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吴金才红鸾星动,那时他还不足二十岁。一门心思只管在战场上厮杀的他,其实对结婚和男女之事还在朦胧状态,更谈不上迫切要求了。
然而,做母亲的却要求他结婚。也许,吴王氏在吴金才参军后,一直孤身一人生活,日子过得太孤独,想找一个媳妇打个伴儿;也许,吴王氏看到吴金才整日在枪林弹雨下摸爬滚打,死神不断追随着他,她想让吴金才结婚,为吴家留下一点骨血继承香火;也许,吴金才幼时的童伴们纷纷结了婚抱上娃儿,在盛行早婚的当地农村,一直流行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怕吴金才迟婚会给人家笑话,怕找不上人。不管是何动机,反正那时月,吴王氏对儿子婚姻大事一直在强烈地追求着,她甚至不用通知吴金才,就给他找到姑娘。
姑娘名叫王正英,相貌姣美,身材高挑,在四乡里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人,可是,当年她只有十五岁,还不能说完全成熟。
说起来,吴金才早就认识了王正英,因为她就是自己亲舅舅的千金,同吴金才是嫡亲表兄妹。由于吴金才是过继给吴步桥的,母亲吴王氏并不是他的生母。对于这种身世,他自己不知道,但大人们都知道,所以正确地说,他与王正英虽说是表兄妹,却无一点儿血统关系。由于王正英年纪太小,的确还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吴王氏作为自己亲姑妈,娶媳妇的要求是那么强烈,似乎连一天也不愿等,王正英也只好身不由已,只有十五岁的她就走向洞房。
下面的难关就是吴金才了,天知道这个一直性格倔强的小伙子会怎样的犟,会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辞。于是,吴王氏请吴金才的生父、现在是大伯的吴步高出山,到部队去找吴金才,千方百计把他带回来。
吴步高领受了任务,踏着初冬的寒霜,乐滋滋来到吴金才部队的住地。他好说歹说,苦口婆心,但吴金才就是不乐意。是的,吴金才也有理由:目前抗战正处于大反攻时期,战事异常频繁,谁还有心思去结婚,他硬着性子不肯走。
吴金才太犟,吴步高说不动他。但是吴步高早就领受吴王氏的锦囊妙计,因为吴金才是党的人,他最会听领导的话,首长叫他打东,他决不会跑西。因此,吴王氏知道只有部队首长才有药搽这个犟小子的头,吴步高果然跑到连部找朱凌指导员倾诉“苦水”。
对于吴金才,朱凌是太熟悉了,几年来在一个战场冲锋,在一个草铺睡觉,在一个饭桶吃饭,朝夕相处,亲如兄弟。况且,朱凌还是吴金才的入党介绍人,因此,对吴金才结婚这件美事岂能不干涉?!
朱凌一听完吴步高的诉说,便命令通信员:“把吴金才找来。”
吴金才跟着通信员来到连部,心情忐忑不安:事情闹到组织这儿,他还能说什么呢?
吴金才跨进门:“报告指导员!”
朱凌说:“好,进来,我有事找你。”
吴金才走进门,看到大伯坐在那儿笑眯眯的,显是胸有成竹,便想:“他告了我状,一定是成功了,我就等着挨克吧。”
朱凌严肃地说:“你大伯同你母亲与你舅舅商量好了,要你回家结婚。我们批准你七天假,必要时还可以超假三天,十二月一日上午归队,部队那时驻扎在烟头庄,明白吗?”
吴金才答:“明白。可是……”
“没有可是,执行命令!”朱凌果断地说:“你去向排长请一下假,就回家。”
正说着,排长蔡学良来了,朱凌立即向蔡排长交待了有关事宜。
蔡排长对吴金才笑道:“快跟你大伯回去吧,我们这儿还要休整几天,你不要担心,回去结婚,给我们生了大儿子回来!”
大伯吴步高高兴极了,对朱凌和蔡学良等人又是握手又是作揖,乐滋滋地牵着吴金才的手回家。吴金才作为一个叱咤战场的勇士,从来还没有吃过败仗,如今却在吴步高手中败下阵来,心里满不是滋味。回到家,母亲吴王氏看到吴步高居然将自己的犟小子带回家来结婚,高兴得连忙做了几个小菜来慰劳吴步高。
吴金才虽然回家了,但是一穷二白,甚至连母亲栖身的破草房都是租借吴金宽的,那房子半边无墙,房中既无洞房应有的床,也无办喜事的粮食,甚至连新郎新娘穿的衣服,结婚用的被子也没有。看着家徒四壁,吴金才心里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是的,家中委实太穷了,几乎什么也没有,这也叫做结婚?
