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杏树在桃花坞自家地里给二十来棵桃树剪枝,期盼来年有个好收成。
石头在自家地里锄了草,从杏树家的桃树下走过,见杏树爬在树上干得满头大汗,便抓了把砂子,朝树上打去。
杏树见是石头,忙说,回啦!
石头说,杏树,去溪里洗个浴去。
杏树擦了把汗,抬头朝山的那一边看,晚霞已染红了半边天,远处的山头红得像在血里浸过的馒头一般,便说,你先走吧,趁天未黑,我得把这活干了。
出了桃花坞就是桃源溪,溪水从海拔1500多米高的龙门山上泻流而下,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也是源源不断地朝桃花镇方向湍湍而来,眼看就要穿镇而过,却在桃花坞口位置拐了个弯,朝西蜿蜒而去。而就在这溪水拐弯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桃花潭,潭水清澈而冰凉。那时,桃花镇还没有用上自来水,所以,男人们都喜欢在夏日的傍晚早点收工,好在桃花潭里多泡上一会。等到天一擦黑,男人们都上岸了,这里又成了女人们的浴仙池了。这也是桃花镇多年形成的规矩,从没有人破坏过。有一年的夏天,桃花镇上的一个光棍汉故意等到天擦黑才去桃花潭泡浴,想占点便宜;结果不但没占上什么便宜,还让女人们扒了裤子,扔进污泥田里。此后,天一擦黑,再也没有男人敢去桃花潭偷窥女人了。
杏树给所有的桃树剪完了枝,天正开始一点点地暗下来。
杏树来到桃花潭边的时候,天刚擦黑,男人们都洗好浴走了。
杏树全身都是汗,黏兮兮的,但是镇上的女人们马上就要来了,杏树这浴看来是洗不成了。
这时杏树隐约看见溪边的芦苇丛里有个人影晃动,以为还有人没走,便喊道,喂,谁呀?走近了去,见那人光光的背影,苗条的身材,长长的头发,杏树心里呯呯直跳。
那人渐渐地转过脸来,杏树一看果然是个女的,脸唰地红了,掉头就跑。
没跑多远,听见后面的女人喊,哎,大哥,等等!杏树的脚步不敢停下来,心想肯定要挨骂了,要知道桃花镇的女人都不是好惹的。
后面的女人又喊,你再跑,我可喊人了!这一招果然灵验,杏树立马来了个急刹车,等那女人追上来。
杏树像一个木桩似的站在那里,等后面的女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女人说,跑这么快干嘛?还怕我吃了你?
杏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咯咯咯地笑起来,谁说你是故意了?
杏树这才敢抬起头来,那…那……杏树看见一个桃花般的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正看着他呢!
你从桃花坞来吗?
是呀!
桃花开了吗?
桃花?杏树被问懵了,现在是什么时节,哪来的桃花?!便说,桃子刚下山,哪来什么桃花。
哦,女孩好像刚刚从梦里醒来似的,要到明年才有桃花,是吧?
是的,你问这干吗?
我想看看桃花,我很久没有看见桃花了。
今年也没看见过吗?
没有,我一直呆在家里。等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就来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桃花,就住在那!那!叫桃花的女孩用手往桃花镇砂纸厂那一带比划着。远处的砂纸厂在渐渐降临的夜幕里显得虚无缥缈,杏树一下子想不起来那儿究竟住着什么人家。
桃花弯着头问,那你呢,你叫什么?
杏树,就住在供销社边上。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我妈不让我出来玩。杏树哥,我得走了,不然,我妈又要骂我了。
哦。有空上我家玩。杏树突然莫名地就喜欢上了桃花。
杏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搞上对象,父母亲托人看了好几户人家,要么人家看不上,要么人家提的要求达不到,一直就这么拖着。杏树望着桃花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心想,如果能娶上桃花做妻就好了。
第二天,杏树跑到砂纸厂那去找。砂纸厂边上是一片桑地,后面一个乱坟堆。难道是砂纸厂职工的女儿?杏树又不好意思去向人家打听,不停地在厂大门口徘徊。
守大门的老头见杏树一大早就在大门口走来走去,已老大半天了,心想多半是等砂纸厂里的哪个姑娘的。便走过去招呼,小伙子,你等姑娘吧?外面热,进来坐会!
