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九月三日下午三时,射阳县二区区大队长安进才找来周正森、吴金才和陈德祥,命令他们组成一个侦察小组,周正森任组长,连夜赶到草埝口日伪军据点,去侦察敌人动向,如果获得敌人将下乡扫荡的具体日期情报,必须在拂晓前到阜宁县沟墩镇西南方便桥,向区大队报告,紧急时可以吹牛角号传递信息。
牛角号是用牛角做成的号角,那是当时我解放区对付敌人扫荡的一种方式。由于声音传递速度较快,牛角号一吹,四乡八野的儿童团都会吹起牛角号,遥相呼应。有些村还敲起铜锣、铜盆,通知老百姓们坚壁清野,紧急跑反,使敌人找不到人,抢不到粮。在白天,有些地方还采用消息树的方式,看见鬼子出动,便将支在最高树上的枯树头拉下来,或是将耸立在大树上的小旗子降下来,这样,一村降,村村降,老百姓就知道鬼子要来扫荡了。
当时,区大队驻扎在辛庄西边的姜湾(现江苏省建湖县宝塔镇姜湾村陈宋墩),距离草埝口敌人据点二十多里路,路虽不多,但由于那是水网地区,河流多,沤田多,小桥少,路又小,加上夜行军,还是比较艰难的。
当日下午四时,根据安进才大队长的命令,吴金才等三人全部换上便衣,每人携带一支短枪,一支长枪,背上牛角号,装束结束后,侦察小组奉命出发。
经过两天艰难而危险的侦察,侦察小组获得比较准确的情报。这天下午七时,天落黑,周正森组长决定按原计划返回部队驻地。三个人从草埝口向阜宁县沟墩镇出发,他们必须在黎明前到达方便桥,向区大队汇报敌情。这两天,由于一直在敌人眼皮下工作,饥餐渴饮,无法睡觉,因此大家都感到非常疲劳,甚至走路都想打瞌睡。
在浓黑的夜色中,三个人走田塍,越小河,穿荆棘,忍受着饥饿和疲劳的袭击,在原野疾行着。
凌晨三时左右,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一条大河边。
河水荡漾,仿佛在轻轻地絮语,象是母亲在给孩子唱着柔情的催眠曲,小风也温柔,拂人手脸,那水面上泛起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漫漫地向天地扯去,仿佛在给欲睡的婴儿罩上一层柔情的纱幔。啊,天地多么象一只美好的床啊,三个在奔波和紧张中劳累了二天多的战士们,都分明感受到睡眠的巨大诱惑。
那时,开阔的水面没有一只船。组长周正森说:“咱们就在这儿等船,就先休息一会儿吧。”
三个战士怀抱着枪,席地而坐,朦胧中,远方有一两声狗吠,还有水草滩上兀地响起一二声鸟儿警惕的啼鸣,河水有节奏地轻拍着河岸,仿佛在轻轻说:睡吧,好孩子,这儿是多么的宁静;睡吧,睡吧,孩子,这儿是多么的美好……!于是,三个战士都渐入佳境,迷糊了起来。
在战争环境中的人是异常警醒的。忽然,水面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船橹声,三个战士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水面上来了一只船。
那已是黎明时分,天地间晨曦微微,且腾漫着缥缈的白雾。那船只在雾中行,也看不清船上影影绰绰有几许人。周正森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放声喊道:“喂──!船家,请到这儿来,我们要渡河!”
船上人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周正森一愣,不禁道:“你问这干嘛?你只管渡河!”
雾气中,船向这边驶来了,朦胧中,可以看出,船上还有不少人。
这时,沿河岸有一支数十人的队伍疾行过来,吴金才不禁一怔,小心地说:“注意,那边有队伍来了!”
是敌?是友?周正森他们不知道,便齐喊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那支队伍还在疾行,透过丛丛薄雾,可以看出,这是一支穿便衣的大队伍。吴金才想,也许是游击队吧。正想着,那支队伍忽然展开扇形向他们三人包围过来。
那边有人喊:“妈那巴子的,快说,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新四军的探子?”
三个新四军战士心里一激灵:遇上敌人了!他们拔出枪来,向敌人那边射击,敌人开始还击,枪弹扫得吴金才身边的灌木丛枝飞叶落。
由于有浓雾遮掩,开始时敌人还不明虚实,不敢放肆进攻,打了近一个小时后,雾气渐渐消逝,敌人也觉得对方枪声稀疏,显是人不太多,于是便放心大胆,狂呼道:
“你们投降吧!……”
“快些冲,捉活的!”
周正森低声对吴金才和陈德祥说:“敌强我弱,咱们不必纠缠,趁着现在还有点雾气,我们赶紧突围,要向安大队长报告敌情。”
吴金才说:“组长,你和德祥同志突围,我来掩护!”
周正森说:“不,你们还小,你们走,我来掩护!”
