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卫从砂纸厂辞职出来后,就跟了铁匠木货师学打铁。桃花镇的人都说木货师是个榆木疙瘩,他的这门手艺是学了八年才学会的。所以也一直没有人跟他学,李红卫是第一个徒弟。李红卫相信“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句话,他悟性很强,师傅一点他就懂了,绝不用再说第二遍。木货师收到这么一个徒弟也是很高兴,不遗余力尽自己的本事倾情相教。不到两年,李红卫已掌握了几乎所有铁器的打制要领。但李红卫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按照学艺的规矩,他一直到满三年才离开木货师,在桃花镇的另一头开了一爿李记打铁铺。
李红卫因为悟性强,又加上会用脑子,所以打的铁器要比师傅木货师好,比如镰刀、柴刀什么的不但刀锋耐用,而且样式好看。但每当有人说“红卫啊,你打的东西比木货师好”的时候,李红卫马上会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我的师傅嘛!于是,人家都夸李红卫不但手艺好,人品更好,李记打铁铺的生意也便日渐红火起来。
铁匠李红卫的名声一传开,上门说亲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李红卫一个都没看上,他心里还是记挂着一个人。其实,师傅木货师早就有意要将小女儿嫁给李红卫,只是被李红卫婉拒了。师娘问他原由,他说,我有了。师娘问是谁呀?李红卫说就是陈小丽。桃花镇的人都知道李红卫与陈小丽谈过对象,可是后来陈小丽被田小二耍流氓之后,已经没有人相信李红卫还会要陈小丽。所以师傅与师娘听了都感到意外,说,你还记挂着陈福清的囡?李红卫点点头。师傅与师娘也没有办法。
陈小丽自从调到糕点厂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孤言寡语,也不爱与人交往了。李红卫几次来找,她也避而不见。两年后,糕点厂倒闭了,所有的工人被辞退回家,陈小丽也只好回家帮父亲种地了。这些年听说李红卫开了家打铁铺,生意很红火,陈小丽想起以前与李红卫相处的日子,心里酸酸的。有一次出门,她特意转了好大一个弯从李红卫的打铁铺门前经过,看见李红卫光着个膀子正在铁砧上打制一把镰刀,旁边炉子里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映红了他的脸,李红卫看上去比原来健壮多了。
按理说,陈小丽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可因为与田小二的那档子事,就是不见有人上门说媒。陈福清的女人整天对着陈福清唠叨,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怎么也不急呀?陈福清就说,我们女儿不缺腿不缺胳膊,长得也不比人家差,难道还要我出门推销不成?女人说,那这样拖着总不是个事呀,都是你当年要让她去砂纸厂,到头来还不是回家种地,还带了个“好名声”回来。陈福清听得烦死了,就说,好了好了,都说过多少回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上门说媒来了。你道是谁?正是李红卫托的媒。陈福清的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成了桃花镇红人的铁匠李红卫竟然不计前嫌托媒来说亲,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于是,这媒很快就说成了,而且,陈福清的女人说不要李红卫一分钱的聘金。但李红卫还是托媒人送来了六百元钱,购置了大衣柜、缝纫机、收录机等嫁妆,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地把陈小丽娶了回去。
洞房圆床那天,等客人散后,陈小丽早早地脱衣、熄灯,躺在了床上。李红卫上楼来也不点灯,摸黑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伸手摸一摸陈小丽的脸,湿湿的一片,连被头也湿了。陈小丽咽咽地说,红卫,我对不起你……李红卫说,快别哭了,你现在都成我老婆了,还说这话,傻不傻呀你!陈小丽钻进了李红卫的胳肢窝,也不知是懊悔,还是激动、幸福,抑或兼而有之,泪水止不住地流,打湿了一大片被褥。
在铁匠李红卫看来,他的这个新婚初夜与别人的并无什么两样,同样充斥着一种潮湿而芬芳的气息。这种气息迷漫着整个新婚之夜,迷漫着李红卫幸福而艰难的一生。
婚后,两人生活美满幸福,打铁铺的生意也是一天比一天的好。李红卫还收了两个徒弟,陈小丽在家只是张罗着收收钱,招呼招呼客人就行了。第二年,陈小丽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李立鸿。这名字是李红卫自己取的,第一个字是小丽名字中“丽”的谐音,第二个字是自己名字中“红”的谐音,因为这是他们两人的结晶,所以名字中也应有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含在里面。而且“立鸿”有“树立鸿皓之志”的意思,李红卫希望自己的儿子从小立大志,长大了有出息。对于这个名字,镇上有文化和没文化的人都说好听,夸李红卫文化高,这样好的名字桃花中学的老师也未必取得出来。后来镇上有人家生了孩子,居然抱上门来要铁匠李红卫取名,让李红卫哭笑不得。
