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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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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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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泰山》连载

第一十二章 初心已定


 

一九八三年三月一日,农历正月十七,晴。

今天生产队分家。我知道,这是一场大的农村改革。最作难的是老队长,在自由组合生产小组时谁家不愿意和有技术、有能力、有本事的搭伙?我当时把没劳力、没技术、孤寡病残都揽过来,并不是我多有本事,就好像我爹接过搬运索道驱动轮上山一样,不是他有多大本事,是他觉得那是他的责任,我也是一样。接过这一摊子,我毛遂自荐当上小组长,这如同挑泰山,肩上又加了一个重担,可下一步怎么做,我真的一点谱也没有,好在乡亲们信任我,器重我,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看得出,老队长对生产队大集体还是很有感情的!最让我高兴的是,今天有几个年轻人加入了泰山青年挑山突击队,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摘自岳清亮挑山日记

 

在金豆子山村,沿用了老生产队的叫法,管村民小组叫小队。全村共有八个小队,岳清亮家所在的是第三小队。

从上年秋庄稼一拾掇完,生产队要分家、包干到户的事,就在整个村里传开,直到春节后过了正月十五,这事才在社员们的纷纷议论、猜测和质疑中正式铺开。

分生产队这是个大事,岳清亮家得有个出面的,这样,岳清亮就得晚去挑两天山,在家里呆上一段时间,把一些事安顿安顿。

三小队分家的日子选在了正月十七上午。

这一天,三小队的老队长牛德田老早就把老少爷们吆喝到队里大大的场院里。

也许人们已经意识到了,今天这个社员大会后,大家伙要再像这样聚在一块,恐怕是很难了,于是老少半边天们就围在场院的正当中,嘁嘁喳喳,尽兴地把孩生日娘满月那些事都一股脑地向外叨噜。那堆青帮蛋子,就躲到场院南边牛草垛后边,玩起了“打腚肛油”的恶作剧,只见四个小伙子嗷嚎一声,把一个瘦瘦的小青年摁倒,小青年被摁得四爪朝天,四个小伙子一涌而上,两人分别拽住他两只胳膊、两人分别拽住他两条腿,把那小青年提起,像荡秋千一样来回揉荡起来,边揉荡还边咋呼:“谁当垛子?谁当垛子?”这时一个又矮又胖的小胖墩儿自告奋勇:“咱当垛子”,说完就双手按膝把屁股撅得老高老高。那四个小伙子把那小青年用力一揉荡,小青年的屁股就有节奏地撞向小胖墩儿的屁股,每次相撞人们都发出有节奏的欢呼声:“一,二,三……”,撞到第六次,四个小伙子又嗷嚎一声,用力把小青年荡起,一下将小胖墩儿撞了个嘴啃泥,人们一哄而散。

老队长用一个笤帚疙瘩猛敲打几下破簸箕:“社员同志们……向前聚一聚,向前聚一聚,现在开会。”

人们三三两两聚拢来,站在仓库门前。

一上来是老队长讲话:“社员同志们也都听说了,上头要咱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大包干,生产队要解散,队里所有东西都得分,咱全小队共有五十六户,要分成八个自助生产小组……有话说到明处,要是分不公正,大家尽管提意见,别藏着掖着,下面由队里仓库保管员李保管给大伙说说固定财产分配的情况。”

李保管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他拿出平时不常用的老花镜戴上,对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子,一条一缕念起来:现有牲口多少怎么分,犁靶多少怎么分,车辆多少怎么分,叉杷扫帚多少又怎么分……

不等李保管员念完,一个个头儿瘦小的年轻人,咳呛两声,发了话:“我操……大家伙里,我怎么就觉得他不公平啊……就说这个大马车……怎么就不分?我看这大马车也得大卸八瓣,分喽,一家一个轱辘扛回家。”

这人叫小毛蛋,是大毛蛋的哥哥。大毛蛋打下生来就比哥哥小毛蛋下生时个头儿大,他老爷说这孩子以后一定比他哥有出息,干脆就叫大毛蛋吧。小毛蛋打小生赖,个头矮小,还一头的绒毛,二十八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挑山嫌累,种地嫌脏,因不争气,他爹,就是岳清亮老爷的妻侄,把他从家里分出多年,一个狗的本儿,是一个平时没人敢惹的二级货。别看小毛蛋这个熊样,他有一个祖传的本领,懂得“泰山四大名药”种植技艺,整天在泰山上采几株药,卖给药材站,也能混碗饭吃。

李保管执掌生产队内柜十多年,是个老资格,也是暴脾气,听小毛蛋这么一说,立马红了脸:“俺说小毛蛋,你小子……操……操谁啊!仨儿马俩骒马……哪有你操的份儿,你别在这里胡喳,大马车怎么分?成物不可损,队里早就考虑到了,拾到大马车的,别的东西少搭配。你一个熊毛孩子懂个屁,就知道糊豆热了吹吹喝!”

