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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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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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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泰山》连载

第九章 泰山压肩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农历十月初二,阴转晴。

今天是搬运索道驱动轮的最后一天。

当重担一下子落到我的肩上,强大的压力向我袭来,我内心焦虑,感到迷茫。敢于担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当我爹接过这个活的那一天,二老爷可能就已经断定了结局。但,无论是二老爷还是我爹,都义无反顾。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我是老岳家挑泰山传人,我是一个泰山挑夫,那个大架子就放在那里,那是我的责任,别无选择!丢掉性命有何妨!

任务完成了,我感觉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二老爷却走了,他老人家,是一介泰山挑夫,是泰山的儿子,他把自己的一生全部献给了泰山!

——摘自岳清亮挑山日记

 

“四姑娘”几个人,轮流把岳光武和另几位受伤的背到中天门停车场。救护车把岳光武他仨人接到中心医院急救。

医生说那两位大哥没什么大事,岳光武内伤严重,被送进重病监护室。

傍晚,岳光武从重病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

别看岳光武受了严重内伤,脑子可挺清醒。病床上,岳光武拔下鼻子上的管子,对被特地允许进来的岳清亮说:“清亮,回头替我给大伙儿道个歉,那个祖奶奶,骂的咱自己……”转眼又说,“你看……怎么样?”

“不孬,您没毁了……就挺好。”岳清亮说。

“你胡扯么!我是说‘四姑娘’。”岳光武呶了呶正趴在椅子背上打盹的“四姑娘”。

“您胡扯啰什么?”岳清亮有点不好意思。

“四姑娘”抬眼一看,岳清亮来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借故走出了房间。

“那好……”躺在病床上的岳光武换了个话头,“明儿得叫你弟弟上学去,别叫他在这里瞎掺和。这次问题出在大架子上,得想办法改进大架子。你赶紧回家,拿出你二老爷那个八卦图样再细细琢磨……你注意,那图形上有四个黑点,俺一直没看懂什么意思。要学学大江大河上拉纤的……不管怎么说,要尽快想办法把那个家伙弄上去。尽快去办,别让李主任挂着。要注意你二老爷,他年纪大了,我看这次他有些吃力。你娘还要给这么多人弄吃的,‘四姑娘’坚持留在这里,就再麻烦人家一天吧。”

“那……行吧。”岳清亮当然也乐意。

岳光武挑泰山多半辈子,现在算是躺下歇歇吧。岳光武和岳清亮说,想想白天扎完大架绑好轮子后,他给大伙儿说“万一秃噜下来……”,想想白天那惊人的场面,他后怕啊,多年来他没有怕过,这次他真的怕了,是啊,那铁家伙万一秃噜下来……岳光武捂上了眼睛。

岳清亮走出病房门,与郝大芳碰了个正着。

“那……这就……”

郝大芳没等岳清亮结巴完,就轻声对岳清亮说:“甭啦那些没有的客气呱啦,咱又不是……外人!”

……

出事后,索道驱动轮搬运工作暂时停止。好在大架子放在了升仙坊处,这地方稍微宽绰点,不影响游客上山。

晚饭时,岳清亮从医院里直接来到二老爷的住处,没找到二老爷。一打听,原来二老爷没有下山,让人捎去一个破军大敞、几个骨碌煎饼一嘟噜热水,要在大架子跟前白黑地守候着。

重担,一下子落在岳清亮肩上。

岳清亮回到家,毫无心思吃饭,一头攮在床上。

岳清亮躺在床上,白天那惊人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可怕的场景,那斜挂在盘道上的大架,爹那如老牛发疯的“哞”声,二老爷那声嘶力竭的号子,还有那飞奔而下的从群……

他翻来覆去,绞尽脑汁二老爷那八卦图样,爹说的那四个黑点,到底什么意思?不得其解。他下来床,拿出那张发了黄的所谓八卦图样和自己设计的施工图样,一同放在灯下对比起来,并看不出什么区别。

岳清亮踱来踱去,内心一阵焦虑,感到迷茫起来。

岳清亮来到堂屋门口,两手托腮坐在门槛上。初冬的夜晚已是凉气袭人,院里静悄悄的,山鸡隐隐约约的叫声从泰山深处传来。东屋里暗暗的灯光从窗棂透出,娘的影子在东屋的窗棂里慢慢晃动着,他知道,娘是在陪伴着他。

岳清亮回到屋里,走到里间,拿出老岳家的传家宝――那条黢黑油亮的扁担,凝视着、摩挲着……这时,老爷临走时嘱咐岳光武的话在岳清亮耳边响起:“这担子不能丢,咱挑山人就得像这根担子,有担当……”

二老爷常常絮叨的话也在他耳旁萦绕:“那怕就挑一趟泰山也得有足够的力气,你光有足够的力气不行,还得有足够的头脑……”

岳清亮又躺回到床上。

他闭了眼,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弟弟岳清明从小就缠着哥哥,尽管还不到上学年龄,还是跟着哥哥一起上了小学,一起读初中、上高中。高中毕业时,岳清亮和岳清明兄弟俩考大学按说都没多大问题,可那时让岳光武一下子拿两个人的学费,也忒不现实。岳光武偏心,让岳清亮跟着他去挑了泰山,让岳清明考了大学。说实在的,岳清亮的学习比岳清明要强很多,让他去挑山,是忒有点可惜了。岳清明反对让哥哥去挑泰山,岳光武却说:“咱祖祖辈辈挑泰山,不能到了俺这里就断了。”岳清明私下里给岳清亮使横劲儿,劝他尽快反省反省,可岳清亮就是直挺挺一根筋,驴不喝水摁不下头去,还狗咬吕洞宾,和岳清明说:“要不,你也回来跟着俺去挑泰山!”一听这话,把岳清明气得是好几个月不搭他的闲腔。一九八一年十月一日,岳清亮挑泰山的第一天,岳清亮就把自己的理想、抱负全都系在了那条扁担上,他深知,自己的命运从此就与泰山联系在了一起。

