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一条银龙也似的长江,从唐古拉山各拉丹冬雪山高巅腾起,裹风挟电,冲雷喷雪,奔腾万里,直下苍茫的大海,其势是何等雄哉!
江水流入江苏境内,越发汪洋恣肆,海阔天空,其雄伟,其壮阔,给人一种非常神圣的意境。事实上,在江上行驶的船家们,一直将长江敬奉为神:过江的人群,莫不烧高香,放鞭炮,用全猪头做牺牲敬祭江神,顶礼膜拜,方敢开船过江。
这是一九三三年秋月。
一个年轻的妇女,携着一个既具虎气又很淘气的九岁小男孩,从苏北阜宁的沟墩区,风尘仆仆,来到长江边上。她要领着儿子到苏州寻孩子他爸。
小男孩在香烟缭绕与鞭炮轰鸣声中,雀跃着登上一艘大帆船。他在苏北平原里下河地区长大,初识大江,方知世界辽阔,方知江山壮丽,感到不胜其乐,手舞足蹈,竟将船家张兆良警告当作耳边风。
上船前,船家张兆良反复叮嘱船客们:“千万不可将秽物抛进长江;千万不可在江中胡言秽语;千万不可触犯江神!”
小男孩情不自禁地走上船头,纵情欣赏好一会儿,又放肆地朝江中撒起尿来。说时迟,那时快,江神似乎真的发怒了,掀起一个大浪,将船拍歪,小男孩一跌蹶,立马被大浪掀入江中,满船人全都吓黄了脸,惊呆了。
小男孩的母亲吴王氏发疯似的扑向船舷,放声哭喊道:“金才,金才,我的儿……,张老板,求求你,救救我的金才吧……”。
久经风浪的张兆良也吓慌了,哆嗦着手忙碌地松开帆索,将风帆降落下来,操起一支竹篙,慌忙向船头奔去。全船人都乱成一锅粥,有的扶橹,有的掌篙,有的双手合什祈求江神保佑。其时,船上不论会水的,还是不会水的,都没有一个人胆敢跳下长江,去救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因为那些壮汉们都害怕江神发怒,会吞噬他们;害怕江猪凶恶,会吃掉他们。
是的,在水手们看来,只要掉下大江,这条命就算被阎罗王勒进手中了。
小男孩虽然幼小,却是弄潮老手。在苏北家乡,河流也多,他打三四岁起,就如浪里白蛟,每年都在河里戏水,跳水,潜游,蛙游,甚至还能在水面上平躺着飘流。这时,他被激浪打下大江后,心地一个激凌,马上习惯地屏息住气,手划脚蹬,浮上水面来。
在江中,小男孩分明感受到长江浪涛汹涌,非常霸气,也有些寒酷,浑不似家乡河水那样平静,那样温柔。可是,他天生一股犟脾气,越是逆流,他越是敢顶着上:这不都是水嘛,有啥好怕的?!于是,尽管大激浪又将他打下水去,可他巧借水流,一下子又挣出水面来。
小男孩踩着水流,双臂拂水,顺势吸了一口气。船上人见了,不由得响起一阵喝彩声。掌声未落,又一个激浪猛击过来,将吴金才狠狠摔在船帮上,涌浪立即埋没了他。小男孩被怒流击得浑身发疼,几乎晕了过去,但是,他仍硬挺着,同苦难的命运作顽强抗争。
这时,船上张老板眼尖,远远看见江面上有几匹黑蠢蠢的东西朝这儿腾游过来,便拼命吆喝道:“快拿篙子戳,江猪来了,不要让他靠近小孩子。”
船上三五个壮实些的汉子,都七手八脚操起竹篙来,仿佛端着长矛严阵以待。另外一些人趴在船头朝江中看,寻觅小男孩。
其实,这时小男孩已经顺着船帮边浪流,远离了船首,来到船尾。他又一次冒出头来,撸了一把脸上的水,睁眼一看,哟,好险!原来,船尾也有两匹江猪在游弋,对他虎视眈眈。他慌忙一个箭游,窜向尾舵,一手抓住舵板,一手抓住锚索,硬生生翻跃上船来。
全船人看了,莫不愣直了眼:他是谁?难道真是那个方从鬼府里挣出来的乡间小男孩吗?