尽管穷,但都阻挡不了喜日子的到来,阻挡不了母亲吴王氏要为儿子娶媳妇的决心。没有房,没有床,没有衣服,没有粮食,吴王氏都有办法来对付:她从吴金才老叔那儿借了一间房和一张床,从吴金德家借了被面子,从陈明之家借了被胎,从吴金生家借了被里子,从刘建高家借了新郎穿的长衫,从姓夏的家借了新娘穿的衣服,从杨三友家借到驴打滚借一斤还二斤的粮食,吴金才的生父吴步高为了儿子结婚,特地将家中的猪杀了,用着办喜事。就这样,吴金才通过借百家物吃百家粮来结婚,想到这里,吴金才至今仍唏嘘不已。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那天是吴金才大喜日子。
天晴气朗,在明艳的阳光下,吴金才虽然不失少年人的稚气,但却充满青年人的朝气,充满一个革命军人的虎气,他穿上那一件借来的长衫,脚蹬那千层底的黑步鞋,特地理了发,梳了头,看上去还满有楷范。母亲看了,喜得合不拢嘴,一直笑着,看着儿子上了迎亲船,到射阳县七埠村她哥哥家去娶回媳妇王正英。
碧水寒流,原野萧瑟,两岸的树木大多落叶了,只有枫叶红染,绿柳袅娜,仿佛为吴金才留下许些美意。就是这样一艘乌篷小木船,在纷飞的战火中,在寒气的凛冽中,在令人不堪回首的贫困中,载来了满意的婚姻,载来了一对苦难人儿的天长地久。
那一夜,在跳跃的红烛光影中,吴金才看着清秀的妻子,有些内疚地说:“结婚都借人家房子,借人家床,借人家衣服,你受委屈了。”
王正英善解人意,说:“金才哥,我不会怪你的。”
吴金才说:“结了婚,我马快就回部队去,家里只留你和母亲,难为你了。”
王正英笑说:“你放心,我会守着的,我等你回来。”
吴金才又说:“妈妈身体不好,又多病,你得替我照顾妈妈。”
王正英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照顾妈妈。”
吴金才搂着娇小的妻子,看了看没有人闹新房的洞房,觉得有些落寞,便道:“会唱小曲吗,唱一个我听听?”
王正英羞涩地一笑,手指绞着衣角儿,轻声地唱了起来,那是当地一首民歌:
小扁担,软抽抽,
挑担白米上扬州。
哥哥大步前面奔,
妹在哥哥后面走。
青布褂,黑纽扣,
红头绳子绕花鬏。
我喜哥哥真英俊,
哥哥夸我好丫头。
针儿尖,线儿光,
做朵红花闹新房。
我是花儿哥是叶,
红花绿叶天地长。
歌儿甜美,歌儿清亮,仿佛是春天的阳光,一下子扫荡了吴金才心中郁久的寒意,他笑了,他感受到生活的暖意,感受到洞房的春意。那一刹那间,他真的感到醉了。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来时,吴金才和王正英又回到现实中,他们退回了借的房,借的床,借的衣,回到母亲租住的吴金虎的房子。
那是一间茅草房,土坯墙,夯土地,由于老旧,一面墙壁坏了,房屋失于修葺,外面下雨,内面滴漏,外面刮风,里面吹寒,母亲打的是土坯铺,一对新人的洞房里也是土坯铺,母亲盖着父亲留下来的老旧的被,净是棉花窟窿。吴金才夫妇盖的是部队带来的单薄的单人小被,两个人盖着,都遮不住身子,寒夜里冻得直哆嗦。更要命的是,到三朝时,家里已无粒粮充饥,生活的寒流撞击着一家三口人的心头。面对这样的窘境,做母亲的吴王氏首先哭了,王正英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吴金才看她们婆媳相对以泪洗面,心里发酸,泪水也在眼睛里滚着:老天啊,你也太不公平了,在吴金才结婚的大喜日子里,为什么这样充满苦涩?充满饥寒?充满泪水?!
