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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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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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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镇纪事》连载

第五章 梅江烧

李可霞嫁给田小二那一年,田小二22岁,李可霞20岁。

对于这件事,镇上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李根木攀上高亲的,找了个好女婿,以后只管喝好酒抽好烟就是了;有说李根木是个势利眼的,田小二除了有个当镇长的叔叔外,一无是处,跟这种人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还有的说李根木的囡可不是盏省油的灯,田小二娶了她,还说不定是谁祸谁福呢?

桃花镇的人都知道,李可霞确实是一个敢说敢做的女人,她想做的事,也就由不得人家。那一次,李可霞孤身去县城找男人,要换了别人,哪敢呀?这在桃花镇历史上也是没有过的。镇上的人都说城里人嘴甜肠子花,不会娶李可霞的。后来还真给说着了,李可霞连那人都没找着,一气之下就嫁给了田小二。鸦嘴婆上门的时候,李可霞给田小二约法三章:第一,过门后,家中大事得由她定夺;第二,过门后,家中钱财收支得由她掌管;第三,过去事情可以一概不究,但从今往后不许再与外面女人来往。以上三条,缺一不嫁。

田小二有些想不通,要是同意了这三条,自己还像个男人吗?鸦嘴婆就开导他说,她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可不同意的?叔叔田宝珠也说,小二,你从小没爹没妈,还真得这样的老婆来管教你,就冲这,我也要把李可霞这姑娘抬进田家门来。田小二想想也是,就同意了。

人家都说婚姻就像一根绳子,男人一旦成了家,再野的心也会被拴住。田小二真是这样的,自从结婚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一下了班就往家跑,再也不与镇上那一帮闲客混在一堆了。后来,李可霞也去砂纸厂做了个零时工,从此,两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俨然一对相亲相爱的小夫妻。小二在厂里本来就没什么事,现在老婆在厂里,每月的工资都是老婆领的,小二再不敢像以前那样胡来,每天就是到传达室里与老张走走象棋或看看报什么的。

平时不上班的时候,田小二也不太出去。有时候,镇上有人来找他去打牌搓麻将什么的,他就说,不去不去,家里有事呢。其实家里根本就没什么事,不过是去菜地里浇浇水、锄锄草什么的。人家都说田小二变了,就连李可霞也说,小二,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打牌的吗,怎么人家来叫你都不去?田小二说,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与老婆亲热亲热。李可霞就掌他的嘴,当然只是虚晃一下,出手好像很重,到了小二脸上就成了抚摸了。李可霞说,你一个大男人说这话也不害臊,要去便去,小玩玩我也不反对,只是不要去赌去婊,否则我可饶不了你。小二笑了,抓住李可霞的手就往怀里拉,说,家里有你这样的老婆,我哪来那样的心思呀。

