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又要过年。
一九九九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尽管是四九里的天,还在隆冬季节,可金豆子山村南菠菜地里人头攒动,一片忙碌。一九九九年,金豆子山村秋季种植结构调整力度很大,村委经过多次考察,帮助村民引进了日本大叶菠菜新品种,连村北的口粮田也被村民自行调整进去,全村种植日本大叶菠菜三百多亩,全部采用了中小塑料拱棚反季节栽培技术,村南至虬龙湾边,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被镇长称赞为金豆子山村的“白色革命”。为此,还为全县种植结构调整大会提供了现场。
这时,镇农技站技术员陈老师,正在为村民现场指导菠菜种植技术。陈老师是村委为村民聘请的技术指导老师,这是今年他第四次来到金豆子山村,给村民进行菠菜收获期技术指导。
陈老师现场给村民讲解大叶菠菜收获期温控、浇水等方面的注意事项,上百位村民聚精会神地听着。
陈老师钻进几个拱棚实地查看后,说:“按照咱们的种植计划,这茬菠菜是要赶在春节前后上市的。从咱村菠菜生长情况看,总体不错,应该说丰收在望!不过,有些棚内温度控制不好,有的透风不好,要影响菠菜的生长,上市时间会拖后。现在马上过春节,到了关键时期。刚才给乡亲们讲了要特别注意控制温度,离春节还有一周时间,尽量赶在春节前上市,尽管产量会受影响,但价格好,效益同样很高。”
陈老师特别提醒大伙:“再过六天就要打春,菠菜市场变化很大,几乎是一天一个价,要看准行市,能出手一批是一批,不要坐等高价。”
岳清亮也给大伙介绍说:“从这两天菠菜行市看,大前天每斤三毛,前天每斤四毛,昨天每斤六毛,今天到了每斤八毛,一天一个价,一路走高,从明天早晨起,村里利用大喇叭给大伙广播当天菠菜的行情,村里已经联系了一个蔬菜中间商来上门收菜的,从明天起他就在村委院内开始收菜。”
等岳清亮刚说完,来找岳清亮的村委副主任张贵忠和会计吴福祥把岳清亮叫到了一旁。张贵忠给岳清亮说了说近两天“三提五统”收缴的大致情况:“……到今天,全村完成不到三分之一。”
岳清亮招呼他两个坐在垄沟子头上。
岳清亮问:“怎么这么多户不缴?到底什么原因?”
吴福祥说:“二舅家没缴,三奶奶也没缴,有村民明攀着他们。”
“根儿不在那里……”张贵忠啦了个半截呱。
岳清亮皱起了眉头:“自打尚副书记干了镇长以来,人均收入这一块拿得很实,没多少水湿毛潮,咱又严格控制在了国家规定的标准以内,也经过村民代表议事会商量通过了,也在大街上公布了,兄弟爷们怎么就不买账呢?”
“我打听过了,咱村‘三提五统’的收缴数额在全镇是最低的。”吴福祥补充说。
“这根儿,到底在哪里呢……”岳清亮抬脸看了看张贵忠,“贵忠叔,你是村里的老干部,到俺这里,您都熬了三届了,也是老油秃子咧,今天您别给俺当老好人,您实话实说,您觉得这根儿到底在哪里?”
“清亮,俺不是老油秃子,也不是老好人,有些事,俺说了不算,还说它干么!今天你要想听,俺就给你啦啦,你要不听呢,俺也不废那口唾沫。”看来今天张副主任是有话要说。
“听,一准听,你和老队长都是俺的靠山。”岳清亮说。
“俺在村里干了也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俺琢磨出一个理儿,老百姓最讲一个‘实’字,你千万别和他玩虚的。实,一个是吃饭,就是粮食,现在咱村‘两田’理顺了,粮食的事你就甭操些心,他们比咱明白得多,就像种菠菜,他愿意在口粮田里种菠菜,你管也没用;一个是钱,你给他们钱,怎么都好说,可你要从他钱包里向外掏钱,他就得问问你为什么?干么用?他觉得行,你拿多少都行,你要头他会连膀子卸给你,他要觉得不行,你拿一个仔儿也不行!明白了吧?”
“不明白。”岳清亮知道张副主任还有下文。
“一句话,村民对村里的财务管理还不放心,说白了,就是村民对咱还不信任。是,议事会有了,理财小组有了,这一些,在村民看来只是摆设。”
“明白了!”此时的岳清亮,的确明白了。
……
一九九九年腊月二十三,小年,晚上十一点半。
今天晚上,村委破例开了一个议事会和理财小组联席会,商量确定了新的财务管理补充规定:从本月开始村里每月的每一笔收支全部在公开栏公开;除镇上统一规定的工资外,取消村干部所有其它补贴和奖金;村里招待费一律取消(招待聘请的技术员、专家除外);取消财务报销中村主任‘一枝笔’审批做法,每笔报销必须由村主任和理财小组组长共同审查签字才能报销下账。
――摘自岳清亮挑山日记
腊月二十四一大早,村里新的财务管理补充规定在村里大喇叭上一播,又在大街公开栏里一贴,村里顿时又开了锅。
腊月二十五中午,张贵忠和吴福祥汇总全村“三提五统”收缴情况后,给岳清亮和老队长通报了情况:“全村已完成了九成,还有三十五户没缴,其中就包括岳清亮二舅家和三奶奶。”
岳清亮一句话:“下午四点,把这三十五户没缴的在大喇叭和大街公开栏同时公布。”
傍晚一回家,岳清亮嘱咐郝大芳:“小年也没过安生,今晚补过个小年吧。”
郝大芳知道村里收缴“三提五统”一定很顺利,岳清亮今晚肯定得喝两盅。
就在这时,只听嗷嚎一声,三奶奶边哭边咋呼进了大门:“清亮他娘啊,俺可活了一辈子咧,没丢过这个人啊,这回算叫那个‘三提五统’把俺的脸给丢大发了……”
郝大芳一听,明白了,忙说:“三奶奶,你好呆别哭咧,这事怨俺,清亮安排俺中午去您那里买鸡蛋,这不,还没来得及去,别哭,快屋里坐。”
三奶奶停止了哭声,来到屋里,抬腚坐在正堂的大桌子上,指着岳清亮说:“岳清亮,你给俺说说,俺哪里得罪你了,你好意思把俺晒在墙上。今天你不说个过来过去,俺和你没完!”