一家三口哭了好一会儿,吴金才清醒过来,说:“妈妈,正英,你们不要哭了,我们的苦难都是地主老财给的,都是日本鬼子给的,只要我们打败日本鬼子,只要跟共产党走,穷人翻身解放作主人,我们就会幸福起来的。那时,没有房子会分到房子,没有田地会分到田地,没有粮食会分到粮食,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这一说,婆媳俩也全都擦干了泪水。为了解决饥荒问题,吴金才只好到岳父家打秋风,借了些粮食回来,供一家人度日。
短短十天过去了,吴金才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按期归队。那天早晨,母亲特地起个大早,为儿子做了些面饼,一来为儿子送行,二来给儿子路上充饥。那短暂的时光,在喜鹊的叫声中慢慢流逝,村子里鸡鸣狗吠,家家户户的草房上开始飘起浓浓淡淡的炊烟,村道上洋溢着稻草、沤猪食和男人们吸的劣质烟草气味儿。吴金才对这样的小村庄感到特别留恋。但是,为了民族的解放,为了人民的幸福,他走了,悄悄地在清晨的寒霜中走了。
母亲一直把他送到村头,反复叮咛:“金才呀,在部队要好好听首长的话,不要任性啊!有空就回家来看看,妈妈想你,你媳妇正英也想你,你要记着这个家。”想想,她又说:“算命的早就说过,你命大,可是,在战场上枪子儿不认人的,你凡事多一个心眼儿,要千万小心,再小心。我的话,你记住吗?”
“记住了,妈妈。”
吴金才走了,走了半里多路,回头来,还看见母亲在村头的寒风中伫立着,那瘦小的身体,在寒凝的天地中,象饱经风霜的老枣树,是那么多情,又是那么倔强,在遥望着儿子。吴金才不知道,做母亲的那时已是泪水滚滚,她在送别时给儿子的是喜色和笑脸,儿子走后那一腔孤独、那爱恋、那关心,全都化着滚滚的泪水扑落下来。吴金才更不知道,这村头一别,竟是他们母子的最后一诀,因为他从此南征北战,直打过鸭绿江,都没有空回家来看望母亲。后来,据妻子王正英说,母亲病逝前七天,天天在喊“金才,金才,妈妈想你,儿啊,快回来吧……”,一连喊了七天,最后无奈去世。因此,那母亲村头盼望的一瞬,象是摄影,永远定格在吴金才的脑海里。直到吴金才八十岁时,想起母亲,仍感到内疚,经常说:“妈妈,自古来忠孝不能两全啊,你就原谅儿吧,妈妈!”
那天,王正英将吴金才送了很远很远,小两口说了不少知心话儿,他们说未来,谈幸福,讲解放,以为新婚小别只是几个月的事儿。岂知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整整分别了六年,直到一九五0年十月,吴金才奉命从朝鲜率领部队回国参加国庆大阅兵,王正英才赶到北京与丈夫会面。
走得太远了,吴金才取下身上母亲给的干粮袋儿,那里面有母亲做的热呼呼香喷喷的麦面饼。
吴金才对王正英说:“家里缺粮,你带回去!”
王正英不肯,说:“金才哥,你要打仗,身体不要饿坏了,我们在家里饿着点儿,没事的。”
吴金才听着,想到家中要房没房,要田没田,要粮没粮,而且母亲病着,王正英当时也害着一身疥疮,没有钱治,今后日子她们婆媳俩不知道怎么过,想到这里,不禁鼻子一酸,心里直想哭。
王正英似乎体谅到丈夫的心境,不禁莞尔一笑:“哟,想哭吗?你一个军人,还劝我们别哭,你自己怎么想掉泪哪!别苦了,你打完日本鬼子回来,你耕田,我纺织,会有好日子过的。”
吴金才还能说些什么呢,世界上没有比宽容与理解更完美了,母亲理解他为革命冲锋陷阵,妻子理解他为人民出生入死,这可贵的理解啊,使他从此无后顾之忧,敢于厮杀。但是,他最终还是执意将干粮留下来,因为家中更需要这粮食。
吴金才说:“部队离这儿只有半天路程,我来个急行军,会赶上中饭的,现在不是去年大扫荡时期了,现在部队能吃得饱,你放心。”
就这样,新婚只有十天的一对新人难舍难分地分离了。当看到吴金才魁伟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田野时,王正英的心一下子空洞起来,她捂着脸,是哭着回去的。
是的,为了革命战争的胜利,吴金才一代革命战士要舍弃多少幸福,做出多大牺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