吴金才说:“不用争了,你们掌握情报比我全面一些,好向安大队长报告。这儿河流多,你们水性比不过我,我掩护,危险时可以打水肚里走。就是抓住我,我年纪小,脸上又没有写上新四军的字,不怕的。你们快走吧!”
这时,敌人更近了。
吴金才推了周正森和陈德祥一把,说:“你们向西边跑,快!”
周正森与陈德祥觉得吴金才的话有理,便道:“小心!”说着,便向西跑去,很快消失在雾气中。
吴金才打着枪,且走且退,直朝东北方向跑去,将敌人吸引到与周正森陈德祥撤退的相反方向。由于枪声的诱导,敌人果然上钩了,直向吴金才追击过去。
雾气终于消失殆尽,吴金才全身暴露在敌人面前。敌人发现追赶半天,只是追击的一个穿便衣的不知来自何方的毛头小子,越发震怒,穷追不舍。
吴金才回身打了几枪,趁着敌人缓了一缓的功夫,跳进一条河里,这是一条小河,吴金才奋力向对岸游了过去。敌人一边打着枪,一边高喊:
“投降,快快投降!”
“捉活的,皇军要活口!”
呼拉拉,一大批敌人跳了下河,直冲吴金才游了过来。
吴金才飞快爬上岸去,操起长枪回身就打,可这节骨眼上,长枪保险机滑槽,打不响了。吴金才十分焦急,拔出手枪来打,刚开几枪,对岸凶猛的火力便压了过来,直打得吴金才抬不起头来。眼看敌人就要爬上岸来。吴金才想起老首长安进才讲游击战争战略战术时说过:“游击战争的全部精髓就在于一个活字,因时因地因人制宜,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于是,他就地滚了几滚,避开敌人的火力,又向前冲去。
可是,想摆脱敌人是何等的难啊。一方面,他是孤身一人,而敌人是一个连的兵力,武器精良,有船在水上游弋。另一方面,他是几天不睡觉,饥肠辘辘,而敌人是酒足饭饱,身强力壮,其中不乏魁形大汉。这一比,他显然是落在下风。
可是,他少年来的性格就是不屈服命运,他想,就是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要逃脱敌人的魔爪。于是,他拼命奔着,在子弹的追击声中,他被草绊了几个跟头,头脸都跌肿了。他顾不上疼,又奋勇跳下另一条河,他希望河流给他生的奇迹,能够避开敌人。这时,敌人也扑咚扑咚纷纷跳下河。
吴金才感到长枪太沉,有些累赘,加上枪早已不响了,他想:好伙计,只好委屈你了,先在这儿安息吧。于是,他吃个猛子,将长枪埋进河里,又拼命挣扎上岸,一边跑,一边回身向追来的敌人射击。
在吴金才前面的路上,一辆巨大的风车呼呼的旋转着,那高耸的风帆鼓荡着风儿,如同撒欢的马儿,在拼命地围着一个大圆圈奔驰着。风车呻吟着,是不堪重负的呻吟。(风车是旧时代苏北地区农村车水的工具,圆形。木质结构,有十多只风帆,高同船上桅杆相似。风催动风帆,风帆拖动风车旋转着,通过一定机构将河里水车上岸来。)
敌人更近了,纷沓的脚步声敲得大地也有些震颤。吴金才发现,前面的大道上,也同时出现了敌人,张牙舞爪地向他扑了过来。
当时,也不知是吴金才宁愿选择死,不愿被敌人活捉,还是匆忙中没有留心风车,或是浑身疲惫头脑发黑,总之,他一头撞到风车上,脑袋鲜血喷溅,顿时昏死了过去。
伪军连长走上前来,狞笑着朝吴金才身上踢了几脚,骂道:“妈的,看你还跑!再跑,老子叫你脑袋开花──抬走!”
