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泰山
斤墨
在泰山一带,习惯上称泰山挑山工为泰山挑夫。泰山挑夫凭借一根光溜溜的扁担,一副硬邦邦的肩膀,五冬六夏不声不响在泰山盘道挑上挑下,靠下苦力甚至搭上性命养家糊口,度日过活。在泰山脚下的金豆子山村,管这叫挑泰山。挑泰山自古就有,是一个好汉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的行当。在泰山挑夫身上,集中体现着敢于担当、勇挑重担的英勇精神,脚踏实地、永不懈怠的顽强作风和一往无前、勇攀高峰的卓越情怀,成为泰山人世代传承的精神财富。
――题记
第一部
一
泰山脚下老岳家,上推八八六十四辈子,都是泰山挑夫。岳清亮是老岳家第六十五代挑泰山传人。
岳清亮听二老爷岳大河说:那一年,始皇帝登封泰山,是他老爷的老爷的老爷的老爷……的老爷,把秦碑扛上玉皇顶的;那一年,汉武大帝始封泰山,是他老爷的老爷的老爷……的老爷,和三个兄弟一起把两丈高尺半厚的石条子抬到玉皇庙的;那一年,九太子李治在泰山顶上垒封台,所用的黄土,是他老爷的老爷……的老爷,从黄岘岭一筐一筐背上去的……
这一些好像都不大靠谱。真正有鼻子有眼的,是二老爷讲得他哥,就是岳清亮的爷爷岳大山那些挑山的故事。
岳大山从十二岁半就跟随他爹挑泰山。岳大山是个老江湖,那一年,一个国军头目,私下里找到岳大山,让他把一个二百多斤沉的珠宝箱子扛上山,藏到碧霞祠佛殿底下一个密洞中,又派来一个特务班化装成道士看守,岳大山到死也没给人家透露半点秘密;岳大山是个飞毛腿,一顿饭的功夫,能驮着小时候的儿子岳光武,就是岳清亮的爹到泰山顶上打个逛,回来还能赶上饭时儿;岳大山是个大力士,他利用换肩的技巧,创下过肩挑二百斤重物中途不休息、一挑到山顶的纪录。
二老爷讲老辈们挑山故事时总是说“那一年”,到底是哪一年,他也说不上来。倒是有一年,二老爷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年,泰山顶上闹出了一个大动静,一架飞机从天上掉到了泰山上。
这一年,泰山顶上修索道,运送物料动用了直升机。有资料记载:这一年,泰山上开始修建中国第一条客运索道,当时设备多从国外进口,各种钢铁构件体积巨大,有的直径近三米、重量快三吨,有的九米长、五吨重。要想把这些设备运到山顶必须经过悬梯一样的十八盘,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初,试着用两架直升机来吊运这些大部件,可是因为运送的东西实在太沉,山上又刮起大风,一架飞机失重坠落山谷。之后,又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没能解决问题。事故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运送索道部件的事,陷入僵局。
后来,是老岳家爷儿几个应下这个活儿,和众挑山工一起把这些大部件抬上了山。
这一年,岳清亮高中毕业,子承父业开始挑泰山。
这是一九八二年。
……
岳光武和儿子岳清亮挑山收工回到家,刚把担子放在堂屋门后头,管委的李主任就提着两瓶泰山老窖进了大门。
“稀客……稀客……快请李主任堂屋里坐。”岳光武赶忙迎上前,嘱咐清亮他娘赶紧烧水泡茶喝。
“光武哥,别忙活,今天赶在这个时候来,是有事求您帮忙。”李主任把泰山老窖放在抽抽屉桌子上,开门见山,“前天直升机吊运索道驱动轮坠落后,建索道的事就搁了下来……这个索道驱动轮是安装在南天门索道站的主要部件,搬运它上去必经十八盘,还真难戏弄。这两天,我把山前山后挑山的老人都拜访遍了,没人敢应这个活儿。光武哥,你是老岳家挑山传人,又是挑山工头,你在金豆子山村说话有分量,这事还得请你出出头儿,想个办法……”
“没办法!这个头儿,岳光武不能出。俺老岳家祖祖辈辈挑泰山,从来不挑铁轱辘!”二老爷一步门里一步门外,急咧咧地说,话里还带着气儿。
“二叔,坐下说。”岳光武赶紧给二老爷让座。
