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我们去桃花镇小学读书的路上,有一座已经倒塌了大半的破房子。听说是解放前的耶稣教堂,后来放火烧了,仅留着半间,前无门后无窗的,倒像个过路凉亭。记得我和同伴第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看见里面竟飘出袅袅烟雾,就好奇地走进去,只见有一个人正趴在地上吹火。墙角用几块砖头搭了一个灶,上面放着一只铁锅,烟雾正是从这锅底下冒出来的。
我好奇地问,叔叔,你在干嘛?我一连问了好几遍,那人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蹶着屁股往“灶堂”里吹气。我们在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火忽然“哄”地一声从两块砖头之间窜了出来,差点烧着了那人的头发。那人终于抬起头来,他看了看燃烧的火焰像饥饿的舌头舔着铁锅的底部,污黑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只见他衣衫又破又脏,头发又乱又长,看上去挺吓人的。他怪怪地看了看我们,然后挥挥手说,去去去。我们这才想起上学的事,匆匆赶到学校里,结果还是迟到了。
放学回家后,我把这事向我娘说了,我娘吓唬我说,那是个傻鬼,要拐小孩子的!并再三叮嘱我以后别到那去玩了,我答应了。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经过那座耶稣教堂时,被那人一把抱起来就扔进了正在沸腾着的一只大锅里,我在大锅里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着,别,别……但是没有人听见我的喊叫,那人站在铁锅旁哈哈大笑。我猛地醒来,裤子已经尿湿了。这是我上学后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尿床,这一次尿床后来常常被爹娘提起,还在长辈与亲友之间广为传播,成为我男人成长史上的一个历史污点。
以后,每次我经过那座破房子的时候就会加快脚步,眼睛也不敢瞟一眼。有一次,也许是我稍微走慢了一点,他竟然追了上来。我一见情况不妙,撒腿就往学校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刚到学校门口,正好遇上教语文的陈老师走出来。陈老师拦住我问道,明子同学,跑得这么快干嘛?我说,陈老师,后面有人追我。陈老师抬头看见了正赶上来的那人,说,金根师,你追小孩子干什么?那人举起手中的一支铅笔说,他掉下的。我这才知道那人叫金根师,他是给我送铅笔来的,是我错怪了他。后来陈老师对我说,人不可貌相,你别看他现在这么邋遢,过去也是个先生呢。我说,那他为什么现在不当先生了呢?陈老师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以后我再经过那座耶稣教堂时,就不怕了,有时放学后还会在那玩一会。那时,早把爹的警告抛在脑后了。有一次,我看见金根师拿回来许多从各处捡来的瓶瓶罐罐,感到很奇怪,问他,你拿这些瓶瓶罐罐干什么?他说,就要下雪了。我说,这与下雪有什么关系?他还是说,就要下雪了。我问了几次,他翻来覆去总是这句话,我觉得无趣,也就不再问了。
转眼就到了冬天,那时候桃花镇的冬天老下雪,不像现在,一年到头见不着雪。在刮了几天几夜的风之后,雪总是在某一个深夜突然而至。每每我躺在床上听见寒风呼叫时,就会问我娘,金根师没有家吗?那座房子会不会倒呀?他睡在那里会不会冻死啊?我娘就说,不会的,傻鬼冻不死的。我说,他不是傻鬼,是位先生呢!娘说,谁说的?我说,我们老师说的!娘就显得不耐烦,说,学校要有这样的先生,学生早跑光了,好了好了,睡吧睡吧。
第二天起床看见一地的厚厚的雪,我忙跑去看那座破房子有没有倒掉,金根师冻死了没有。金根师果然好好的,他正在把洁白的雪往那些瓶瓶罐罐里装。我跑过去问,你把雪装起来干嘛?他一声不响地顾自装雪。我说,我来帮你装吧。说着就拿过一个瓶子要把雪往里装。没料金根师大吼一声,别动!快放下!我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站到了一边看着他装。装好雪,他拿锄在地下挖了个坑,把这些装满雪的瓶瓶罐罐都埋在里面。我好奇地问,你把雪埋在地下做什么?金根师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雪是怎么死的吗?我摇了摇头,不明白他说什么?他又问,你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东西寿命最短吗?我还是摇了摇头。他说,雪!雪的寿命最短,它一落在手掌心就没了。金根师有些喃喃自语起来,你看着好了,等太阳一出来,这雪就没了,我要是不把它们藏起来,明年就没有雪了。我听了觉得他说话确实像个傻子。但他到底是一位先生还是一个傻鬼我也拿不准。
夏天,许多小孩子都要得痱子,有人打听了一个偏方,说是用雪水搽一下就会好的。但是夏天哪来的雪水呀,这时有人想起金根师每年冬天都要藏雪的,便忙向金根师去讨。金根师就会小心翼翼地从地下起出来一小瓶,并再三叮嘱省着点用,只有等你点了头作了保证他才会给你。这雪水果然很灵,搽了几次痱子就没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生痱子了。受益的这些家长们便都拿了好吃的来给金根师,以表谢意。
后来在我就读桃花中学的时候,那座立了近百年的耶稣教堂残垣也终于倒掉了。听说那天金根师刚好在外头捡瓶子,没被压着,回去看着一片废墟的“家”,心里痛惜不已,后来他在桃源溪边上一个废弃多年的机泵房里找到了新居。他住在新居里仍然保持着原来的习惯:捡瓶子,然后等下雪、装雪、藏雪。只是现在冬天的雪下得越来越少了,金根师的瓶瓶罐罐常常空着。他常常对别人说是自己没有好好藏雪的缘故,别人也不会把傻子的话当真,有较真的就跟他说,这不是你的缘故,是臭氧层被破坏的缘故。金根师却一本正经地说,不是的,是我没把雪藏好的缘故。
后来我上了大学,在省城参加了工作。有一年冬天,我忽然收到了一封小学教我语文的陈老师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他现在已经退休了,学校明年要举行校庆,所以他在帮忙做一些准备工作,届时希望我们回校参加并进行自愿捐款。陈老师还在信中说,桃花镇已经两年没下过雪了,今年意外地降了一次大雪,桃花镇人都在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所以他说明年的母校校庆也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同时陈老师在信中提到了金根师,说他在这场大雪中冻死了,人们发现他时整个人趴在雪地里,手里还拿着一个装满雪的瓶子。陈老师推测说,他可能是怕雪在顷刻间融化掉,所以才半夜起来装雪而被冻死的。陈老师说,镇里已经建好了敬老院,金根师其实可以搬到敬老院去的,但是他过怪了一个人的生活,已经淡漠了与人的关系与感情。陈老师还说,雪其实是金根师以前未婚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