这时,人群后边有人咋呼了一声:“千万别打架啊!”

显然有人在拱火。

小毛蛋两步赶上前,指着李保管的鼻子说:“你才胡嗙喳,老队长头先说咧,有话说到明处,别藏着掖着,我提个干巴意见就不行?你甭家再胡啰啰了,以前你当着大家、掌着大权,公家里的东西你愿意给哪个相好的就给你哪个相好的,我借个破扫帚用用你都不给……我忍了你三十年了,今天就要拆锅台散伙了,谁还怕谁!”

李保管见揭了自己的短,和小毛蛋瞪了眼:“你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才二十七八岁个熊人,怎么就忍了俺三十年!今天要不看在你姑老爷的面子上,俺非巴你两掌不可……”

人群后边那个拱火的又咋呼了一声:“千万别抓毛啊!”

话音刚落,小毛蛋左手一伸,一下掐住李保管的脖子,右手上去抓住李保管秃了半个顶的头上仅有的那一绺头发:“你再吣两句我听听!张大拿我都不怯,你算老几……”

在金豆子山村,不怯老支书张大拿的人还真没几个。

老队长在旁边一立眼:“小毛蛋,别胡来!给俺放手。”

小毛蛋立马放了手:“谁怕谁啊。”

这么一弄,本来乱哄哄的意见,也没人再提了。

接下来,老队长宣布:“分成八个小组,每个小组六到八户,各户自由搭伙,搭好伙的到李会计那里报名登记。”

场院里一下子哄起来。人们三一伙俩一群,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老队长蹲在仓库门前断了一条缝反扣着的长长的牛槽上,从怀里拿出烟袋包子,掏出藏在烟袋包子里边的短短的烟袋,挖上一锅子烟筋,划着火柴,点上,吱吱,吱吱吱吱,抽起烟来。透过吧嗒出的青烟,他无精打采地瞄着躁动的人群,又猛地吐出长长的细细的一道烟,直冲向站在他前边一动不动的岳清亮的屁股上。

“清亮,过来坐坐。”老队长轻声对岳清亮说。

尽管很轻,岳清亮还是听到了,他转过身来,一同和老队长蹲在牛槽上。

这时,只见吴技术员那里,一下子围上好多人,争先恐后要和吴技术员搭伙。不一会,就有七八户入了伙。

这时,人群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俺地个娘哎……这可叫俺怎么过啊……没法活了啊……”

整个场院立马没了噪音,这字正腔圆的哭喊声传出老远,在泰山顶上都能听到。

“二婶子,别咋呼了,咋呼也当不了事。”老队长走过去劝说。

这个二婶子就是岳清亮那个五服上的三奶奶,别看岳清亮叫她奶奶,她年纪才四十刚冒头,比老队长还小好几岁。她早年就守寡,膝下只有一个闺女,闺女出嫁后她一个人过日子,平时又不下地干活,自由搭伙,当然没人理她的茬,她不哭才怪呢。

“你说说,老队长,这个弄法,让俺怎么过啊……”三奶奶像是质问,又像是祈求。

老队长没好气地说:“不光您,俺没办法……别再咋呼,泰山上就能听得见!”

人群里开始有人报名登记搭完伙的自助小组。

这时,一直站在东墙根里,不声不响、擦眼抹泪的六嫂,从人群后边,悄没声地走出场院大门。尽管悄没声,大家还是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吭一声,也没人留一留。

六嫂家里的六哥,是个常年病秧子,六个孩子,家中没一个壮劳力。六嫂知道,这么一自由搭伙,她家肯定会落了空里去。其实,老队长心里也挂着这事,可要把六嫂留下,又能怎么安排呢,她家里一个壮劳力都没有,谁愿意和她家一伙呢?