是的,就是这个小男孩,他就是未来在沙场杀敌叱咤风云的革命英雄。
他的名字叫吴金才。
第一章 奇袭上冈镇
一九四一年元旦,吴金才参加新四军。
吴金才参加新四军,说来还有一个小小插曲。
那年头,盐阜大地到处都是兵:有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兵,有作威作福的国民党中央军,有专舔日本人屁股的汪伪政权和平军,有拿枪的土匪,有地主武装的自卫团,还有税警兵,兵匪一家,多如牛毛,没有一个是好的,全都欺压老百姓。老百姓见兵就跑,当时称作“跑反”。因此,社会上流行口号是:
好铁不打钉,
好人不当兵。
可是,有一次,在跑反途中,在芦苇棵里,吴金才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当兵!”
母亲吴王氏不禁神情一震:“当兵?你想当哪路兵呀?”
吴金才说:“当专打日本鬼子的兵!”
吴王氏笑道:“好伢子,有志气!只有红军,只有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才是专打日本鬼子的兵。现在兵多,可这里就是没有红军啊!”
吴金才的养父吴步桥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在农村领导农民运动,在苏州领导劳工运动,虽然吴步桥英年早逝,但长期与丈夫生活,吴王氏耳濡目染,也懂得不少社会政治知识。
可是,吴王氏不知道,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正在如风卷狂潮般的向苏北地区奔涌而来。
1939年秋,根据党中央的指示,中共中央中原局向新四军提出了东进苏南,直逼沪宁,渡江作战,进入苏北,建立以苏北、皖北为中心的华中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战略任务。1940年春,陈毅领导的新四军江南指挥部,根据党中央的战略方针,派遣管文尉、叶飞率挺进纵队北渡长江,攻克江北日伪据点大桥镇,进入泰州西南一带活动。继而,陈毅率新四军主力向江北作战略转移,经党中央批准,在海安成立了八路军新四军华中指挥部,同时相继在郭村、黄桥等地打垮了国民党顽固派韩德勤所属部队的猖狂进攻,特别是一九四0年十月,黄桥一战,新四军全歼韩德勤主力第八十九军和独立第六旅等部,歼敌计11000余人,沉重打击了顽固派的反共嚣张气焰
与此同时,为了在战略上配合新四军的黄桥战役,共产党领导的另一支革命军队----八路军,其第五纵队主力也由皖东北进入淮海地区。一九四0年十月四日,八路军第五纵队一、二支队的4个团由淮海地区迅猛东进,渡过盐河;十月六日,突破顽军保安第二、第八旅的防线,攻克东坎;七日,攻克阜宁县的东沟、益林镇;八日,攻克阜宁城和湖垛镇(今建湖县城);十日,解放盐城,设立“八路军后方办事处”。同日,新四军二纵队六团的先头部队与八路军五纵队一支队的先头部队在白驹镇狮子口胜利会师。从此,新四军、八路军胜利完成苏北抗日根据地的开辟工作。
消息不不胫而走,由于新四军八路军打鬼子勇猛,处处爱护老百姓,发扬红军的优良传统,攻城略地时,夜晚常常不愿惊动老百姓,就和衣睡在老百姓住宅的檐下,早晨起身又为老乡们扫院子,挑水砍柴,纪律非常严明,于是,吴金才家乡又开始流行这样的民谣:
吃菜要吃白菜心,
当兵要当新四军;
拿起枪来干革命,
坚决消灭鬼子兵!
这时,吴金才真的坐不住了,他又对母亲说:“妈妈,八路军来了,新四军来了,这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啊!我要参军去!”
母亲吴王氏理解儿子的心情。虽然,战场上炮火纷飞,参军那是脑袋拎在手里冲锋的营生,万一有个闪失,自己难以对九泉下的丈夫交待;虽然,她只有这样一个独苗儿,娘儿俩风风雨雨相依为命十多年,如今孩子大了,鹰儿翅膀硬了,要海阔天空飞翔去了,只留下自己冷冷清清,孤孤凄凄,自己委实舍不得让儿子走;但是做娘的知道儿子的脾气:同他父亲一样犟,认准的理儿,八头牯牛也拉他不回;再说,参加新四军八路军,那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这不正是步桥生前对儿子的要求和愿望吗?于是,做母亲的没有反对,她幽幽地说:“你想去就去吧,不要惦着我。记住,你是革命者的儿子,不要给你爷丢脸!”