田小二现在的爱好只剩下了喝酒抽烟。有一天,小二对李可霞说,我们的地不都空着吗?不如种些高粱,烧些梅江烧来。李可霞说,好啊,到时候可以叫我爸来给我们烧。

要说起这梅江烧,得先从梅江说起。梅江并不是一条江,而只是离桃花镇不足三华里的一条溪流。桃源溪自桃花镇南擦肩而过,自东向西蜿蜒而去,汇入梅溪转向南,汤汤而下直奔江城县的母亲河——兰江,然后经富春江、钱塘江往东海滚滚而去。但是桃花镇的人不把梅溪叫“溪”,而是叫“梅江”;江城县的人却不把兰江叫“江”,而是叫“兰溪”。后来江城县文化局还专门组织了一帮学者对这个问题进行研讨,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说江城县自古繁华,江城人走南闯北,见过大江大海,经过大风大浪,所以没有把自己门前的一条小江放在眼里,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一条“大溪”而已;但桃花镇的人却世居山乡僻壤,每天开门看见的只是一座山、一条小溪(严格意义上说那也只是山涧而已),所以他们见到比桃源溪大的河就尊称为“江”了。这帮学者的结论马上就招来了一个桃花镇人的反驳,他认为,江城人把“江”叫“溪”是因为他们心胸狭窄,眼中竟然放不下一条江,硬是要把它称作“溪”才心安理得;而桃花镇的人把“溪”叫“江”,这足以证明他们广阔的胸怀和无畏的大志,即便是一座小山、一条小河,他们也会当作高山、大江来接纳。没想这一石竟激起了那帮学者的千层浪,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笔墨官司就这样拉开了序幕。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所以在江城人的眼里,桃花镇人永远都是“梅江佬”,就像一杯浓浓的梅江烧,充满了野性与憨厚。梅江烧也成了桃花镇人心中的骄傲,他们每每到江城县走亲访友,或者找关系托人情什么的,总爱捎上一壶满满的梅江烧,对方看到梅江烧会比看到茅台酒还兴奋。梅江烧又叫高梁烧,是桃花镇特有的一种烧酒,采用桃花镇本地出产的高梁和桃源溪水酿制而成,味纯而不淡,性浓而不烈,气香而不浊,为历代祖上所传,在邻近几个县市都是有名气的。桃花镇的土质与别地不同,出产的高粱颗大而饱满,加上桃源溪水的甘甜爽口,利用祖传的酿制工艺,别处是生产不出来的,所以梅江烧也因此被誉为“江城茅台”。

田小二说要种高粱,李可霞当然同意,况且她爸在制烧酒方面有着祖传的手艺,整个桃花镇有这手艺的也不过三四个人。每年秋季,都是李根木一年中最忙的时候,镇上的一些人家就轮流着请他去制烧酒。

这一年,田小二种了不少高粱,到了秋季收回来想请老丈人来制烧酒。可李根木来家里一看,摇摇头说,不行不行。田小二说,怎么不行了?李根木说,你这高粱种得也太差了,我都怀疑你这种的到底是高粱还是荞麦,颗粒又小又瘪,还怎么发酵呀?李可霞说,爸,你就将就着发吧,小二他哪是种高粱的把式呀!李根木说,将就着发,这梅江烧可是咱桃花镇的牌子,怎可将就?李可霞说,我们又不送人,只是给小二自己喝。李根木是个很较真的老头,说,自己喝也不行,这些高粱还是卖给人家做猪食料吧,明年我来指导你种。

第二年,在李根木的指导下,果然种了一茬好高粱,酿了几坛好酒,还拿了一坛给叔叔田宝珠。田镇长家里梅江烧、茅台酒多得放不下,但既然是小二孝顺的酒,那当然得收下。田镇长看到小二安分守业,他也高兴,少不得夸奖几句。这一年,李可霞生个大胖儿子,李根木和田宝珠都很高兴。小二让叔叔给儿子起名,叔叔田宝珠想了一下说,就叫田兴旺吧,兴旺发达嘛!李根木忙说,好,这名字好,田镇长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都很有学问。

可是这样的好景没“兴旺”几年,田宝珠镇长因群众告发,说他贪污受贿,后来县上就来了调查组。经查实,田宝珠挪用公款2600元,收受礼金3850元,收受烟酒等礼品总价值1892元。结果被免了职,削官为民了。人家都说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可是一旦这官被贬,那么这些鸡犬还是要回到它们原来呆的地方去。这田镇长被贬没几天,田小二就被厂里以精简人员为名辞退回家。到了年底,李可霞也被辞了回来。这下,田家的日子似乎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真不知从哪开始。还好李可霞是穷人家出生,虽说是个女的,田里的活样样都拿得起。只是田小二天天喝闷酒,天天骂娘,李可霞就摔他的酒碗,骂道,你还是不是男人,这么点打击就受不了了,你不想活可以去跳井啊,井又没盖,更没人拉着你的腿!你骂什么娘,你娘早死了,你也去死啊!死了就干净了!田小二被李可霞这一骂反而清醒了,这往后的日子总还得过,光喝酒光骂娘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一天,小二从地里回来,看见镇上的老旺叔与他小儿子在地里挖桃树,就问,老旺叔,桃树好好的,怎么把它挖了?老旺叔说,现在桃子便宜,还占了这么一大片地,没什么花头啊!小二说,那你准备种什么啊?老旺叔说,种桑叶,这几年蚕茧的价格正看涨呢!