“三奶奶,这是村里规定,你没完成‘三提五统’……”
“谁规定的叫俺一个绝户老婆子缴‘三提五统’?”
“俺也考虑过,您老人家是个特殊情况,可是你不是五保户,你还种着地,你还不够免交的条件,‘三提五统’是按种地人口收缴的,向亲难向理啊。这个‘三提五统’按道理您老人家就得该缴的。”
“俺就是死也不交!今天俺就死给你看,都别拉俺,俺跳井给他看……”三奶奶说着,从桌子上跳下来,就要向外跑。
这时,清亮他娘赶紧抓住三奶奶的手:“二婶子,你就别和孩子置气,清亮他两口子也替你想到了……大芳,还不麻利里送你三奶奶回去。”
郝大芳也说:“三奶奶,清亮说话不好听,你也别怪他……再说,你这个当奶奶的都不交‘三提五统’,人家外人谁家还交?知道你不容易,这不,清亮早就让俺给您准备好了……”
郝大芳说着,从兜里拿出几张“大团结”,把三奶奶送回了家。
打发走了三奶奶,郝大芳回到家刚把饭菜拾掇上桌子,就见二舅提着两瓶子酒进了屋,都还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二舅就说了话:“今天,俺来给岳大书记送个礼,巴结巴结岳书记。”
大家一看,都大眼瞪了小眼。
“岳清亮,俺还是你的亲舅不是?就这点‘三提五统’你就张俺的榜、丢俺的脸……”二舅边说边在桌子旁坐下。
“二舅,你别生气啊,来,俺给你倒上酒……”岳清亮说着,拿过酒瓶要给二舅倒酒。
二舅一把夺过酒瓶:“不麻烦你岳书记,俺喝自己的酒,吃俺姐炒的菜,和你啦不着呱!”
“二舅,你得支持俺才是啊。”
“你去打听打听,张大拿的亲戚谁交过‘三提五统’?你干书记,俺这点光就沾不上吗?再说,俺这么多年,就没交过‘三提五统’,张大拿催都没敢催过俺!别说张俺的榜咧。”
“二舅,不能因为你是俺舅,咱就不缴‘三提五统’吧,要都像你似的,俺这活还能干吗?咱不能徇私舞弊吧!”岳清亮说话有点冲。
“岳清亮,你别和俺上纲上线的,摆那个臭架子,也别教训你二舅!”二舅一口喝下一茶碗酒,自己拿起酒瓶倒满,又是一口喝下,再倒满,还是一口喝下,然后两手用力一掀桌子,唏连哗啦,桌子底儿朝了天,碗筷菜汤菜水落了一地,二舅一拍两手,拔腚走人。
“她二舅,你可别生气啊……”清亮他娘紧跟出大门。
……
二舅这个刺头,实在不好剃!
第二天中午,岳清亮和老队长来到二舅家。
走进屋,看到二舅在当门口躺在一个破躺椅上晒太阳,用个破帽子卡着眼,听两人进屋,腚都没欠一欠。
“别生气咧,自己的亲外甥。”老队长打圆场。
“上了邪,就不知道他姓么!”二妗子边数落二舅边说,“正赶饭时,一块吃,菜都盛好了。”
老队长说:“那是,今天来就是想和他喝一杯的……他二妗子,听说里间屋里里还放着泰山特曲,今天你外甥来了,不拿出来尝尝?”
“有,有,真有,那是那是。”二妗子说着,真从里间屋拿出一瓶泰山特曲。
岳清亮忍不住偷喜——老队长也学会了俺这一招。
平时,老百姓家里谁舍得喝特曲!
今天这么好的酒,老队长破了例,和岳清亮平喝,不一会,一瓶酒倒了出来,然后,走人。
走到屋门口,老队长拍拍二舅的肩膀:“中午不给人家清亮机会,下午再来给你补上道歉……他二妗子,晚上多炒俩菜,俺还一准来。”
晚饭时,老队长和岳清亮真的准时来到二舅家。
谁知,二舅早就把菜准备好,坐在那里等着哩。
“老队长,难得你来俺这破家,咱先说下,今天光喝酒,不啦事。”
老队长一听,这还是没下气啊,没吱声。看见桌子上摆着二锅头,说:“她二妗子,中午那泰山特曲还真不孬,清亮难得来一回,一个大书记家,谁还喝这二锅头,再拿两瓶泰山特曲吧。”
“那是那是,好。”二妗子说着,又从里间屋拿出两瓶泰山特曲。
酒桌上,岳清亮几次想啦个道歉呱,都被二舅都给挡了回来。
两瓶酒很快倒了出来,然后,走人。
老队长临出门对二舅说:“‘三提五统’你得看着办,岳清亮不是张大拿,咱老弟兄俩也不愿意叫岳清亮变成张大拿!你再不给面子,明天继续来喝酒,你的好酒还真不少!”
“别来咧……俺这几瓶子酒放了快十年,本来是留着俺六十大寿喝的……怎么也得给俺留一瓶啊!”二舅再也沉不气了。
年前,金豆子山村“三提五统”一户不落地全面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