生担子到集市上来。花生有熟的,有生的,其实也卖不了几个钱,价格便宜,况且他熟脸多,这个抓一把,那个撮几颗,偶尔有个买主,秤尾翘得要竖起来了,还大把大把地往里抓。人家都说,你老樟头卖花生,是越卖越亏本。老樟头笑笑,到了赶集这一天,他依然摇着把麦秆扇挑着担子晃悠晃悠地来,到了散集他也不急着回去,把担子往茶店门口一放,进去喝茶去了,等到日落,从茶店里出来,一提担子,轻多了,有大半的花生给附近的孩子、女人们抓去嗑了。
老樟头是桃花镇邻近胡塘下村的,他有三个儿子,老二、老三都去当了兵。老二退伍回来后,在村里当过几年干部。那时当个干部没有现在这么好,村里连几个误工补贴都没地方支。老樟头在茶店里每每说起这事就气,说瞧瞧现在的村干部,不管老百姓死活,就知道卖土地,卖了钱就大鱼大肉,私自瓜分,那时候我儿子当干部村里哪来的钱,连几个误工补贴也没有,到现在还欠着呢。人家就问,那怎么不去补呀?老樟头就叹口气,把那把磨破了边的麦秆扇往桌上一拍说,唉,只怨我家老二死得早啊。茶店里的人一听就都跟着叹气,深表同情,接着就好奇地询问死因。老樟头摇摇头,不想再提伤心事,说,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便是人生的最大痛苦,还有什么好谈的。老樟头走后,大家就互相询问着,有知情的便道了出来,说老樟头家老二的死也确实奇怪,那天一大早要去贩小猪,早起时只因婆娘起的晚些便吵了嘴,夫妻吵嘴也是常有的事,出门时婆娘已经消了气,关照男人贩了小猪早点回来,他家老二却没好气地说,我不回来了,不料这一去就真的没回来。说到这,知情者停下来喝了口茶。茶店里的人都静静地听那人讲,见他喝茶就急,快讲快讲,怎么就没回来呢?知情者说,他家老二到集市上贩了小猪,将钱放在贴身口袋里喜滋滋地回来了,半路上遇到多年没见的战友,这战友是当年与他一起当兵一起退伍的,回来后人家一直在外跑运输呢,这次相遇非要拉他家老二去家里喝酒。这喝酒就喝酒吧,没想平时他家老二酒量蛮好的这一天却不胜酒力,喝了半斤梅江烧就说头晕,要起来小解。战友说厕所在房子后面,要扶他去,他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他家老二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边门走,走到门口他却没有往后面去,就站在那里解裤子了。且说这战友家的房子地基高,是建在一高坡上的,这边门出来便是一道极高的石碪,他家老二站在这石碪上掏出家伙就往下撒,一注清泉便从天而降,久泄不止,他家老二便有些迷糊了,摇摇晃晃起来,突然就一头栽了下去。屋内人只听得“咚”的一声巨响,不知发生什么事,跑出来看,前后找不到他家老二的身影,再往石碪下面一瞧,已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大家忙七手八脚地抬到医院里,哪还有什么气啊。唉,真可怜噢,他婆娘去在他贴身口袋里摸出贩小猪的钱,还热乎着呢,原来打算这钱是用来给孩子交学费的,却先给他置寿材了。说毕,茶店里寂静良久。
过了许久,有人问道,那他家老三呢,听说也没了?
那人道,是呀,他家老三是因为腰子病死的。
这病没法治吗?
要治得换腰子,十几万一个呢,除了公家人,我们乡下人谁换得起哟!
是呀,我家有个远房亲戚是上海一个银行里的,得的也是腰子病,化了十多万换了个腰子,听我亲戚说现在每年都得十万块医疗费呢,都是银行出的钱。
那要是我们乡下人,就是种上几辈子的田也还不起这钱啊?
是啊,是啊,唉,都是我们命不好,谁让咱不出世个公家人呢!