田小二回到家忙把这信息说给李可霞听,并说了也想种桑叶养蚕的打算。李可霞对小二有这样的打算而高兴。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养蚕到底是不是赚钱,但只要小二想干,她都是支持的。

桑苗可不比高粱,当年就有的收,桑苗种下去起码要到第三年才可以养蚕,否则苗小产叶量少不够吃的。到了第三年,蚕茧价格一路走高,田小二与李可霞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是偏偏在蚕儿快“上山”时出了事。蚕儿从化蛹到作茧要经过四次脱皮,脱皮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俗称“眠”,四眠也叫大眠,大眠之后蚕儿就开始大吃起来,然后排泄出体内所有未消化物,整个身体透明发亮,这时它就要“上山”了,爬到麦秆制作的“蜈蚣簇”上吐丝作茧。那几天,是整个养蚕过程中最忙的时候,也是最关键的时候,来不得一点马虎。

这一天,可霞与小二一大早就采了桑叶回来,还带着露水呢。回到家,也顾不得吃上饭,就把新鲜的桑叶撒进了蚕匾里,蚕房里马上就响起了蚕宝宝们欢快食桑的“沙沙”声。小二对可霞说,这回卖了蚕茧回来,我要给你买一件漂亮的花裙子!可霞说,我可穿不出去,儿子明年就要上学了,还是留着做学费吧。小二说,可霞,我们再生个女儿吧!可霞说,随你吧。小二说,不是说好大事由你定夺的吗?可霞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呀,这回我听你的。小二也嘿嘿地笑了起来,走到可霞的身边冷不防地亲了她一口。可霞连忙去擦脸上的口水,说,要死啦你,都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个。其实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可这种喜悦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等小二与可霞吃饱早饭再来看蚕宝宝的时候,却发现蚕宝宝一个个都不动了。可霞忙叫小二去叫老旺叔来看看,蚕宝宝怎么了?小二气喘吁吁地把老旺叔叫来。老旺叔一看就说,是农药中毒了。啊!小二和可霞都惊呆了,我们没用农药啊?老旺叔看看室内,又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然后抓起一把新鲜的桑叶又嗅了嗅问道,这桑叶是新采的吗?可霞点点头。老旺叔说,问题肯定出在这桑叶上。小二说,这桑叶我们没喷过农药呀!老旺叔说,也可能是边上的地里喷农药,又刚好有风,就把喷雾吹过来了。李可霞心里急死了,那怎么办,还有救吗?老旺叔说,只能说试试看了,你赶快去拿一包石灰,再端一盆水来。

经过三个人一天的折腾,总算有五分之二的蚕宝宝救回来了。后来小二去镇上问了几家,原来是陈立法家喷的药,他家的地与小二家的桑地正好相邻。陈立法是昨傍晚喷的药,他并不知道蚕儿是闻不得农药的气味的,更不要说是吃了。陈立法一个劲地向田小二道歉,晚上还买了两瓶酒上门来赔礼。让小二与可霞都拉不下脸来责骂,更不要说让他赔钱了,再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只好自认倒霉了。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小心点就是了。

第二年,田小二与李可霞两人都非常的小心,而且小二还把床都铺在了蚕房里,耳听着“沙沙”声入睡。蚕宝宝们到底没有辜负小二的一片苦心,作的茧都是又白又大,去丝茧厂里卖得了优等品的价。这一年夏天,李可霞果然生了个女儿。小二说,女儿生在夏天,就取名喜夏吧。可霞说,田喜夏,这名字叫着别扭,夏天荷花多,不如就叫喜荷吧。小二说,喜荷,好,还是老婆有水平,就这名吧!

到了下半年,田兴旺上了学,李可霞还在坐月子,一家里的活都落在了小二身上,尽管家里有丈母娘在帮忙,但采桑叶养蚕的事还是要靠小二一个人,同时还要做好田里的活,每天都忙得腰酸背痛的。有时候老丈人李根木也过来帮他干点活,歇工的时候,翁婿两人就坐下来对着喝梅江烧,一喝就是一斤,喝得正高兴,似醉非醉,干活也来劲。有时候高兴,两人还划拳呢,隔壁听了都说李根木有福气,找上小二这样的女婿,以前都以为小二是个“赖料”,没想到遇上李根木的囡全变了。

可是生活变幻无常,好日子总是那么的短暂。一年之后,蚕茧的价格一落千丈跌了又跌,许多人家都纷纷挖了桑树改种其它农作物了。田小二坐在桑叶地里发呆,不知道今后怎么办,这么便宜的价格还要不要养蚕。家里两个孩子一个要读书,一个才学会走路,都需要用钱,如果不养蚕,哪来的钱?