母亲的胸襟,使吴金才喜出望外。
一九四0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吴金才背上干粮,邀请好友夏光才、郑大武和徐兆魁家的女婿王某,四人一同出发去寻找新四军。
临行时,母亲为儿子整理行装,再一次严肃地叮嘱:“金才,你千万不能当伪军,那是日本鬼子的军队,你要当兵,就一定去找新四军八路军!”
吴金才说:“妈妈,你放心。”
做母亲的还不放心,送了儿子一程,眼里流着泪水,吴金才说:“妈妈,你怎么又哭啦?”
吴王氏停住小脚,拿手揩了揩眼睛,笑说:“好孩子,妈哪能哭啊——是风吹沙子在眼里。金才啊,你一定要记住你爷交待的话,当共产党兵,做革命的人,打鬼子汉奸!”
吴金才笑道:“妈,我记得,不会忘的。”
吴金才走出两步,又回转身来,愣了好一会儿。
母亲有些不解:“怎么?伢子,你想打退堂鼓了,你不想参军了?”
吴金才有些伤感,说:“不是,妈妈,我走了,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啊。”
做母亲的心里一热,但却故意板起脸来:“好没出息,你没听戏台上常唱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哪能围着娘们打转转。你放心,我会好的。”
吴金才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他赶忙说:“妈妈,你多保重。我走了。”
吴金才一行人寻寻觅觅,终于寻到大王庄,中午时分,部队正在开饭。一位首长看见他们风尘仆仆来了,便热情地塞给他们碗筷,邀请他们先吃饭。看见眼前的新四军,吴金才十分激动,他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午餐。吃饭中,他向老兵们了解情况,原来这支新四军队伍是一师独立团的,他们来苏北扩军,然后到苏南去打仗,师部现在还在江南。吴金才还了解到,盐阜地区是属于黄克诚将军领导的新四军三师的战区,三师原是老八路军,指战员多是红军出身,黄克诚将军就是从井冈山上打下来的,与毛主席和朱德总司令并肩打过仗,部队十分饶勇善战。四个青年人了解情况后,悄悄在一起商量:他们非常仰慕老红军老八路,同时都希望在家乡打鬼子,为死去的老乡们报仇,为毁去的田园报仇,于是决定不到江南,再去寻找新四军三师。
吴金才回到家乡陈桥。
母亲看到儿子回来,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的愁云,她以为是儿子怕当兵苦,怕牺牲才回来的,便道:“金才呀,你去参加新四军,怎么又回来呢?你难道忘记你在苏州被日本人打的手指上伤疤?!你难道忘记我们沟墩、我们盐城、我们江苏、我们全中国被日本铁蹄蹂躏的鬼子罪行?!你难道忘记了你爸爸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儿啊,你留在家里也不会安宁啊,今天拉伕,给鬼子筑路修碉堡,明天抓壮丁,给鬼子当炮灰,你肯干吗?!”
吴金才笑道:“妈妈,你搞错了,我不是不敢当新四军,我们找到新四军了,那是一师的部队,要到江南去打仗,他们的战区就在江南。我们这儿属于新四军三师的战区,都是老八路下来的英雄,他们原来就是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啊,妈妈,你说我到一师好呢,还是到三师好呢?”
母亲明白了原委,高兴道:“当然到三师好喽,三师是红军的部队,你常听戏,难道没听说过‘将门之下无犬子’嘛!”
“是啊,妈妈,我们回来看看,马上又要走,去找三师去!”
听了儿子的话,做母亲的开心得笑了起来。
功夫不负苦心人,吴金才他们终于找到新四军三师的一个指导员天风,天风告诉他们,目前部队住在益林镇北的一个杂姓庄,让他们后天去找他。
一九四一年元月一日,这是吴金才终生难忘的日子,他和伙伴夏光才、陈涛,终于在益林镇北的杂姓庄参加了新四军,被分配到三师七旅二十二团一营一排一班做战士,天风就是他们连的指导员。
吴金才穿上新发的银灰色崭新军服,配上枪和手榴弹,穿上草鞋时,感到格外神气,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其实当时他只有十六岁)。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新四军战士,他要为祖国而战,他要为乡亲们报仇!
