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三月六日,农历正月二十二,晴。
今天惊蛰,刚刚分了生产队,我本来以为分完生产队就可以回山里挑我的山了,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没想到当上这个自助小组的组长事还是这么多!接下这个活儿,就得负好这个责,就像挑泰山一样。好在小组里的老老少少都发动了起来,这给了我信心和决心。
——摘自岳清亮挑山日记
过了这个让人不消停的春节,金豆子山村的春天就来了!
正月二十二,惊蛰,天上下起了小雨。
春雨贵如油!别说在金豆子山村,就是在整个北方,这也是很难得的喜雨。
相隔整十天,泰山顶上两声闷响。二月二,龙抬头,难得的一个好兆头!尽管只震下来几个雨点,却把人们的精神头又一下子提起。
小雨过后,气温升高,东南风从凤凰山口掠过虬龙湾,涌进金豆子山村,让人脸上痒痒的。金豆子山前,虬龙湾岸边,开始车马欢腾,男女老少满山遍野忙春耕,田野里热火朝天。
好一派农村改革新气象!
一开始,岳清明真为岳清亮发愁,他老先生把这第八组揽过来,这可是五六十口子人吃饭的大事啊,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怎么能把地种好,又能让这些人吃饱饭?岳清亮啊岳清亮,没有那个金钢钻,你就别揽这个瓷器活儿!
万万没想到,人家岳清亮还真把这个八组给发动了起来。岳清亮根据各家情况,把八组又分为两伙,老队长家、六嫂家、三奶奶和岳清亮家这些劳力弱点的为一伙,其他四家劳力相对多点的为一伙,有大活儿大家一起干,平时就各忙各的。大马车还是放在原生产队场院里,由老队长统一管理和安排,全队里兄弟爷们谁家用都行,牵自家的牲口去套车,谁用坏了谁修理。
金豆子山下,人们在各自承包地里忙碌着。
牛德田招呼过原四小队的队长张贵忠,一齐坐在了地头上。两人各自掏出烟袋,相互交换了烟包子,各挖上一锅子烟,再相互给对方把烟点上。
牛德田猛吸一口烟:“你这烟……口头还行,就是绵嘟嘟地没有劲。”
张贵忠还没抽上一口,就咳呛了起来:“德田哥,你这烟筋……劲头也忒大,我可享不了!”
“贵忠啊,我就纳闷了,你说,原先队里上工时,咱当队长的哪天不得在大街上吆喝上那么几大遭社员们才出工?等大伙到齐了地头,太阳也两杆子多高了。现在倒好,天不亮,地里就满了人。”
“俗话就是实话啊,‘包工快、日工磨,自留地里干好活儿’!包了干,人的头脑变活泛了,人也变勤快了。”
两位老队长说话间,一阵腾腾腾腾的马达声从背后传来。岳清亮开着一个拖拉机进了地头。
岳清亮看见了两位老队长,一踩刹车,车上六嫂的大闺女林晓真差点把头碰在车斗前边的铁梁上。岳清亮咋呼一声:“两位老队长怎么在这里偷懒啊!”然后,拖拉机冒着黑烟当当当当地向地当中开去。
不知道岳清亮从哪里借来这么一个破拖拉机,自己拧着方向盘,六嫂的大闺女林晓真押着车,没两天就把各家的粪肥拉进了地里。
开始耕地了,一匹骡子、一头母牛,现成的一犋子牲口。庄家活儿,不用学,人家干么咱干么。六嫂在地里划线,老队长一旁指导,岳清亮掌犁把,林晓真傍牲口,三奶奶非得拿着小掀来撒粪,六哥拿来马扎坐在地头看风景。
这时,村委里高音喇叭响起《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优美动人的旋律就随风飘向田野: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
这歌声,像给劳作的人们伴奏一般,在金豆子山前、虬龙湾岸边回荡,一直传到泰山南山坡上。
岳清明正好赶来采访,置身这火热的场景中,心情比六哥还要爽。相机嚓嚓嚓,前景虬龙湾,后景大泰山,拍下一副副春耕图画。
收工了,岳清亮用运送农具的地排车把六哥送回了家。
尽管是本村,岳清亮却很少来六嫂家。六嫂家院落很大,仅有两间堂屋,与两间堂屋相连的是三间只垒了半截石墙的房基,泰山一带叫‘屋茬子’。两间东厢房,泰山一带叫‘东屋’。与东屋相连的是一间饭屋,也就是厨房。院子西半部堆放着柴草。六哥六嫂膝下有五个闺女、一个小儿子。很难相像,就这几间房子,是怎么容得下六哥六嫂一家八口人的!何况大闺女真真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
“真真,给你清亮叔倒水喝,老二,快给你清亮叔拿板凳,老三去添水烧锅,老四……”六嫂边收拾农具边逐个吩咐。
岳清亮把六哥扶进堂屋:“六嫂,不用了……我站站就走。”
刚满八岁的六嫂的小儿子林晓桐小大人一般,不声不响地搬过一个小板凳来,似乎好奇地看着岳清亮,放在岳清亮身边。
真真端水过来,递给岳清亮:“喝口水再走呗……水里没放老鼠药!”