这一年,镇上好几个厂都破产了,一个是糕点厂,一个是砂纸厂,还有一个就是黄酒厂。镇上贴出告示要把这几个厂都卖掉,有意者镇信用社可提供一部分贷款。告示一贴,镇上有好些人都心里痒痒的,想买,可又拿不准,人家镇里都办不好的厂自己能办得起来吗?后来糕点厂被开小吃店的张运全买下了,砂纸厂被外地一姓刘的人买下了,最后还剩一个酒厂没人去揭榜。李可霞对田小二说,咱把酒厂买下来!小二正在喝酒,一听这话,立马放下酒杯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可霞说,你说梦话吧?可霞说,为什么不行,人家可以办厂我们为什么不行?小二说,钱呢?哪来的钱?再说对于黄酒你我都不懂。可霞说,钱我们可以贷款,可以借,至于酒么,我们可以不搞黄酒,搞烧酒,我爸有经验的!小二想了一下,说,这能行吗?万一搞不好,那是倾家荡产都不够的!可霞说,这两天我考虑很久了,这梅江烧在周边县市都很有市场的,现在人们都只是把眼光盯在黄酒上,却还没有人开发梅江烧,都只不过是自家做点吃吃,或者送送人,我听说过好几回县城里来人想买梅江烧却都说是要留着自己喝不肯卖,我想如果办一个梅江烧酒厂的话,一定是有市场的。可霞一边说小二一边点着头,觉得可霞说的挺在理。当晚,又叫了丈人李根木与叔叔田宝珠一起来商议,起先大家都犹豫不决,后来听可霞一分析,都表示赞同,田宝珠还愿意筹集一部分资金,与小二合股办厂,小二大腿一拍说,有叔叔合股那是最好不过了。

第二天,田小二便去镇里揭了榜,签下了购买黄酒厂的协议。然后,办贷款、买设备、跑工商……两个月之后,“桃花镇梅江烧酒厂”挂牌成立了。田小二任厂长,田宝珠任副厂长,李可霞副厂长兼营销科长,李根木任技术科长。然后又招了几个工人,大都是自家的亲戚,于是,便轰轰烈烈地开始生产了。在原料采购上李根木严加把关,一定要本地产的高粱,在颗粒大小、色泽深浅上都有严格要求。但是李根木给的价格高,所以人们还是愿意把好的高粱卖到厂里来。然后第二步是发酵,发酵药是李根木按照祖传密方亲手配制的。发酵后是烧制,烧制时掌握的火候是最关键了,要将其烧出的酒的酒精度掌握在52度左右。李根木说,这烧出来的酒精度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太高了性烈,太低了味寡,一般掌握在52度左右,这样的酒烧出来滴在桌子上用火柴点燃了发出淡蓝色的火光,喝多了头不痛胸不闷,夏天还防暑。

李可霞跑到江城县里联系了几个批发市场,他们一听是梅江烧,马上就同意了。几个月以后,第一批梅江烧投放市场,立刻得到消费者的青睐,几天之间就一倾而空,批发商打电话催着来要货。可是这高粱不像面粉马上就可以发酵的,它不到一定时候是烧不出好酒来的。即使没有货,李根木也是不到火候决不出酒。李根木对厂长和副厂长说,我们这酒首先得保证质量,如果没有质量,就会砸了自己的产品,也就砸了市场。这样虽然产量不大,但效益不错,当年就还清了一半的贷款。