老队长使劲抽他的烟,把两个腮帮子都抽得一瘪谷一瘪谷的。

这时,李会计站到那个牛槽上,大声宣布,七个自助小组已经组成,还有九户没有着落。这九户,就包括六嫂家和三奶奶。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九户里还包括老队长和岳清亮家。

老队长早有预感,这小官当了这么多年,整天对兄弟爷们指手划脚,咋咋呼呼,又没多少种地的本事,谁会和咱搭伙伺候咱啊。

岳清亮家都是挑泰山的,农活当然不在行,没人搭伙也在情理中,可他和其他几家不同,搭伙中有不少人求他和他搭伙,他都嗯着啊着,并没有表态。

这一下,整个场院僵了起来,鸦雀无声了好大一阵子。

老队长作了难,他自己家没人搭伙是小事,另外八户入不了伙可是大事,张大拿在大队里开会时,可是两根手指头硬邦邦地敲着桌子说了的,这是政治任务,哪个小队弄不好,就撤哪个小队长的职。尽管他知道,他这个小队长也当不了几天了。

这时,岳清亮也站到仓库门前那个牛槽上,轻声对大伙说:“这样吧,没有搭伙的兄弟爷们,要是你们信得过我,我就承这个头,咱们一起搭个伙。庄里庄乡的,大家都应该有个照应,放心就是,只要我家有一口饭吃,就保证不让搭伙的兄弟爷们饿肚子。我现在就在会计这里报个名,愿意搭伙的也来报一个。六嫂家,我就替她作主了,就算搭伙了。另外,借这个机会,给兄弟爷们说个事,眼下挑泰山的活儿很凑手,收入也挺好,我刚成立了一个挑山服务队,叫泰山青年挑山突击队,就是合起伙来挑泰山,反正这一分家啊,大家伙干活安排时间也自由了……在我这个挑山服务队里,所有人都平起平坐,欢迎兄弟爷们入伙!”

岳清亮的声音并不大,可场院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顿时又哄咉起来。

就在这哄中,没入伙的几家都报名入了伙,第八自助小组组成了;也是在这哄声中,队里的十多名青壮年报名加入了岳清亮的泰山青年挑山突击队。

老队长又挖上一锅子烟筋,把烟袋端在手里,大声宣布:“开始抓阄!”

然后,他猛地划着火柴,点上,吱吱两口,开始变得剑拔弩张的场院里就弥漫起一口一口的青烟。

在抓阄前,队里已把所有财产按牲口、车辆、耕种农具分成三大块,经各小组组长仔细合计后,每一块再搭配成八份,每份从一到八写上序号,大小牲口都带上笼嘴拴成一排,车辆、农具也一字地在场院里排开,把个偌大的场院摆的满满当当,牲口又撒欢,少不了马嘶驴叫牛哞哞,那阵势,比泰安城里十月十五起大会还壮观、还热闹。

平时,人们遇到难分难解的事,往往用划拳、压指或猜宝来解决,今天生产队分家这阵势,这些办法显然都不好使,只能用抓阄来解决了。

小队会计在众人监督下开始做阄。他从小本本上撕下八张白纸,分别在纸上写上从一到八的数字,再把每张纸揉成一团,一个个放在饲养员拿来的破瓢中。

这种方法,看起来原始落后,可人们都认可它。在金豆子山村,人们是认命的,阄是自己抓的,抓得好与不好,是你自己命里摊的,怨不得别人,这就叫认命!

老队长一说开始抓阄,人群又立时哄起来,个个摩拳擦掌,如临战场。

李会计宣布抓阄正式开始。

人群立马肃静下来。

第一轮先分牲口。会计高声唱阄:一组抓阄……一组敞宝……恭喜一组抓到仨牛一马,一组领宝……

随着会计的喊声,一组组长把眼一合随意抓了一个纸团,扒开,让众人看清上面的数字――这就叫敞宝,然后跟随保管员到场院里对号认领属于自己的牲口――这就叫领宝,再然后,是这个小组的人们把领到的东西放到场院边上属于自己的临时区域内。

接下来,是二组抓阄、三组抓阄……每次抓阄,人们无不屏息静气,每次敞宝,人群都会发出唉叹、抱怨、或惊喜的声音。整个场院霎时变成一口烧开的大锅。

再接下来,第二轮分车辆,第三轮分农具。

每轮抓阄,都是上面七个小组依次先抓,八组排在末了,只能听阄--就是让人家选剩下了就是自己的,没有选择的余地。意外地是,八组听阄竟听到了那辆大马车,还有一匹骡子、一头母牛。人们无不投来嫉妒的眼神。

人们忙乱中,小毛蛋又猛地咳呛了两声,发话了:“我操……大家伙里,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啊……就说这个大马车……怎么就成了八组的了?咱大家伙里以后怎么办?我看这次抓阄不能算数,得重新来。”

人群里有人也咋呼:“是啊,这么大个马车分给了八组,以后咱用什么拉庄稼运粪土?”