杏树一听,更不好意思了,连忙说,不,我不等姑娘。说罢连忙走了。
老头在后面边摇头边自言自语地说道,都什么年代了,谈恋爱还怕羞。
此后,杏树一直没有见到过桃花。有时候,杏树故意把地里的活儿拖得很晚才回家,但再也没碰到过桃花姑娘。渐渐地,杏树把桃花有些淡忘了。
第二年春天,桃花开满山坡的时候,杏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叫桃花的女孩,她说过等桃花盛开的时候她就来看!这一年,由于杏树管理得好,桃花开得比任何一年都繁茂、都艳丽,杏树天天都盼着桃花来,可桃花一直到桃子挂满枝头都没有来。
这一年,桃花镇的桃子大丰收,家家户户的桃树上都挂满了又大又红的桃子,树枝都垂到地上来了。大家都企望今年卖个好价钱,所以当有个桃贩子最早到镇上来以四分钱一斤收购桃子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不卖,要知道去年是六分钱一斤的呀。后来,这个桃贩子空手而返。没料,此后,一直没有桃贩子来过,眼看山上的桃子一天比一天红,像柿子一样开始发软、发黑,还扑嗒、扑嗒地往树下掉,顺着山势往山下滚。有的人家早早地采下山来,放在家里开始发烂。大家开始后悔,早知道这样不如便宜些卖给那个桃贩子了。
在桃花镇人望眼欲穿的时候,终于有两个桃贩子来到了镇上。两个桃贩子一到镇上,人们就涌上去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要拉着他们到自己家里去看桃子。桃贩子紧捂着钱袋,生怕有人混水摸鱼抢他们的钱。桃花镇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靠劳动赚钱,从不去混水摸鱼的,所以,桃贩子的担心实在是有点多余。这时其中一名桃贩子站上了一高处,对大家说,好了,大家不要挤,我们是来收桃子的,有多少收多少,好的三分钱一斤,差的两分钱一斤……话还未说完,人群已沸成一团,纷纷喊道,怎么会这么便宜?前几天还有人来收四分钱一斤呢!桃贩子被吵得头昏脑胀,便对那人说,谁四分一斤,你卖谁去吧。然后对着人群大声喊道,愿意卖的就赶紧回去摘,不愿意卖的就让它再在树上挂几天好了,今年桃子到处都是,多得不得了,再过些天,恐怕连这个价也没人要了。有人听了赶紧回去挑着箩筐去摘了,有的还支支吾吾站在原地不肯走,到最后看看人家都回去摘了,想想卖了总比烂在树上好,只好也回去摘了。
货多价贱,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桃贩子开始在人们挑来的箩筐里挑三拣四,边挑边说:
这个两分一斤……
这个三分一斤……
这个太熟了,已不能做罐头了,不要……
这个都有点发烂、发臭了,不要不要!
桃贩子说着边把不要的桃子扔出来,不一会,就扔了一地。那些烂熟了的桃子踩的踩,踢的踢,在红头苍蝇的追逐下满地打滚。
杏树站在自家箩筐跟前,眼睁睁地看着桃贩子的那只爪子从上面直插筐底,又从筐底翻上来,三番几次,然后捡起一个往外扔,捡起一个往外扔。
杏树爹急了,跑过去捡起一个朝着桃贩子晃,说,你瞧仔细了,这个哪儿烂?这个哪儿烂!
我说烂就烂,桃贩子接过桃子用力一捏,一股桃汁“吱”地一下冲破桃的表皮喷射出来,洒了杏树爹一脸。
杏树爹用手往脸上一抺,喊道,你还讲不讲理!
桃贩子从箩筐里抬起头来,伸直了腰说,那你挑回去不要卖好了。
杏树看不惯桃贩子那副飚相,冲过去左手一把抓起桃贩子的衣领,说,你他妈的别以为没你我这桃子就卖不出去了,说着右手就一拳打过去,正中桃贩子的鼻梁骨,血马上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
另外的桃贩子眼看着同伴被打,马上冲过来,对着杏树就是一掌,杏树倒退两步,脚踩着了一只桃子,差点摔倒,幸被老爹扶住。
眼看就要火并,边上的人赶紧上来拉架。
人们一边拉住杏树和杏树爹,一边拉着两个桃贩子,说,算了,算了,卖桃子要紧!