他暗暗地说:“小鬼子,你就等着吧,到时我叫你们吃够我的铁梢瓜!”(指手榴弹)
吴金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革命的军队里,百炼成钢!
早晨,春寒料峭,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那催人奋进的军号就在原野嘹亮地响起。
新兵吴金才一骨噜翻身起床,在幽暗之中,他学着老战士模样,迅速地叠捆好被子,麻利地扎好绑腿,洗完手脸,便排成队出操去。
当时出操,就是练习队形,练习枪法,练习摸爬滚打,练习冲锋陷阵,练习埋雷布阵,这基本就是一天的功课。
晚上,在油灯下,或干脆就在月色地里,吴金才和战友们听部队首长讲兵法。所谓兵法,实际就是学习毛泽东《论持久战》和《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等军事著作。由于新四军三师将士大多是老八路,是红军长征过来人,他们都有非常丰富的游击战实战经验,所以讲得十分生动感人,使吴金才听得如痴如醉,使他从田野上一个蒙昧的乡民,一下子看到全中国的宏伟战略,纵横历史,展望未来,一切都似乎那么透彻;使他从前百思不解、剪不断,理还乱的各种疑难问题,一下子有了最权威最真理的答案;使他从前阴暗而混沌的大脑,喷薄而出一轮朝阳,顿时天晴气朗,充满理性与智慧。他如同久旱的禾苗,如饥似渴地吸吮着党的理论甘霖,他沉浸在喜悦中,他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竟还有这样渊博的知识。他特别欣赏:“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十六字游击方针,部队老红军战士给他们津津有味讲述井冈山战斗,讲述四渡赤水,三进遵义,奇袭娄山关,飞夺卢定桥,强渡大渡河等具有高度军事艺术的战例,使他感到自己在不断升华。
下午,吴金才与战友们时常会到老百姓家中去宣传抗日,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因为人民的军队,不仅是战斗队,同时又是党的宣传队;在老百姓生产紧张时,他们还得帮助老乡劳动,因为部队首长要求人民的子弟兵,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做好人民的生产队。
当然,吴金才最渴望的还是战斗。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是奇袭上冈镇。
上冈镇是千年古镇,位于盐城之北,阜宁城之南,一条宽阔的沙石铺就的通榆公路,将三个城镇连成一体。
当时的战略态势是: 1941年7月,日寇第二次派兵进攻盐阜地区。从7月上旬起,日军以独立第十二旅团及第十五、十六师团各一部共7000余人为骨干,辅以李长江、杨仲华等部伪军,共集结二万余人,以第十二旅团长南浦襄吉为总指挥,开始麇结盐城周围。其目的是发动苏北地区第一次大扫荡,企图一举围歼新四军主力,摧毁新四军在盐城的军部。
7月20日,日伪军纠集17000余人,在成批飞机的掩护下,从东台、兴化、射阳、陈家洋等敌军据点出发,分四路同时向盐城猛扑。其时,根据毛主席抗日游击战略方针,我新四军从5月起就开始作反扫荡战略部署,主动撤出盐城,向乡村转移。因此,日伪军大举进攻,其势汹汹,却只占了一座空城。
盐城被占领后,日军旋即发动向盐城外围地区扫荡。那时,天上是老鸦般成批飞机侦察轰炸,水上是百余艘装甲汽艇在各河道奔驰搜索,陆上是成群汽车在呼啸袭击。敌人发疯似的狼奔犬突,企图寻找我新四军主力部队作战。为了提高大扫荡的成功率,巩固大扫荡成果,日军相继在上冈、阜宁、湖垛、东沟、草埝口等重要城镇建立大量据点,以便互相呼应,合围拉网。当时,敌军在上冈镇据点驻防的兵力是:日军南浦旅团岗田中队,约300余人;伪军三十三师孙建炎部、三十六师陈桐部,约两个团。这样,上冈镇就成了敌军据点网络的一个中心环节:南与盐城、新兴场据点相邻,北与阜宁据点相接,西与湖垛、益林、东沟的据点相应,东与射阳据点相勾,联成网络。