岳清亮一听话音儿不对头,就忙说:“兄弟爷们放心就是,以后哪家用得着大马车,吱一声就行,反正咱组也不可能整天的用。”

“你说得倒是漂亮,猴子手里还能倒出枣来!今天要不重新分这大马车就……就不算完事,大家伙都说说……”小毛蛋还想发动社员们起哄,看来他不是说着玩的。

小毛蛋边说边爬到马车上,还乍手舞掌起来。

“毛蛋哥,亲戚里道的,你可不能这样说啊,俺是听得阄,又不是挑得阄,再说这也是大家伙同意的。”论年纪,岳清亮得叫小毛蛋哥,再说和小毛蛋还有点拐弯子亲戚,岳清亮真的不好意思和小毛蛋闹红了脸。

“我怎么就不能这样说……谁同意的?我就不同意!不然就把这大马车大卸八瓣,一家一个轱辘扛回家……不然俺就砸个王八蛋。”谁知,小毛蛋还真的来劲了。

老队长牛德田在旁边又一立眼:“小毛蛋,别胡来!”

“你说谁胡来?牛德……日,你管得着吗,你这个队长还能干几霎?”小毛蛋连老队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有一次,会计张榜公布工分,错把牛德田写成了牛德日。这牛德日,可不是你小毛蛋随便乱叫的啊!

“你……敢!”岳清亮瞪了小毛蛋一眼。

这时,人群里有人咋呼了一声:“千万别打架啊!”

小毛蛋跳下马车,顺手抓起一张木掀,就向马车砸去。

岳清亮伸手抓住木掀柄儿,把木掀撂在地上。

人群里又有人拱火:“千万别抓毛啊!”

这话音没落,小毛蛋上来一把抓住岳清亮的衣领子,抡起拳头就想打。

岳清亮伸手攥住打来的拳头,只那么一拧,小毛蛋一扭腰就蹲在了地上,小毛蛋又猛然起身,岳清亮随即进身向前,左手上去抓他的脖领子,右手抠住他的腚沟,提小鸡一样把个小毛蛋提起来,转了两圈,看准了眼前六七步外有个麦秸垛,一使劲,把小毛蛋朝麦秸垛扔去,小毛蛋一下子飞了过去,把头稳当当地攮进麦秸垛中。

人群一阵喝彩。

小毛蛋把头从麦秸垛里拔出来,不忘嘴硬:“好小子,你敢打我。”

岳清亮拍拍两手,不急不火地说:“毛蛋哥,庄里庄乡地,我实在不愿意和你交手……”岳清亮左手指了指麦秸垛,“毛蛋哥你要再胡来,我就叫你上麦秸垛顶上凉快凉快去,你信不信?你要是不信,来,咱就试试……”

这时,不少人齐声拱火:“试试……试试……”

小毛蛋哪里再敢试,两手扑拉着头上的麦秸瓤子,连声咋呼:“有种你等着,有种你等着……我尿泡尿就回来。”说着,灰溜溜地向牲口棚那边跑去。

岳清亮对大伙说:“只要大伙用得着,这马车大家轮流着用就是,只要大车在,就是大家伙的。”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

……

两个时辰过去了,原来摆得满满当当的场院,陆续空了出来。

老队长蹲在仓库门前的牛槽上,六神无主地看着人们一个个走去,瞅瞅空了的场院,瞅瞅原本马欢驴叫而顿时空无一物的牲口棚子……他从怀里摸出烟袋包子,掏出烟袋,挖上一锅,划着火柴,点上,吱吱,吱吱,一口又一口地吧嗒着,青烟从他嘴里一圈又一圈的冒出,泪水开始从他眼眶里流淌出来,吧嗒吧嗒地,掉在牛槽跟前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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