后来镇里工办的同志来走访,了解了他们厂里的情况后,感到很高兴,他们说,现在镇上的三个私营企业,糕点厂和砂纸厂效益都不太好,现在看到烧酒厂形势这么好我们都感到很高兴。分管副镇长也对他们表示要给予政策上的支持和业务上的指导。几天之后,镇工办的同志送来一个通知,说是县里举办为期一周的市场营销策略培训班,分给镇里两个名额,镇上决定将其中一个名额给烧酒厂。小二就说,市场营销就让可霞去吧。

培训班就设在县城兰阴山下的招待所里。在这一星期里,李可霞学到了好多知识,一些关于市场营销的新名词、新策略都让她耳目一新。最重要的是这次学习让她意识到产品要开发市场首先要有品牌意识,就是IC企业形象设计,烧酒厂现在连个商标都还没注册,说到底还属于家庭作坊式的小厂,要想开发市场,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晚上,人家都到江城县里去逛夜市,李可霞却哪都不去,只在房间里整理听课笔记,领悟授课内容。李可霞虽说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程度,但因平时看书勤于查字典,掌握知识并不比一般人差,所以上课内容还是能够大致记下来的。有没记全的就去问人家,有李可霞这样模样俊俏的女人来问,人家也愿意耐心地给她讲解。

培训班快结束的一天中午,同房间的小王约她去横山殿里求签。李可霞对这种拜佛求签的事从来不相信的,本来想拒绝。小王说,人家都说横山殿的签很灵的,反正下午要到一点半才上课,现在还早呢,可霞姐,你陪我去一下嘛!李可霞终究拗不过小王,还是陪她去了。小王才二十多岁,是刚刚从学校毕业的。李可霞说,你们年轻人也信这个呀?小王说,你不知道,现在时髦这个,没听说过吗,人家香港老板每次出门做生意前都要去庙里求签的。到了横山殿,李可霞默默地看着小王烧香、拜佛、求签,然后喜滋滋地拿着一根上上签去请殿里的一个老头解签。老头看了一下签就问她,有男朋友了吧?小王红着脸点了点头。老头又问,求婚姻还是求事业?小王抬头看了一眼李可霞,李可霞知道她在这里小王不好意思开口,就说,小王,我在外面等你。说着便起身出来,只听得小王在身后对老头说,婚姻。

横山殿就建在兰阴山的半山腰,面对三江口,站在殿前平台上望过去,对面就是大云山。此情此景,让可霞想起了多年前她第一次来江城县的事。那一次,在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至今为止惟一爱慕过的男人周天净带她登上了大云山,还给她讲述了关于兰阴山和大云山的传说。一晃之间,自己都快奔四十的人了。她不知道周天净现在是不是还在这座城里?不知道他现在的老婆漂亮不漂亮?有没有孩子?正想着,小王已从偏殿里蹦蹦跳跳着出来了,说,可霞姐,这儿的签可灵了,你也去求一支吧。可霞说,算了,命里怎样便怎样,求了也没用。小王见李可霞望着远处发呆,便问,可霞姐,你在想什么呢?可霞说,你知道吗,对面那座大云山与这座兰阴山以前是连在一块的。小王说,那后来又怎么会分开的呢?于是可霞便把那个古老的传说讲给小王听。小王说,这都是传说,不可信的。可霞没有跟小王去争辩真假,只是说,咱们该回去了。

回到厂里,李可霞把主要精神传授给了田小二及厂里的几个骨干,然后提出要创立自己品牌的设想。李可霞说,要创立品牌,要树立企业形象,首先要给产品注册一个商标,我们现在连一个商标也没有,这怎么行?市场是千变万化的,我们没有品牌,今天是我们一个厂,明天两个厂、三个厂,甚至更多的厂来生产梅江烧,那就必然会把我们开辟出来的市场瓜分掉。小二说,那依你想法怎么办?可霞说,我在县城培训期间已经咨询过有关专家,他们认为我们的产品可以利用地域的优势,就注册“梅江人”的商标,又亲切又好记,一定会打响的。田宝珠听了说,这也太老土了吧,“梅江人”不好,还不如取个“桃花香”什么的。李根木说,“桃花香”?这又不是胭脂口红,这名不好。田宝珠反问,那你说什么名好?李根木说,我也说不上来,专家说“梅江人”好,就“梅江人”吧。会议讨论了几个小时,大家还是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意见来。会议也不了了之。