袭击上冈镇敌人据点,可起敲山震虎的作用。吴金才的战友们侦察过,在不到十平方公里的上冈土地上,日伪军就建立了新兴场公署据点,五里墩据点,三官殿据点,吉仁塘据点,唐家池据点,石桥头据点,沙汪头据点,接官码头据点,药师庵据点,各据点高堡深沟,遥相呼应,加之日伪军装备精良,显然,这是一枚难敲的硬核桃。
首长们分析,奇袭上冈镇,其灵魂就在一个“奇”字,也就是说,袭击要奇、快、准、狠。如果不以智取,而实施强攻,搞阵地战,那么,战斗就会陷于胶着状态。不多时间,盐城、湖垛、阜宁、射阳据点的敌军就会合围而来,我军就会陷于被动。团首长经过周密部署,决定战术是:利用夜战,快打快撤,调虎离山,形成蚌鹤相争,我军坐收渔利的游击态势,只有这样,才能将敌人打痛、打狠、打肿,树我军威,长我反扫荡志气。
俗话说,七月流火。盐阜平原被骄阳烤了一天,那地上如同蒸笼一般热,脚踩上去竟有些烫人。那天,吴金才所在部队接到命令,必须在凌晨时分进入上冈阵地。当时,吴金才驻防在阜宁县的板湖,从板湖到上冈,有着近百华里的路程,一路上沟渠湖荡,且在夜间急行军,显然,这次长途奔袭既艰难又颇具风险。
夜色扑落,蛙鼓争鸣,上弦初月不十分明亮,大地除了群萤流飞,便是一派黯然。可是,我军战士都是夜战好手,吴金才看到,大部队如同黑色的铁流,无声无息地向上冈猛扑过去,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感到既兴奋,又紧张。当他们准时进入上冈镇阵地时,进入梦乡的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一直想寻找的新四军主力部队,经过长途奔袭,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将刀枪搁上了自己的脖子。
由于上冈镇据点良多,我军战斗时间有限,因此,团首长对各据点进行筛选,区别对待:有的虚作声势,围而不攻;有的攻而不围,跟敌人拼个刺刀见红。
凌晨时分,我军嘹号的冲锋号击破敌人的残梦,撕破厚重的夜幕,一刹那间,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惊天动地。攻打杨裕记三层大楼的我军战士们,端着锃亮的刺刀,呐喊着,奋勇冲进大楼。黑暗中,毫无准备的敌人兵慌马乱,有的被打死,有的被刺刀戳死,有的钻进地洞,有的被我军俘虏。刹那间,大楼从安乐窝变成敌人的坟场。
根据团首长的部署,吴金才所在连的任务是诱敌出洞。连队兵分两路,一路诱打上冈镇北三官殿据点的伪军,一路诱打南边新兴场公署据点的日本军,战士们故意打打撤撤,将敌人从据点里引出来。兄弟连队也将龟缩在其余据点的伪军引出来。我军边打边撤,使日伪军渐渐靠拢。
黑夜中,各据点的日军伪军人人都是草木皆兵,他们见到人影儿就放枪打,这样,只要将各个方向引出的敌人粘在一起,他们就会狗咬狗,互相将对方看着是新四军,狠命扫射,直打得天昏地黑,不亦乐乎。事实上,日酋岗田就是这样的认识,他认为上冈镇日伪军驻防的兵力雄厚,装备精良,据点良多,同时盐城、阜宁、射阳与湖垛大据点的日伪军能够在二个小时内合围而来,因此,他命令各部队拼命出动,坚决抓住这次新四军主力自陷罗网的天赐良机,自信一定能围歼进攻上冈镇的新四军主力。因此,在这种敌我军决策人物所谋略同情况下,吴金才连队一个劲的在两边诱打,而两边敌人却是实打,机枪小钢炮全都用上了,枪弹炮弹直朝对方招呼。我军见两边敌人相互粘上,打得难解难分,便立即按既定路线撤出战场。
吴金才第一次参加战斗,感到非常兴奋。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已经能够娴熟地通过站、蹲、伏各种姿势开枪打击敌人。在黑暗中,他向从据点跑出来的日军放了一枪,只见其中一个人黑影儿晃了一晃,便倒下身去。
吴金才一阵惊喜,喊道:“我打中一个了,我打中一个鬼子兵了!”
喊声甫定,那边便射来一阵密集的子弹。班长将吴金才身子一搂。连打几个滚儿,避开流弹,轻声道:“别叫,我们的任务是引诱敌人,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去。我们走!”