打铁铺原是在山上砍了几根杉木临时搭建的,离家远。过了两年,李红卫在打铁铺的边上起了一座新屋,两层两间,一扇边门连通着打铁铺。转眼之间,儿子李立鸿已经长到五岁,能说会跑了。李红卫在打铁的时候,李立鸿常常跑进来,仰着头站在火炉边上看父亲打铁,觉得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听极了。李红卫就说,立鸿,去,到你娘那儿去!立鸿说,不,我要在这看爹打铁。红卫说,打铁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开,不然火星会溅到你脸上,烫伤你的。立鸿说,不嘛,我要看。红卫只好说,好好,那你站远一点看。铺小,立鸿退了几步就退到了墙角。立鸿好奇地问,爹,刀是怎么打出来的?红卫说,就是像爹这样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呀。立鸿又问,铁也能打软吗?红卫说,是呀,遇到火与锤子,再硬的铁也会变软。立鸿说,爹你真伟大,我长大了也要做铁匠。红卫一听,忙放下手中的铁锤,俯下身子对儿子说,立鸿,你长大了是要考大学的,要做穿皮鞋发工资的人,怎么好做铁匠呢。立鸿弯着脑袋问,为什么呀?红卫说,因为做铁匠呢又累又苦,挣钱也不容易,而考上了大学,就是吃国家皇粮的人了,就是穿着皮鞋不沾土,天天在办公室里坐着,不管刮风下雨都有工资领的,懂了吗?立鸿点点头说,懂了,我长大后要考大学。李红卫这才拍拍儿子的脑袋满意地笑了。
这年冬天,气候特别的冷,临近过年的时候,下了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那大雪如絮,如粉,如鹅毛,无声无息地漫天飞舞着,下了一天两夜,整个田野都裹在白色之中。李红卫把两个徒弟都放回家了,还有几把刀反正也不急着用,想自己一个人打算了。
寒冬腊月,一个大雪飘飘的日子里,铁匠李红卫挥舞着铁锤在小铺子里打制镰刀。妻子陈小丽一边漫不经心地拉着风箱,一边与李红卫说着话。儿子李立鸿拿了个小凳子,坐在墙角用手支着下巴看李红卫打铁。李红卫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禁不住越打越欢,打得汗流浃背,最后把衣服脱得只剩两件单衫。李红卫说,小丽,我们明年再要一个吧。陈小丽点点头,最好生个女儿。转而对儿子说,立鸿,妈给你添个小妹妹喜不喜欢。儿子就跳起来拍着小手说,好啊好啊,我有小妹妹了!李红卫说,生个女儿就取名李桃鸿,生个儿子就叫李铁鸿。陈小丽说,这名字我爱听。一家人就这样说着笑着,小小的铺子里充满了温馨与祥和。
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落在打铁铺的顶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压得梁上的杉木吱嘎吱嘎地响。陈小丽说,红卫,我看铺子这么多年了,也该翻修一下了。李红卫说,是呀,那天我看见后墙都有点斜了,只是铺里的生意太忙了,停不下来呀。陈小丽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等明年开春你赶紧把它翻了吧。李红卫说,好吧……正说这话,只听屋梁嘎嘎地响,眼前忽然一黑,整个铺子受不住大雪的重压塌了下来。好在铺子小,只是一根梁压在了李红卫的身上与一些碎瓦砸在头上,他边喊救命边挣扎,没几分钟就爬出来了。而陈小丽和儿子都在靠近泥墙的位置,铺子塌下来,一堵泥墙压在了身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大雪天的路上也没有行人,大家都躲在家里围着火炉呢。附近的人家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爆炸,也懒得出来看。有好奇的透过窗户纸往外瞧,一眼看见铁匠李红卫的铺子倒在了大雪之中,赶紧出门招呼救人。等众人赶到,李红卫已经爬出来了。李红卫一边哭喊着陈小丽与儿子的名,一边用手使劲地刨着碎土、碎瓦。等大家一起救出李立鸿与陈小丽时,都已经没声了。李红卫抱着儿子悲伤地干嚎起来,那是一个铁铮汉子的哭,凄厉的哭喊刺痛了所有桃花镇人的心,刺痛了整个桃花镇寂静的上空,雪也忽然停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陈小丽与李立鸿送到镇卫生院。经抢救,陈小丽马上就苏醒过来了,但铁匠李红卫的儿子李立鸿却再也没能醒来。
陈小丽出院这天,正是大年三十。过年原本是一家人幸福团聚的时刻,而铁匠李红卫却平生第一次遭遇了这种骨肉别离之痛。陈小丽出院后,神志一直昏迷不清。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让她好好休息。第二年正月过后,铁匠李红卫把“李记打铁铺”的牌子摘了,挂上一块“李记代销店”的牌子,在一楼开了爿代销店,卖卖油盐酱醋什么的,以维持生计,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照顾妻子陈小丽上。陈小丽常常会坐着发呆,看见路过的小孩就会跑出去喊,立鸿,你回来!立鸿,你回来!吓得人家小孩一溜烟跑了,下次再不敢从李红卫家门口走。
尽管铁匠李红卫把妻子照顾得很好,但还是发生了意外。那一次李红卫出门进货,陈小丽跑出去,掉进一个池塘里淹死了。这一次,李红卫已经没有眼泪。但没有人知道,他那种没有眼泪的痛是寒彻入骨的痛。几个月下来,李红卫已瘦得形同竹竿。
陈小丽死后,李红卫把“李记代销店”也关了,每天闲着,去茶店喝喝茶,偶尔也去打打牌。后来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寡妇,有意让他续个弦,但都被他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