李主任是岳光武的老朋友,对二老爷的脾气也了解一些,忙说:“二叔,拿来两瓶子孬酒,高度的,你老尝尝地道不地道。”
“我说李管委,这酒当然得喝,可你那活儿,不能接。”二老爷说得挺干脆。
“能接,怎么不能接!”岳清亮一旁插了话。
二老爷一瞪眼:“你才挑了几天的山,知道个么!没你的事。”
“能接,就能接,您老人家把眼珠子瞪出来,也能接。”岳清亮脾气有点犟,随二老爷。
李主任一看,扑拉扑拉腚就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光武哥,这事您再商量商量,我听你个信儿。”
临出门,李主任紧紧握住岳光武的手:“工期很紧,压力很大,我确实作了难。”
岳光武说:“这不是小事,得让我寻思寻思……不过,李主任放心就是,咱的脾气你知道。”
送走李主任,回到堂屋。二老爷千嘱咐万叮咛:“光武,这个差,咱死活不能接!那个铁家伙可不是一般物件,飞机出事那天,俺正好挑着两筐子鸡蛋走到中天门……眼看着从天上飞来一架飞机,像个大头蜻蜓,在山上转悠,把泰山振得轰隆轰隆响……从飞机肚子底下搭拉下一根掬绳,把那铁家伙吊起来。刚飞出没几步,南天门上就刮起一阵风,风越刮越大,把飞机刮得飘飘摇摇……飞机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万幸啊,一个人也没伤着……那是泰山奶奶大发慈悲,不然,要是她老人家生了气,这事就不好说了……你说说,连飞机都坠了下来,这活咱能接吗!”
二老爷说着走出屋门,走到院子当中,又回过头来:“这事没得商量!”
二老爷走后,岳光武站在当门里,愣了好大一会神儿。
岳光武把岳清亮叫到跟前:“清亮啊,你挑山也快一年了,你说说,这事到底怎么办好?”
“二老爷是担心索道一建成,挑山的兄弟爷们没了饭吃。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对咱挑泰山没多大影响,不能因咱挑山就不修索道了,铁轱辘那个活儿,我看该接还得接!”岳清亮学得说话好表态。
岳光武一拍岳清亮的肩膀,嘟囔了一句:“不孬,有点音儿……”
二
二老爷作死,李主任来的第二天半夜里,他竟然顶着雨去了山顶的碧霞祠,求泰山奶奶显灵保佑挑山工,阻止修建泰山索道。
二老爷身披蓑衣,第一个来到碧霞祠。
此时的泰山极顶,细雨已经停了下来。黎明前的东天,刚刚露出弱弱的白光。碧霞祠在云气氤氲中只显出一个泛着微微紫色的轮廓,俨然天庭宫阙。天际发亮,泰山极顶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庄严的碧霞祠一下呈现在眼前,整个天街逶迤亘卧于泰山之巅,一直伸向朦胧中的南天门。
天亮了起来。二老爷上上下下仔细整理了整理,先来到南神门外,从腋下取出火纸,在金藏库化了。进得院中,绕过香亭,径直来到大殿,掏出一张崭新的票子,郑重地放入功德箱,然后又搜遍全身,摸出几个硬币,投了进去。二老爷上香三柱,磕头九个,跪在老奶奶面前,把自己的愿望一一说了,然后再磕九个头。
这时,山上的云气渐渐散去,天放晴了,山顶上一切变得清朗起来,看山下依然馄馄饨饨,整个天街犹如悬浮在空中。东方遥远天际一条模模糊糊的地平线上,沉淀凝结着深暗混浊的雾埃。不一会儿,东方泛出白光,白光迅速扩散,红光开始跳跃,眼前出现一片多彩的海洋,旭日慢慢升起,泰山之巅新的一天开始了。
许愿后,二老爷急急忙忙向回赶。
二老爷扛着扁担,提着绳索,逆着人流,从南天门快步走下十八盘。在升仙坊下,二老爷遇到一对红毛蓝眼的洋学生,女的崴了脚,死活不能动,男的上前求助二老爷把女的背下山。二老爷一看是个女的,背着多不合适!就对男的说,干脆你给她配个挑吧。洋学生不懂什么叫配挑,一看二老爷已乐意帮忙,就答应了。二老爷拿出随身带的麻绳网兜,把他俩一嘟噜,一头一个,挑小猪子一样,一路小跑,嘴里不住地喊“借光借光……剐腰剐腰……”一口气挑到了中天门停车场。俩洋学生千恩万谢,男的拿出一把票子硬是往二老爷手里塞,二老爷一扎煞俩手:“别介,俺挑山工有规矩,挑伤病下山不能要钱……”
二老爷急匆匆赶回家先上栏里跑。
岳光武堵在栏门子口:“二叔,听说您黑天半夜就向山上跑,不怕滑倒摔下山?”