杏树老爹对杏树说,杏树,咱不卖了,挑回去!说罢,挑起箩筐就走。
转眼之间,桃子的收购季节就要过去了。但是自从那两个桃贩子收了两大车桃子后,再也没有桃贩子来过。杏树家的桃子就一直放在箩筐里,直到筐底流出桃汁水来,杏树才挑出去倒进了桃源溪。这一年,来桃花镇的人随处可见烂桃子一堆一堆地倒在外面,散发着阵阵酸臭。
桃花镇的许多人家都已经开始砍伐桃树了,准备来年春天种上其它的水果品种,并暗暗发誓,再也不种桃树了。镇上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看了倍感痛心,说,桃花镇从祖上起一直种着桃树,现在一年比一年少了,再过几年恐怕就没有了。
杏树爹在倒完最后一箩筐烂桃子的时候,终于对杏树说,你明天去把那些桃树锯了吧,等明春去买些枣树来种。
第二天一大早,晨雾缭绕,杏树扛着斧头和锯上山了。
到了山上,杏树面对着桃林有些犹豫。杏树又想起了去年在桃花潭边上遇见的那个叫桃花的女孩。他想,明年春天就真的看不到桃花了。
杏树拿出锯子,开始锯起来。锯声中,杏树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是锯一停下来,又没了。再锯,再叫。如此三番,杏树想,有鬼不成?便大喝一声,谁在叫我!
咯咯咯……一阵笑声传过来。
偱声望去,一位女子翩翩而来。杏树仔细一看,正是那个叫桃花的女孩。
杏树正犹豫间,桃花已飞奔到跟前,说,杏树哥,我叫你这么多遍,怎么不理我呀?
杏树说,是你叫我吗?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呢。
桃花说,杏树哥,你在做什么?
我正在锯桃树呢!
为什么要锯掉?
价格太贱了,还是改种其它果树的好。
那我不是看不见桃花了?
嗯。对了,你今年怎么不来看桃花呀?
我妈不让我来。桃花见杏树干得满头大汗,便走过去把手中的手帕递给杏树说,杏树哥,给,擦擦汗,歇会吧!
杏树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说着扯起衣袖就擦。
桃花伸出的手却并没有收回去,说,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杏树一下慌了神,哪有女孩送男孩礼物的,赶紧把双手往裤管上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直到确认没有桃脂与泥土了,才把桃花手中的手帕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说,真香!然后又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手帕呈淡黄色,其中左下角绣着一朵粉红色的桃花。
杏树想,自己是不是要走桃花运了?杏树的脸上漾开了一种幸福的波纹。
桃花说,杏树哥,求你一件事,行吗?
杏树鸡啄米似地说,行行行,不要说一件,就是十件也行,你说你说。
桃花说,我只求一件,求你别把桃树砍了。
杏树说,这……
怎么了,你刚才还说十件都行的,现在怎么支支吾吾起来。桃花说,你瞧瞧,现在镇上的桃树都被砍得差不多了,没剩下多少了,再过两年,就全砍光了,那时我们这就不叫桃花镇了。
杏树觉得桃花说得有道理,桃花镇若砍光了桃树,那还称得上桃花镇?便说,好,我答应你!
桃花听了,脸上露出了微笑,说,我明年一定来看桃花。
杏树说,我在山上等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桃花看看天色,晨雾已散,日头已升得老高。桃花说,我要回去了。
杏树说,我们一起走。
桃花说,不了,让镇上人看见了不好,还是我先走吧。说罢转身就走了。
杏树正想问桃花家住哪,知道了好去找她。话还没出口,桃花已经不见了。杏树想,走得这么快干嘛?杏树低头看看手中的手帕,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幸福地笑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贴胸的口袋里。杏树想自己也许真的要走桃花运了。
杏树爹见杏树没到晌午就扛着斧头和锯回来了,脸上带着喜不自禁的笑,感到有些纳闷。就问,桃树都砍了?