但市场是说变就变的,这几天,厂里出产了一批酒,若是往日早有批发商打电话来催了,可最近好像有好一段日子没来电话了。李可霞就一个个打电话去问,都说还有货。过了两天,再打,还是说有货。李可霞预感不详,便动身去县城看个究竟。到了市场,李可霞一眼就认出批发商堆积在那的酒根本就不是自己厂里的。李可霞急问,老板,你这梅江烧是从哪进来的?老板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在李可霞再三逼问下,才说出原委,原来梅溪上游的几个乡镇听说梅江烧的市场好,也纷纷办起了梅江烧酒厂,而且价格比桃花镇的低得多。李可霞又去了其它几个市场,也都是这种情况。

李可霞想,这下完了,自己辛辛苦苦打出来的市场顷刻之间都被人抢占了,怎么办?李可霞回到厂里,把这事与小二一说,小二立马召集了丈人、叔叔等人来商议。田宝珠说,那我们也压低价格,比他们放得还低。李根木说,这怎么行?我们的价格已是最低了,再低要亏本的。小二说,那我们怎么办?李可霞说,看来我们创立品牌是迫在眉睫了。田小二说,可现在我们手头的流动资金都没有,全变成酒积在仓库里了。田宝珠说,我看还是先低价卖一些出去先收回部分资金再作打算。李可霞不语,沉思着。小二想了一下说,我看这样也好,先把我们的市场抢回来再说,可霞,你明天就去与批发商联系。

没有办法,桃花镇烧酒厂开始低价销货,但是人家见他们压价,也马上压价,比他们更低。李可霞在心里暗暗叫苦,果然,几个月之后,梅江烧的市场一缩再缩,终于销不动了,原因在于互相压价,导致酒质下降。其它的几个酒厂本来制的烧酒就不太好,再一压价,越发地降低成本,有的就干脆用水与酒精一兑便拿到市场上来了,根本没法喝。其它的几个小厂相继关门,小二的厂也大伤元气,工人的工资已经有两个月没发了。小二整天坐着发呆,发唠嗦,我说我们开不出厂的,当初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一屁股两大腿的帐,就是把我卖了也还不上了。可霞说,哼,把你卖了?只怕想卖也没人要?但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没有谱。李根木与田宝珠也一个个都皱起了眉头。

这一天,县政协组织委员来镇上私营企业走访,调查有关情况。当了解到烧酒厂的境况后,当即把田小二、李可霞夫妻两个叫了去,仔细询问有关烧酒市场的情况,并听取了李可霞关于对市场的展望与一些不太成熟的设想。委员中有一个农行的领导,听了汇报后当即表态可以给他们厂里提供贷款,以助企业重振旗鼓。这位领导在会上说,私营企业在我市刚刚起步,就好像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果没有水,它就会枯萎;如果有水,它就会绽放。我们作为农业银行,愿意是水,浇灌你们成长。一席充满深情的话语,赢得在场所有政协委员和镇干部,以及田小二、李可霞夫妻俩的鼓掌。

李可霞似乎看见了前面的曙光,第二天就奔赴县城办理贷款手续。办好有关手续,正从银行里出来,迎面走来一姑娘,她正想避开,那人却叫道,可霞姐!可霞仔细一看,原来是读培训班住在同一房间的小王。哎呀,是小王呀,我都认不出来了。小王说,我们都快一年没见了,你们厂最近还好吧?可霞说,唉,说来话长,现在办厂难啊。小王说,还是你们私营企业好,赚的钱都是自己的,像我们国营企业,咱工人拼命干,结果钱还不知道在谁的口袋里呢。可霞说,怎么会呢?小王说,这不,我们厂就要破产了,我要下岗了呢。可霞说,下岗?真的吗?小王说,哪会有假,对了,可霞姐,你们厂需不需要人,我去你们厂得了。可霞说,真的吗,你来我们求之不得呢,我们打算扩大规模,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呢。小王说,那说定了,我可真去的。可霞说,好啊。说罢留了电话、地址给小王,便互相告别走了。之后,李可霞又去报社登了则招聘启示,准备招几个搞市场开发的专业人才。