“去了趟碧霞祠,求泰山奶奶。”
“求她干么?”
“求她显灵……这些儿羔子,长本事了,听说修个熊索道,还要把月观峰劈半边,敢在泰山顶上动石头!”
“俺的亲叔,你老人家今年几岁了?”
“还几岁?七十多的人了!”
“论这个年纪,你不该糊涂啊!”
“俺怎么就糊涂了!要是修上索道,咱挑山人还吃什么?”二老爷系着裤腰带走出栏门口,“咱祖祖辈辈吃泰山喝泰山,哪能不管管!”
没想到这老头儿还来了脾气!
岳光武说:“不和您胡扯啰了,以后您要再不听话,我就把酒给您断了。”
二老爷好喝两口。一听说把酒给断了,二老爷赶紧一摆右手:“没功夫和你磨牙,俺还得出去办点闲事……”
二老爷说着走出了大门。
……
二老爷曾在村里干过两年零仨月的民兵连长。修索道劈月观峰那天中午,二老爷吆喝了十几个跟他干过的老民兵,来到中天门施工现场,一字跪下,面朝月观峰,双手合十,嘴头子乱动弹。
飞机的事还没收拾利索,又来了一群下跪的,这一下可把李主任急坏了,鸡毛火燎地托人找岳光武,叫他赶紧上山。
岳光武在中天门施工现场找到二老爷,给了他个没好气:“您这是捣鼓的么?搁到头两年,早就办您个老封建了……咱当的哪门子挡头……走,家里还有瓶子老白干,再让你侄媳妇拧个小山鸡,咱爷儿俩啁了它。”
“别说老白干,就是老窖也不好使,俺倒要看看他们敢把泰山给劈喽!”二老爷生就的犟筋。
李主任忙解释:“说劈月观峰那是谣传,只是在上面安个驱动轮,相关部门已通过,没二叔说的那么严重,二叔放心就是。”
“什么部门通过也不行……反正动泰山顶上的石头就不是小事!”二老爷不让步。
这时,岳清亮气喘吁吁赶来,张嘴就对二老爷说:“亏您还是俺挑山的师傅,您平时是怎么教育俺的?俺李叔干的是市里的大事……”
岳光武也说:“您就不怕给您大孙子脸上抹灰?天不早了,再不走就要黑天。”
二老爷一立睖眼:“俺可管不了那么多!”
岳清亮一下跪在二老爷跟前:“好吧,俺在这里陪师傅跪三天三夜。”
这一下,气得二老爷又吹胡子又瞪眼,从地上爬起来招呼另几位:“走!不和他们胡扯啰……明天再来!”
……
傍晚回到家,岳光武拿着一把破菜刀,来到二老爷住的小院,进门就嚷嚷:“二叔,给咱磨磨刀!”
二老爷一看,接过破菜刀就扔到了南墙根:“有话就直说,别气俺。”
一提磨刀,二老爷就心酸。二老爷大号岳大河,六岁没了娘,七岁吃百家饭,十二三上带着戗子磨石给街坊邻居戗剪子来磨菜刀。乡亲们可怜他,都会给他一口饭吃。那时,二老爷那么小一个人,能会磨刀吗?给人家足足磨半天还扶起刀刃来,就出了“岳大河磨的刀--下了狠功夫了”的歇后语。一提磨刀,能不勾起二老爷对那苦难岁月的回忆吗!
“二叔,别生气……您老人家常说,咱泰山挑夫以前不算个么,受气挨压。现在咱跺跺脚泰山都动弹,咱泰山挑夫成了泰山的主人。这多亏了谁啊?”
“光武,别说一些了,其实,俺也明白,俺想好了,明天不上山了……放心吧。”
这时,岳清亮提着一嘟噜泰山老白干,端着一碗炒鸡蛋进了大门:“师傅,这是俺爹让我给您买的酒,这是俺娘给您弄的酒肴盐粒子炒鸡蛋。”
“你看看,还是人家清亮她娘孝顺,知道俺好吃这一口。”二老爷高了兴。
岳光武说:“清亮回去跟你娘说,今天晚上我住你二老爷这里,和你二老爷通腿儿……小时候俺是闻着您二老爷的臭脚丫子长大的……多年没捞到闻那个味了!”