班长说罢,向蜂涌而来的敌人放了几枪。这时,南边和西边的敌人也被我军敌人引了出洞,枪声密集,直朝这边压了过来。指导员天风下令:“撤!快撤!”
于是我军又朝敌人放了几枪后,便利用黑夜,悄没声儿就撤出战斗。身后,枪声依然密集,曵光弹在黑夜里如同萤火虫儿似的疾飞,敌人自个儿打成一锅粥,伤亡惨重。
吴金才在黑地里走着,既兴奋,又觉得打得太不过瘾,他对班长说:“班长,怎么不再打下去,就走呢?”
班长笑道:“让他们狗咬狗去吧!这就叫做游击战——敌驻我扰,一个扰字,你懂吗?”
“噢,原来是这样。”吴金才恍然大悟,拍拍自己的脑袋说:“我真笨,以前学也学过,好像也懂了。真正打起来,我还是不知道其中玄机。啊,今天打得真妙,游击战争,真是妙不可言呀!”
“是啊。”班长说:“十六字游击方针看似简单。其实奥妙深呢,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在总方针指导下,可以因时、因地、因人、因装备设计出多种战术方案来──这就叫军事艺术,你懂吗?”
经过上冈初战,给吴金才无穷的启发,使他获益匪浅,在未来十多年战斗生涯中,他一直根据这个模式,坚持实事求是,打出生动活泼的战例来。
上冈这次夜袭,我军也有二十一名战士壮烈牺牲。那是在我军顺利撤出上冈后,盐城的日寇以7艘汽艇,装载300余人直扑而来。
其时,我军已撤抵沙汪头(现江苏省建湖县境内的沙汪村)。为了掩护主力部队顺利撤退,我一个加强排40多名指战员,勇敢地狙击数倍于我的从盐城增援而来的日伪军。那时,全排战士打得十分顽强,手榴弹不断在敌人群中炸开了花,手榴弹扔完了,子弹打完了,就拼刺刀。我机枪手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沉着冷静,不断将弹雨和着仇恨泼向敌人,打得敌人如同割草一般死去,他看到汽艇上一个当官的日寇,正在支着望远镜在了望,便瞄准他,“哒,哒,哒……”几个点射,那日酋便一下子被击倒进船舱。那场血战,从上午8时一直打到中午10时许,我狙击排战士们惊天地,泣鬼神,打退敌人多次猖狂进攻,胜利完成了掩护主力部队撤退任务。由于寡不敌众,除部分战士接到命令突破重围外,其余21名勇士全部壮烈牺牲。现在,上冈镇人民政府敬建的“抗日二十一无名烈士纪念碑”高耸入云,庄严肃穆,寄托着建湖人民的无尽哀思和崇高敬仰。
奇袭上冈镇后,吴金才所属部队及在三师的兄弟部队联翩袭击日伪军,比较著名的有高作狙击战,大中集攻坚战,郑潭口攻击战,新兴场击溃战,草埝口包围战,唐洋平暴战,新河庙歼灭战,薛家桥追击战,东台裕华包歼战。我苏北、苏中军民紧密配合,英勇奋战,仅用一个多月时间,就粉碎了日伪军铁壁合围式的第一次大扫荡,共毙伤、俘虏日伪军3800多人,击沉汽艇30余艘,迫使敌人收回魔爪。
那时节,吴金才同他的战友们几乎日夜行军,在河湖荡沟,在平原苇滩,与敌人兜圈子,不断寻找战机,狠狠打击敌人。
在战斗中,他们不但疲劳,而且饥饿。吴金才记得,在行军休息途中,有时饥肠辘辘,他常常随手采些茅草根塞进嘴,咀嚼着充饥;有时,他会跳下河沟,在近岸边的水草丛中摸索着,不一会儿,便摸出一二条大鱼来,笑着扔到岸上,招呼战友们尝尝鲜鱼,于是,也不用火,只消用刺刀刮去鱼鳞,剥去内脏,便成了令人羡慕的可口美餐了。
第一次反扫荡结束后,吴金才的团队转移到盐东县盐东镇李家灶、金港村一带休整。那里人烟稀少,有一望无际碧绿的草地,是个非常隐蔽的地方。
有一天早晨,吴金才正出操,他看见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中年小脚妇女正在向兄弟连队的战士询问些什么,他不禁一怔,从背影看,这女人多像是自己的母亲啊!