杏树摇摇头说,没。
没?那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我…我……杏树不知怎么说好,爹,你想,大家都把桃树砍了,明年的桃子少了,价肯定就要上去,价格上去了,那我们还砍掉做什么?!再说,你明年把枣树种下去,又不知何年有收成,要是人人都去种枣,枣的价不是又要下来了。
杏树爹听了,想了想,也有道理,便说,那就依你吧。
这一夜,杏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黑暗中手里捏着桃花送给他的那块手帕,还时不时放在嘴巴上亲一下,放在鼻子下嗅一下……
睡在隔壁的杏树爹悄悄地对杏树娘说,咱儿子是不是想老婆了?
杏树娘叹了口气说,咱是得给儿子娶个媳妇了。
第二天,杏树又跑到砂纸厂那去找桃花,依然没有看见什么人家。杏树鼓足勇气去问传达室的老头,说,老大爷,我打听个事,你们厂里有没有一个叫桃花的女孩呀?
老头想了好一会,摇摇头说,没有。然后问,你找她干嘛?
没事,杏树又说,那有没有住在厂里的家属的女儿叫桃花的?
老头仍然摇摇头说,也没有。
杏树“哦”了一声,失望地离开大门口,又在附近转了转。当杏树转到砂纸厂的后面时,他看见了那一大片颓废了的乱坟地。杏树无意中发现有一口坟有些特别,上面种了一株桃树,看得出已经有好多年了。杏树走过去仔细一看,那年代久远的青石碑上依稀可辨“爱女桃花之墓”几个字。
杏树看得毛骨悚然,赶忙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那块绣有桃花的手帕,仔细一看,昨日分明是一块绣花手帕,现在却成了一张烧祭死人用的黄裱纸。
杏树撒腿就跑。
跑了不知有多久,杏树停下来一看,是桃花坞自家的桃树地,正是昨日与女孩桃花见面说话的地方。
杏树看见了那一大片桃树,郁郁生机。杏树展开自己的手心一看,那张黄裱纸还在,赶忙扔了。然后一口气跑回了家,拿了斧子与锯就往山上跑。
杏树爹喊道,杏树,你干嘛去?
杏树头也没回说,我锯桃树。
不是说不锯了吗?
锯,要锯,统统锯了!
杏树娘对杏树爹说,咱杏树是怎么了,会不会想媳妇想昏了头呀?
杏树爹叹了口气说,是呀,明天你再去托鸦嘴婆说说,钱咱想办法。
杏树娘点点头说,嗯。
杏树拿着斧子与锯再次站在那一片桃林面前时,终于下决心要把桃树统统锯掉了。他想,到了明年春天来临,这儿将会冒出一片幼枣苗或者其它的什么苗来。
在铁质与木质的嘶咬声中,桃树一棵棵地倒下了。杏树开始锯最后一棵树时,夕阳已经西沉,晚霞红透了天。杏树抬头看远处的山,红得像在血里浸过的馒头一般。杏树想起了初见女孩桃花的那个傍晚,好像就在昨天,可又像从没存在过,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杏树突然有一种想法,他想让这最后的一棵桃树留着。有了决定之后,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斧子与锯,准备收拾回家。
当杏树走到桃花潭边上时,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女孩桃花,他一遍遍地问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真的遇见过一个女孩吗?杏树手往口袋里摸,摸见了一块东西,拿出来一看,又是那块绣有一朵粉红色的桃花的淡黄色手帕。
杏树这回倒显得很平静,他把手帕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缕淡淡的清香沁入心底。
杏树就这样一直站在桃花潭边上,很久,很久……
后来,桃花镇上的桃树越来越少,差不多绝迹了,杏树家的那最后一棵桃树也枯死了。直至90年代,桃花镇人在县农业局的技术干部指导下,引进了一种新的桃树品种,桃花镇的桃树才又多了起来。
后来,杏树疯了,每到桃花盛开的时候,是他一年中发病最为严重的时节。为了不让杏树惹事,杏树爹就把杏树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让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