……过了好大一会。岳清亮突然从床上跳下,大声咋呼:“娘,饭呢!”一看桌上,饭就在眼前。

岳清亮几乎一整夜没合眼,直到把事都给搂拉清了,才在黎明时迷糊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大早,岳清亮让一起挑山的邻居大毛蛋把几个弟兄叫到家中,商量和安排大架子的事。

他说:“昨天晚上,我终于弄明白了,什么四个黑点,那是两根大横杠两头的四个窟窿眼;什么玄妙八卦,它就是一个‘米’字图形。四个窟窿眼能插入细木杠或钢钎。不插细木杠或钢钎时,大架子就是原来的‘井’字架;当插上细木杠或钢钎,两根大横杠就加长,大架子就变成了‘米’字架。‘米’字架的稳定性当然比‘井’字架强!细木杠或钢钎可装可卸,就解决了盘道有窄有宽影响大架子通过的难题。咱老祖宗真是了不得啊,怪不得把它当成传家宝呢!”

尽管解开了那八卦图样的玄机,可岳清亮比谁都清楚,下一步,紧十八盘道上有的地方倾角接近八十度,搬运大架子的难度将会更大,任务依然艰巨!

他决定从三个地方来改进:一是延伸两个横杠的长度增加稳定性,大架子既然已经过了盘道最窄处,就没必要在大横杠上打洞,直接绑钢钎就行。两个人抬一个钢钎,就增加了八个人。再就是安排拉纤的十六人。三是在大架子后头增加八个镶架子的,来保护后边人员。这样能直接搭上手使上劲的就达九十六人,人员一增加,就是旱地里拔葱,也能把大架子拔上去。

这样的改进,大家伙都很赞成。

不到一上午,增加的人员和钢钎就撺掇齐了。

……

中午,一干人马再次上山。

半小时许,按照改进办法,钢钎绑上,纤绳拴好,人员各就各位。

岳清亮站在大架子右侧总指挥,二老爷还是在前头引导。这一次,“四姑娘”郝大芳不再打下脚,而是顶替了岳清亮原来的位置。挑山汉子们昂头瞪眼,摩拳擦掌,个个像头抵角的牤牛。

太阳钻出云层,风停了,雪化了,山峰从朦胧中淡出,整个泰山清亮起来。

“泰山奶奶显灵了!”二老爷再也忍不住了,咋呼起来,紧接着,他那早就嚼哒熟烫的泰山小唱就吡吡啦啦地响起:

东岳泰山真不赖啊,

七十二帝来封禅啊;

金豆子山上磕个头啊,

虬龙湾边净净面……

往日里乱哄哄的十八盘,一时沉默下来,似乎被二老爷那带有凄婉的泰山小唱所打动。

整个泰山,淹没在二老爷泰山小唱那沙沙拉拉的诉说中,静悄悄地,连一个小山雀儿的吱吱声都没有。

这时,九妮上气不接下气地挑着两嘟噜泰山老白干赶来:“这是俺娘专门为大伙买的酒……俺娘说,让大伙少喝点,暖暖身子,发发脚,壮壮腰……”

岳清亮说:“好,能喝的不能喝的,都来两口!”

早有几个小伙子把白酒打开。

二老爷率先拿起一瓶酒,嘴对着瓶嘴,咕咚咕咚就是几口。挑山汉子们对着瓶嘴轮流把酒喝了。

现场一阵欢腾。

二老爷双手紧握旗杆。突然间,他把红旗啪啪猛甩两下。

岳清亮昂头挺胸,高喊一声,雄壮的泰山号子顿时打响:

挑泰山啰——

嗨哟——嗨哟——

闯天关啰——

嗨哟——嗨哟——

昂起头啰——

嗨哟——嗨哟——

挺起胸啰——

嗨哟——嗨哟——

高抬步啰——

嗨哟——嗨哟——

落稳脚啰——

嗨哟——嗨哟——

……

在这雄壮的旋律里,那列满载的蒸汽机车,铿锵铿锵,铿锵铿锵,缓慢有力地朝南天门爬去……

眼看就要到南天门。

还有最后十台……九台……,二老爷和岳清亮同时默默倒数着,八……七……六……大架子前部已经越过南天门前紧十八的最后一个台阶。

这时,“咔嚓”一声脆响,坏了!后面一根大横杠断裂!

大家手忙脚乱。

大架子搁在了南天门前紧十八最后一个台阶上,像一架失去平衡的天平,缓缓向下坠去。

这时,只见二老爷纵身跃起,重重压在大架子前端大杠上。几乎同时,岳清亮一步窜上,把右肩插到断裂横杠的底下。岳清亮双臂紧挽,两腿一挺,两眼斜瞪,如同一头抵角的疯牛——缓缓地,缓缓地,把脊梁挺了起来……

这时,早有几个游客上前帮忙。

人们迅速由肩扛转为手抬。

现场一片紧张,一切都在鸦雀无声中发生。

这时,没人打号,没人引领,泰山号子,缓缓响起:

嗨哟——嗨哟——

嗨哟——嗨哟——

嗨哟——嗨哟——

大架子终于被平稳抬上紧十八,稳稳当当放在了南天门下平台上。

岳清亮和挑山汉子们,当然还有“四姑娘”郝大芳,全都瘫坐在地,然后四肢叉开,一顺一地躺倒在平台上……

二老爷重重地跪在南天门下,朝着玉皇顶方向,嘭嘭嘭,磕下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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