岳清亮接过水,两口就喝干,一抿嘴巴:“六哥、六嫂,这两天我就寻思,孩子们都还小,你们不方便下地干活,以后你们就不用常常下地了,到时候我和……真真,多干点就行……你们在家也别闲着,现在年头这么好,不少人都在上致富项目,我看你们还是上个小项目……做豆腐怎样?看家的买卖,我觉得行。”
“俺和你六哥也这么寻思来着,可手里哪有那么多钱置办……”
“六嫂,上这项目花不了多少钱。”岳清亮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语录本皮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三十元钱,“这……我平时用不着,放着也是放着,你置办些做豆腐的家什。”
“谢谢大兄弟……”正忙着给六哥更换衣服的六嫂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可不行,你家也不宽裕,万一赔了本,俺可没钱还你,俺还是慢慢想办法吧。”
“赔了……就算我的,什么时候赚了钱,什么时候再还我。”
“娘,你就拿着吧,到时候真要是还不起,就把我卖给俺清亮叔。”真真在东屋里,透过窗棂大声说。
“我看,可在院子西墙根那边盖两间敞棚,到时候我来帮忙就是……六哥、六嫂,我得回家了。”岳清亮把钱放桌子上,向门外走去。
“真真,送送你清亮叔。”六嫂喊真真。
林晓真把岳清亮送出大门,叫住了岳清亮:“跟你商量个事,俺要跟你……学开拖拉机。”
“好,得了闲空,清亮叔就教你开拖拉机。”岳清亮说着,大踏步走去。
真真一直目送岳清亮走出胡同口。
接连几天下来,岳清明在金豆子山村成功抓拍了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落实后第一组农民喜气洋洋、热火朝天忙春耕的现场图片!
岳清明立即赶回办公室把新拍的现场图片发出。
没想到,不几天,其中一张题为《春天来了》的照片,作为全市农村春耕生产专版头条压题图片使用,后来还获得了全市年度现场好新闻大奖。就在这一个春季,岳清明拍摄的现场新闻图片和撰写现场新闻的稿件,先后在省内外报纸发稿十多篇,其中《六嫂当上车把式》图片新闻上了省报头版,得到了镇上主要领导的高度赞扬。可以说,实现了岳清明实习工作的开门红。
万万没想到,岳清明的那副压题新闻图片,给自己和岳清亮惹了大麻烦。
那副图片画面上是岳清亮和林晓真一起耕地的场景:岳清亮右手掌犁把、左手扬大鞭,林晓真傍着牛回头朝身后看,正与岳清亮对视微笑――忙碌的劳作,喜悦的心情,尽在这农村的春天里。图片主题突出、形象生动。
报纸出来的第二天,是个周六,岳清亮家正准备吃中午饭,只见郝大芳汗冒露水地跑进岳清亮家,那样子又气又急,没像以前先和她婶子打个招呼,就直奔岳清亮,从黄背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擩到岳清亮脸前:“你给俺好好看看,这是什么?这个漂亮大闺女又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天你不说个过来过去,俺就住下不走了!”
岳清亮拿过报纸,一看,没话说了,眼睛向岳清明一瞪:“你这是捣鼓地个么!谁叫你胡乱照的啊?!”
岳清亮正不知怎么解释是好,清亮他娘拿过报纸一看,说:“哟,这妮子还挺上相!”
清亮他娘这么一看,什么都明白了,麻利地替岳清亮解围:“大芳,别怪他,报纸上这妮子不是别人,是后街上你六嫂的大闺女真真,得喊清亮个叔,才十九,比清亮小五六岁呢,你好呆别向那上头寻思。”
岳清明也忙上前解释。
“那行,俺听俺婶子的,俺婶子说行这事就行……岳清亮,你也得给俺表个态。”郝大芳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叫我表什么态啊?”岳清亮不明白郝大芳什么意思。
“你说该表什么态?这事已经出了,不能这样就算了,今天咱得把这事明开脸儿。”郝大芳赶上赶了。
岳清明再也憋不住了,说:“这事都是怪我,为了挽回影响,哥你就给人家郝……我……嗨!给我嫂子,表个态吧!”
岳清亮一听,终于明白了,赶紧表了态:“噢,你说这个事啊,没问题,大芳,我听你婶子的,你婶子说行这事就行,哦……你说这事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么也甭说了,今天这事就算明开脸儿了,老二麻利地叫你大嫂屋里去吃饭,俺刮喝头去!”清亮他娘说着上饭屋里走去,自己在灶火窝里偷喜了半天!
吃了中午饭,郝大芳没着急走,也没闲着,在岳清亮家呆了满满一下午,把岳清亮爹娘的衣裳,还有岳清亮扔到鸡窝子顶上好几天、都冒出碱疙瘩的黑衬衣,全给洗了。洗完衣服又把堂屋和灶火窝打扫了一遍。等到衣裳晒干,再板板正正迭起来,摞在了清亮他娘的床头上。
晚饭很丰盛,清亮他娘特地炖了小山鸡,岳光武又破例喝了两盅酒。
正吃着饭,郝大芳放下饭碗,看了看岳清亮他爹娘,一本正经地说:“大婶大叔,俺娘俺爷也催俺,要不,俺和他的事今天就算定了吧。”
“那哪行啊!咱得实落落地给你俩订订婚,你家可是大户人家,怎么也得给你准备两身好衣裳和三转一提溜。”清亮他娘很少这样表态。
“这年头都兴新事新办,什么彩礼不彩礼……你也倒是说句话啊。”郝大芳说着,剜了岳清亮一眼。
“你是说……我……我没意见没意见没意见……”岳清亮一口三个没意见。
岳清明真没见过岳清亮像今天这样随大流。
“好,定就定了!回去和你爹你娘说,抽空俺亲家见个面。”还是岳光武表态说了算。
吃了晚饭,岳清亮骑自行车把郝大芳送回了家。
清亮他娘等到岳清亮回来才放下心,问岳清亮:“路上大芳又生气来没有?”
岳清亮说:“我都把她给送到她家咧,她还能再生什么气!唱了一路子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和磨启子压住狗耳朵似的!还不住地……”
岳清亮说着,随手掀起后腰上的褂子让娘看,那后腰上早被扭得青一块紫一块。
娘不心疼,还挺恣,说:“这就保了险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