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三月四日,农历正月十七,晴。
今天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昨天晚上给我家发了一场大火,今天一大早又给我家送来了花圈,我就想,我没有得罪过谁啊,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呢!这还不算,今天上午我爹去世了,这是让我最难以接受的,我爹因我干村支部书记而死!扪心自问,岳清亮你图得什么?岳清亮你又得到了什么?我到底是干下去,还是到此罢休?
——摘自岳清亮挑山日记
年前年后,岳光武的病情有些加重,整天偎在床上,很少下床活动。
天色已晚,岳清亮从村委会回到家,就一腚蹲在正当门里板凳子上。
岳光武穿上大棉袄,从坑上下了地,问:“怎么样,今天动托了吗?”
“没有,谁敢动托啊!”
“俺可听见村里响了两声二踢蹬脚。”
“还好,没伤着人。”
“唉,不消停,不消停啊!”
郝大芳端着两个盘子进了屋:“哟,书记回来咧……”回头又招呼岳清明,“他二叔,麻利地温上酒啊,咱今天给书记贺贺!”
“别急,还有客人,老队长和吴福祥……今天算是谢谢俺的大‘媒人’老队长,也给吴会计压压惊……别忘了加个菜。”
“不用加,他奶奶今天特地炖了只小山鸡,还有干炸赤鳞鱼。”
“赤鳞鱼,哪来的赤鳞鱼?”
“你的老同学,小三妮子,王金桂家的,晌午送来的,说是叫他老爷补补身子。”
“不孬,你没和小三妮子说,让王金桂以后多送点。怪不得小毛蛋哭着闹着要当妇女主任,当官就是好,头一天当官就有人给送礼!”岳清亮边说边把岳光武扶在抽屉桌子旁边的椅子上。
因岳光武的病,今年春节后岳清亮家一直没请人来家喝个酒,连岳清亮的二舅都说岳光武小气。
这时,老队长和吴福祥每人提留着两瓶酒进门来。不用说,一阵家长里短。
一家人忙忙碌碌,不一会六个菜端上桌。
刚坐下,二舅进了门。
“俺二舅鼻子真是灵啊。”岳清亮说。
“不是俺鼻子灵,是老队长……是牛书记牵挂俺,要不是牛书记喊俺一声,今天这个大场就赶不上喽!”二舅边说边坐。
还没开喝,岳光武就明说了:“喝一回少一回喽!俺今天再喝最后一盅子,谁也甭拦俺。”
喝酒只是幌子,叙旧啦呱才是正辙。一桌人只是空提干喝,没人动筷,似乎都有话要说,只是没人先开这个口。
“我说清亮啊,放着好好地挑山突击队队长不干,你干么非得蹚这趟浑水,你看看咱村里哪个是省油的灯啊!俺知道今天俺说也是嘴头子上抹石灰——白说,俺今天给你说句话放在这里,这个金豆子山不是好玩的,你非得跌脚不可!”二舅开始沉不住气了。
“他二舅就少说两句吧,该说的俺和你姐夫都说过好几回了,清亮那脾气随谁你又不是不知道。”清亮他娘一旁插了话。
“这事是俺推荐清亮干的,俺不忍心再看着金豆子山村这样下去。头三脚难踢,可俺相信清亮能踢得开。”老队长对岳清亮一直很器重。
“清亮啊,你二舅和老队长说得都有道理。俺记得去年搬运后石坞索道液压缸前几天,尚书记就找过你,还问俺什么态度,俺说只要清亮愿意干俺不拦。可俺也和你说过,咱就是一个泰山挑夫,你要没那个金钢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儿!今天俺还不拦你,可你得给俺记好喽,别忘记咱祖祖辈辈是挑山人,俺爷临走时,专门嘱咐俺,咱挑山人就得像那根担子能担当,咱挑山人心中不能没有一座泰山。当村长和挑泰山是一个理儿,就是当上国家主席,你也是一个泰山挑夫,泰山挑夫就得有担当。你村长心中那座泰山就是兄弟爷们,兄弟爷们的事没小事,兄弟爷们的事比泰山都重……”岳光武还没喝酒就开始絮叨起来。
“是啊,清亮肩上的担子,比泰山还重……”
老队长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大门外有人大喊:“失火了,赶快救火啊……”
郝大芳急忙走出大门,紧接着踅了回来:“不好咧,是咱家大门外柴禾垛着火了,赶快拿家伙……”
抬头看时,外面的火光已漫过墙头。
大家急忙出屋,拿起铁掀、提起水桶朝大门外跑去。
这时众多邻居乡亲也赶到了。
霎时,柴禾垛火光冲天,并很快向附近的牛草垛蔓延。
岳清亮鼻子一闻,有柴油味道,一切都明白了。
大火没造成人员伤亡,可柴禾垛和牛草垛全部化为灰烬。
乡亲们一起帮着把余火彻底浇灭才离开。
……
第二天天还没亮,郝大芳就把岳清亮喊起,两人安上地排车轱辘,准备把大门外灰烬运走。
一开大门,两人愣住了,一个大大地花圈依在大门口。郝大芳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岳清亮没等郝大芳吱声,赶紧摆手:“别咋呼。”
两人把花圈放在地排车上,悄悄地拉出村外。
一直把花圈拉到金豆子山下,放下地排车,岳清亮举着花圈,郝大芳跟在后面,把花圈放在了金豆子山顶的封禅台上。
郝大芳再也憋不住了:“大过年的,这是哪个丧良心的干得,这是咒咱死呐……清亮,就听俺句劝,这个书记咱还是不干了,俺不怕事,就怕以后咱家的日子消停不了,放着好好地日子不过,咱犯得上自己给自己找不肃静吗?明天咱俩就去挑山。”
岳清亮一句话不说,挽起两个胳膊,注视着花圈,表情凝重:“不是咒俺死,这是激俺活哩!”
岳清亮掏出火柴把花圈点燃,说:“谢谢喽,俺借花献佛……二老爷唉,您老人家就收了去吧!”然后,跪下,朝着泰山磕下一个响头。
岳清亮两口子拉着地排车回到村时,天色已大亮。岳光武正在用独轮土车把大门口的灰烬向猪圈栏坑里捣腾。岳清亮一看,那还了得:“爹哎,你这身子骨,不是给俺找事吗,赶紧回屋歇息!”
“烧了好,草灰当粪使,壮地!只是可怜了那头小牛犊,大过年的没了料草吃。”不等岳光武说完,岳清亮赶紧过来把他搀回到了家中。
早饭后,岳清亮拿着米尺,老队长拿着量地的杆子,吴福祥拿着经济田承包底账,带着相关的村民,来到虬龙湾北岸,一一核对村里承包出去的经济田,开始对全村经济田进行摸底。
刚核对了不到十户,就见郝大芳从村头跑来,还在地的那头就大喊起来:“清亮,赶快家走,咱爹快不行了……”
岳清亮一听,扔下米尺,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咋呼:“老队长,你们继续……”
岳清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进屋一看,岳光武直挺挺地躺在坑上,脸上已蒙上一张火纸。
岳清亮娘正坐在坑沿上,为岳光武整理着衣裳:“你爹走咧,你爹走咧啊……”
岳清亮扑腾一声双腿跪在了坑前。
清亮他娘开始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