现成的酒菜,爷俩边喝边啦。
“头先让您想起了伤心事,别怪我。”
“知道你在劝俺。”
“这是市里的大事……咱可不能挡啊。”
其实,二老爷知道修索道是大事。他听碧霞祠里章道长啦过,这是大领导说了要办的,说是接待游客方便些。二老爷也说过,有一年他就亲眼看见“嘻哈亲王”--应该是西哈努克亲王,在紧十八上爬着走,一步一个头地给泰山奶奶磕。二老爷还得意地晃着大拇指说,就是外国皇帝老子,见了咱泰山奶奶也得跪下磕几个响头哩!
二老爷向岳光武表态:“劈山这事,屎壳郎挡不住小车子,俺也不挡了,就别再絮叨了……搬运那个铁轱辘的活儿,咱可不能接!”
“我也知道这活儿不好干,可咱要不接,还真就没人接了,市里这么大的工程已经搁了车……”
“搁了车也不能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天俺一看,那家伙起码得四五千斤沉,怪不得把飞机都坠下来,要抬它过十八盘,比登天还难!弄不好,会连命搭上。光武,咱老岳家上推八八六十四辈子,都是泰山挑夫,哪个都敢当敢担!那一年,碧霞祠里请泰山奶奶铜坐像,十八盘上出了小意外,俺老爷的老爷一人把两千斤沉的铜坐像顶在了十八盘上……咱老岳家什么时候怕担事?搬运铁轱辘这事,咱能豁得上,咱爷们把命搭上也不怕!可兄弟爷们的命……值钱啊!这事你甭再寻思。”
“记得您和俺爹都说过,咱是泰山人,泰山的事就是咱老岳家的事……今天我和李主任定了,接了活!”
二老爷长长叹了一口气。
“听说这一搁车……洋工程师都等不及了,生了气,还笑话泰山管委没本事,说什么,买了人家的配件却运不上山去!”
“你是说,索道配件是买得洋鬼子的?洋鬼子还笑话人?这不就是笑话咱泰山挑夫没本事吗!”
“可不就是!”
二老爷来到里间门口坐在小板凳上,从肩上摘下烟袋包子连烟袋,日有所思,挖上一锅子,点了,吱――吱――吱――,抽起来,没抽两口,屋内就烟雾缭绕起来。
“二叔,话说回来,这活儿接归接,俺心里是一点谱儿也没有......接了这活,俺也发了愁,哎,不说了,天不早了,睡觉吧。”
二老爷没再吱声,只是长长地叹气气。
熄了灯,爷俩躺在床上。
上弦月西沉,微弱的月光连同洞中秋虫发出的时断时续的响声从窗棂传进屋中。
爷俩谁也睡不着。
熬了快半个时辰,二老爷悉悉索索起了床,拉开灯:“光武,起床。”
岳光武就起床。
二老爷从里间门上槛取下一个紫红木头匣子,放在大桌子上,打开,拿出一个发了黑的红布包,红布包里有个纸筒,从纸筒里掏出一张发了黄的厚纸,铺开在桌子上。
岳光武一看,纸上横七竖八画着一个大架子图案。
“光武,咱家有三件挑山传家宝……”
“三件?不就两件吗?”
“是三件。一条扁担,一座小泰山石,还有……就是这个。”二老爷手指着纸上的图样说,“这一件是个十六抬大架八卦图,那一年,俺老爷的老爷和挑山的弟兄抬泰山奶奶铜坐像过十八盘时,就用得这架子。事后他们把这架子画了下来,作为传家宝留传。”
“……真是好东西!”岳光武眼前一亮。
“你知道为什么没传给你?俺给章道长看过,他说这是好东西,他说这里面暗藏八卦,可他还说,不要轻易动用它,凡是用到它的都是大件东西,只要抬它过十八盘,没有不伤人的。俺就和你爹商定,放在俺这里不再往下传。”二老爷神秘兮兮地说。
“我看这架子很神奇,可没看出八卦来。你没请教请教章道长?”
“章道长只说‘常言道,无为……无不为,天机自在你掌中’,没有下文!”
“俺看这架子组合很巧妙,应该没什么问题。”
“光武,你的脾气俺知道……这活儿早晚你得接,可你要记住,咱老岳家从来就是吐口唾沫砸个窝!你应了李主任的活儿,就得把事给人家办到家,不能坏了咱老岳家的规矩!再说,还就得干出个样来,不能让洋鬼子瞧咱泰山挑夫的笑话……可咱要抬那个铁家伙,离了这大架子,还真不行。这两天,俺就多次拿出来琢磨,也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你拿回去明天慢慢寻思,看看怎么破解吧!”
“谢谢二叔。睡觉!”
岳光武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