招聘启示登报当天,就有人打电话来报名,三天之后,已有十来个人报名了,经过比较和面试,田小二与李可霞、田宝珠商量之后,决定录用了其中两人。一个星期之后,小王也真的来了,这下厂里的骨干力量大大增强。小王读的是经济管理专业,李可霞便把企业形象设计的事交给小王去办。这次,小二等人一致都同意把“梅江人”做为注册商标。两天之后,小王就拿出了商标图案设计稿,大家看了之后都觉得非常满意。小王说,我们还得有一句打头广告语啊?李可霞说,对呀,你们大家都想想吧。田小二说,我们这回一定要想句响亮的词。田宝珠说,你们听听,我这句好不好:喝了梅江烧,事业步步高。田小二说,有点意思。小王说,这好像有点牵强。李可霞说,我们这厂办到这份上也不简单,我想了句词,大家听听:喝不屈不挠的酒,做不屈不挠的人!田小二说,这好!喝不屈不挠的酒,做不屈不挠的人,这词好,叫起来亮堂!其他人听了也都说好。

第二天,李可霞与小王一起马不停蹄地去县里办了商标注册手续,然后又去一家广告公司做了产品包装设计。厂里又投资购进了小包装生产线。一个月后,贴有“梅江人”商标的瓶装梅江烧出厂了。李可霞还去县报、电视台做了广告,把那句“喝不屈不挠的酒,做不屈不挠的人”的广告词打了出来。开始几个月,还不见什么起效,销售比较平稳。到了当年年底,销售一下子好了起来,梅江烧成了江城人过年送礼的酒类首选品。

第二年,梅江烧的销售量已超过了厂里过去最旺时节的水平。第三年,李可霞派人在义乌设立了“梅江人”梅江烧批发部,销售量一下子就上去了,厂里生产根本来不及。这一年,供销社破产,所有的房产都进行了拍卖,其中有一间仓库正好在酒厂隔壁,李可霞与田小二一商量,便把它买了过来,准备再扩大生产。经过几年实践,李根木已经带出了一批徒弟,现在又扩大了厂房,可以大干一场了。

但是,经过营销科同志对市场的调查表明,厂里产品的单一大大削弱了市场的竞争力。李可霞又去县报上登了招聘启示,招了一名产品开发技术人员,是原来某国营酒厂里下岗的技术工人,李可霞要求他着重对药膳酒进行开发。几个月以后,他开发了一种“醉兰酒”,就是用兰花根浸液与梅江烧配合起来的一种酒,有袪风利湿的保健功效。经过试产,到第二年便进行大批量的生产,投放市场得到消费者的欢迎。

两年之后,在镇领导的关心下,桃花镇梅江烧酒厂更名为“梅江人酒业有限公司”,田小二为董事长兼总经理,田宝珠、李可霞为副董事长。镇里还专门派田小二去县里进行了一个月的现代企业制度的培训,回来后田小二对公司内部进行了一系列人事改革,又招进了一批年轻技术人员,还在镇开发工业区购置了十亩土地,新建了厂房,整体进行了搬迁,一颗私营企业的新星从此在桃花镇开始冉冉升起。

这一年,公司得到镇里通知,准备组织去广交会上进行展销。前几年,厂里也接到过类似通知,但都因为生产规模小没有去。这一次,却与往年大不相同,田小二也有了信心,决定亲自挂帅去参加广交会。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田小二、李可霞夫妻俩及公司营销科的两位同志一起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在车上,李可霞眼望窗外,两旁的树木及景色飞速地向后退去,令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余年前的那个下午,她与周天净两人行走在铁轨上,那时候,她还连火车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望着那两条铁轨隐隐约约地伸向远方,不知道铁轨的尽处是何处,便问天净,沿着铁轨一直走,是什么地方呀?天净说,沿着铁轨一直走,能到杭州,到北京……能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那时候,可霞还盼望有一天,能与天净一起手拉手地沿着铁轨一直走,直至尽头。二十多年过去了,可霞带着她的梦想沿着铁轨飞驰,只是与她手拉手的已不是周天净,而是一个叫田小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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