当然,吴金才绝不相信,母亲吴王氏在根本不知道他下落的情况下,会摸到这离家十分遥远的地方来。母亲很少出过远门,除了到苏州那次是乘船去的外,她甚至连县城没有去过,更不要说独自跑到这陌生的盐东县边陲之地来了。
可是,那女人来了,冲着他们连来了,冲着他们排来了,她步履踉跄,神情疲惫,面色憔悴。可是,疲惫的脸容竟然掩饰不住略带幸福的惊喜,她来了,她放声喊着:“金才,金才……”,急匆匆走来了!
啊,真的是母亲!
母亲吴王氏扑向儿子,顾不上周围战士惊奇的目光,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金才,我的儿啊!你让我找得好苦……”说罢,便泪水盈盈地哭泣起来。
吴金才扶着母亲,感到十分惊慌,忙问:“妈妈,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儿吗?”
母亲抬起略有些昏花的眼睛,仔细看着儿子,眼里噙着泪水,想想又欲笑,笑了又欲哭,心中直如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了出来。她勉强抑制住强烈的感情,笑道:“没有什么,妈妈想你,……看到你真高兴啊……。”
部队首长看到吴金才母亲来探亲,非常高兴,亲切地接待她,嘱咐吴金才休息几天,陪陪母亲。在其后几天的母子闲谈中,吴金才方知道母亲到处寻觅他的真正原因。
原来打从奇袭上冈镇后,消息便如疾风般传遍城乡。本村一个地主婆鼓动她那乌鸦嘴,幸灾乐祸地对吴王氏说:“嗳哟,新四军这次可惨啦,你知道吗?打上冈,死了一地的人,有人看见啦,说你儿子大才子也躺在那儿,一头一脸都是血!”
吴王氏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她脸色顿时苍白起来:“你,你说,你告诉我,我大才子他怎么哪?”
那婆娘阴阴一笑,肯定说:“枪子都打通了脑袋,还能怎么啦,死了呗!”
吴王氏心里一急,一口气接不上来,一下子昏迷了过去。许久,她苏醒过来,觉得大脑如同一片空白,对地主婆娘说的话,她信,因为她也听其他人说过,打上冈死了不少人。儿子拎着脑袋在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怎么能没有风险呢?她想到丈夫吴步桥英年早逝,想到孤儿寡母,寒灯夜读;想到儿子年龄幼小,就在长江大浪里挣扎过,在苏州遭日本人毒打过,为地主做牛做马拉犁耕耘,想到这孩子从小就是苦,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号啕大哭:“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
哭了好一会儿,吴王氏想,儿子如果不在了,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不,不管儿子牺牲在哪里,我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就是我死了也值得了。
过去,吴王氏一听到枪炮声,就吓得心里直打哆嗦,现在她将生死置之度外,什么也不怕了。她准备些简单的干粮,就急匆匆地上了路。其实,她也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只是听说哪里打仗,就朝那里奔。干粮吃完了,她就讨饭,要不到饭,便喝沟渠里水充饥。天黑了,随便那个牛车棚,人家屋檐下,或是野地里,她都能打个盹。好在新四军多,共产党的干部也多,当听到她的哭诉时,人人都动了情,好歹支援她一下,告诉她部队真实驻地,于是,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寻到儿子这儿来了。
吴金才听说地主婆娘胡说八道,惹得母亲吃尽千辛万苦,不禁气得牙痒,恨不能立马跑回沟墩老家,举起鞭子,狠狠地抽打这个不怀好意的地主婆。
吴王氏看到儿子如此健壮,生龙活虎,心里气早就消到爪哇国里去了。她劝儿子说:“好了,你不要生气了,要不是她这一说,咱们母子俩还不知到驴年马年才见面呢?你在,做娘的就活得好,你不在,做娘的也不想活了。看到你真高兴哪!”
母亲一番动情的话,直说得吴金才热泪盈眶。
吴王氏在部队小住了几天,怕影响部队战备,便执意要走了,她对新四军十分满意,是笑着走的。望着母亲颠踬着小脚的坚强背影,想到母亲还要用双脚走那漫长的原野泥泞小路,吴金才眼睛润湿了:
母亲,多好的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