有人还想要那知情人说说老樟头家老三的详情,有人就阻拦说,这种伤心事我听着都遭罪,你还听不够啊!于是那人忙闭了嘴。大家都默默地喝茶。这时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老人忽然唱了起来: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在世一场空;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落为谁功;
田也空,屋也空,换了多少主人公;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朝走西,暮走东,人生犹如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来一场辛苦一场空……
自此后,老樟头再到茶店里来喝茶,总有人给他付茶钱。白吃他花生的人也少了许多,大家都知道老樟头不容易。老樟头现在三个儿子只剩下老大了,而且分家已多年,他与老婆子两个人住在一间老屋里。后来茶店里的人从胡塘下村里来的茶客嘴里传出的消息说,老樟头与老婆子因为儿子参军的事一直不和。当年老樟头要让儿子去当兵,而老婆子一直不同意。老樟头说,做为一个男人就是要当兵,不当兵就不是什么好男人。他的爷爷在解放前就是共产党队伍里的一个兵,后来死在了战场上。老樟头自己没当上兵,这心愿一定要在儿子们身上实现。但遗憾的是大儿子因为身体的原因体检没有通过,老二,老三都送出去当了兵。每送一个出去,老婆子就哭成了泪人儿。为这事,老婆子与老樟头三天两头吵上一次,两人就干脆在同一个屋檐下筑起两个灶台来,互不搭理。特别自老二、老三走了之后,老婆子更是悲痛欲绝。老婆子常说,老三的病就是在部队里落下的,如果不去当兵,哪会有今天这种下场。老樟头跟她解释老三的病是在杭州打工时起的,还拿出病历给她看。老婆子又不识字,哪看得懂。老大以及所有的亲眷们都曾劝过两老,想让他们和好如初,却一直不能如愿。老婆子说,我死也不会原谅他。老樟头就反问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没做错什么呀!老婆子就说,人都没了,还要说没做错什么,真是天地良心啊!哭着喊着就捏起花拳头要往老樟头身上打。老樟头就举起手中的麦秆扇来挡。
说起老樟头手中那把春夏秋冬都不离手的麦秆扇,还是在她女人未过门时送给他的呢。那时老樟头年轻,人也长得不赖,一天,他路过未来丈人家门口时,看见一个长辫子姑娘坐在紫藤架下编织麦秆扇。因为正是夏天,天热,没有什么风,虽坐在紫藤架下,那姑娘还是香汗直流。老樟头一时看得入了神,那姑娘抬头看见一汉子时不由得脸红了,说,大哥你看什么呢?老樟头说,我看紫藤花呢。那架上,紫藤花开得正闹,一串一串的,像风铃一样垂着。老樟头借口问,有水吗,口渴得很。那姑娘忙去屋里倒了杯水给老樟头。喝完又问,还要吗?老樟头说,不要了。那姑娘又把身边一把刚打好的麦秆扇递给他说,天热,扇扇吧。老樟头受宠若惊地接过说,好,好。坐了一会,两人都无话。这时,屋内有人叫姑娘的名字。姑娘忙站起身说,我娘叫我呢,我去了,你再坐坐吧。姑娘说着就站起身走了,好一会都没回来。老樟头再坐也觉得不妥,便站起走了。老樟头回到家才想起手中一直捏着那把扇子呢。第二天,老樟头拿扇子去还姑娘。姑娘还是坐在紫藤架下编麦秆扇,她编的麦秆扇都是各种图案的,有花有动物,形态各异。老樟头说,真不好意思,昨天把扇子给带走了。姑娘说,没关系,你喝水吗?老樟头说,不喝,今天不口渴。又说,姑娘手真巧,打得扇子这么平整,这么好看。姑娘就说,你要是喜欢你就留下吧。老樟头激动地说,送给我,真的?姑娘抬起头认真地说,当然是真的。老樟头高兴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啦!老樟头回到家里一晚上睡不着觉,总觉得这姑娘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第二天把这事跟娘一说,娘也为儿子高兴,就找了个媒人,去那姑娘家说亲了。这姑娘就是现在老樟头的婆娘。
那把麦秆扇上编有一朵红色的并蒂花,虽已多年,边上也磨得很破了,洁白的麦秆已发黄了,但那红色的花却依然鲜艳。老樟头看见这把麦秆扇就会想起当年坐在紫藤架下扎着两根长辫子的婆娘,所以时时带在身边。老樟头常想,那时婆娘多漂亮,多清纯啊,现在却动不动就与他吵架,唉,这岁月真是把双刃剑啊,它不但催人成熟,也催人老啊!
老樟头自老二、老三走了之后,情绪也是一天比一天低落。回到家里,也没个知心人说说话,与老婆子一说就斗嘴,就干脆不说了。老樟头开始整天整天地泡在茶店里,与人唠唠嗑,看人打打牌。有时也沽几两梅江烧,与几个老友就着花生米喝两盅。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不知是哪一天,茶店里的几个常客忽然就发现老樟头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后来一打听,原来前几天淋了一场雨,回家就感冒发烧了,已躺在床上好几天了。有几个平时与老樟头交情比较好的就商量着买些茶果去看看他。这一天,几个人正要去呢,半路上遇到一个相熟的胡塘下村的人,那人问,哥几位,去哪呀?
听说老樟头病了,我们正想去看看呢?
啊,看老樟头,别去了,还是回头吧。
怎么了?
昨夜已经走了。
走了?这么快?说走就走了?
唉……那人叹了口气就走了。
几个老哥呆呆地站在路中间,不知该去还是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