于是,昏迷不醒的吴金才就这样被捕了。
当吴金才醒了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屋子里,身下是一蓬散发着腐烂臭气的稻草,满屋子充满着烂草味和刺鼻的尿骚味儿。蟋蟀在屋角鸣叫,蚊虫在吴金才身边飞舞,它们轮番攻击着吴金才,贪婪地吮吸着年轻人的血。看了一会儿,吴金才感到十分虚弱,脑袋炸着一般疼,悠了一会儿,他又昏了过去。
第二次醒过来时,是一个下午,吴金才觉得口渴,叫道:“水,水,我要喝水……”。
一个看守他的伪军给他打来了水。水,真的是生命的源泉,刚才还如火烤灼的身体,喝了水后,顿时感到清凉多了,力气也渐渐回复到吴金才身体中,就这样,他在黑屋子里躺了七八天,才从死神手中夺回了生命。
人在孤独寂静的时候,过去的生活常常溜到脑海里来。监门外有一条粟色大狼狗,经常到吴金才监房边,它东嗅嗅,西闻闻,还抬起不可一世的狼眼,龇牙裂嘴地瞪看吴金才。也许它贪婪地梦想:这个还是孩子似的大个儿,何时才能成为它一顿美餐啊。于是,它对着吴金才看着,看着,涎水就从嘴角滴了出来。
吴金才憎恨狼狗,操起监室里一块土坷儿,朝狼狗砸了过去,狼狗咆哮着,倒退了几步。在狼狗看来,这个小子可真的够狠。当吴金才再一次作势威胁它时,它终于害怕起来,夹着尾巴逃跑了。
吴金才憎恨狼狗,就象他憎恨日本鬼子一样,是有历史缘故的。
吴金才九岁时随母亲渡过长江,来到苏州父亲身边。当时,父亲吴步桥在苏州纽扣厂,他一边做工,一边为党开展工人运动。纽扣厂有许多来自苏北阜宁的同乡,他们的孩子都在小学读书。于是,吴步桥便将吴金才送到那所小学读书。
早晨,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几个同乡的孩子们操着一样的乡音,穿着差不多的土里土气的衣服,一块儿蹦蹦跳跳去上学,比在乡间上私塾还别有滋味儿。
小学在苏州阊门,离吴金才的家还有三里路。途中要经过一片外国人居住区,人们称那是外国的小租界,特别是在一家日本人的别墅前,常常蹿出一条龇牙咧嘴凶猛的大狼狗,直朝孩子们扑了过来。
孩子们被吓坏了,魂飘魄散,每逢走到这一路段,全都小心翼翼地躲着走,惟恐被狼狗咬得鲜血淋漓。
吴金才非常气愤,对小伙伴们说:“这狼狗也太狂了,得想办法教训教训它!”
小伙伴吴金龙说:“你不要惹它,狗恶,狗养的日本人更恶,他们专抓我们中国小孩打毒针,搞试验,一打针,人就痴了,就疯了,就死了,你惹不起的。”
吴金才在苏州居住时间短,还不太相信日本人真的这么可恶。有一次,血的经历教训了他,使他真正懂得日本人的卑鄙和可恶。
那一天,放晚学,吴金才和小伙伴们刚走到日本人别墅地段,那日本人又放出狼狗,直朝一个瘦弱的孩子扑来。吴金才一看,迅猛回头冲上前去,拿身子掩住小伙伴。那狼狗也是欺弱怕强的种,一看到人高马大的吴金才挡了过来,不禁一怔,不敢动弹。但是,狗的天性又是极善吓唬人的,它见扑不到人,便恶狠狠地嚎吠起来。
吴金才也不敢动弹,只是摆出要拼命厮打的姿势,他是希望吓跑了狗。
这时,别墅里冲出一个日本打手来,他不分青红皂白,手挥竹片,狠狠朝吴金才鞭打过来,吴金才侧身闪过,那竹鞭便猛击在吴金才手上,吴金才顿时感到钻心的痛,那伤手立即流出鲜红的血来,无名指指甲也被打裂了。吴金才直气得横眉立眼,想要理论。
同学吴金龙冲上前来,扯住吴金才,说:“日本人是最不讲理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快跑啊!”话未说完,只见那竹鞭又狠狠挥击过来。
吴金才一个滑溜,闪开身去,同小伙伴们跑走了。
就这样,日本人在吴金才心灵里第一次播下仇恨的种子,成为他后来在战场上挥起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力量源泉。那天,吴金才手在滴血,心灵更在泣血:“在中国的土地上,怎么能让日本人这样疯狂?”他怕母亲看了心疼,便在斜阳里,跑到河边,用手指在河滩上挖了一些黄泥,捂压住流血的伤口,直到华灯初上时份,才偷偷跑回家去。
母亲发现吴金才手上涂满了泥,神情怪怪的,便问:“你干什么去了,手弄得这样脏。”
吴金才说:“我玩泥巴去了。”
母亲说:“好没出息,这么大孩子不读书,去玩泥巴儿,告诉你爷,看不揍你!”
因此,他一看到狼狗,就忍不住想要鞭打它,教训它。
敌人将吴金才关了几天,便迫不及待地提审他,想从他嘴中挖出新四军的动向,抗日民主政府人员名单,共产党地下组织和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东西。
第一次提审时,伪军一个姓姜的连长就摆出了老虎凳、皮鞭、辣椒水、吊索等刑具。
伪连长喝问道:“说,你是干什么的?”
吴金才道:“我是割稻子的。”
伪连长生气道:“妈的,割稻子的会打什么枪,你分明是戏弄老子。真是不打不识相,来人,给我吊起来打,狠狠打!”
果然来了几个伪军,七手八脚地将吴金才绑着吊了起来,那溅着水的皮鞭,象恶毒的蛇一般,在吴金才身上飞舞,鞭声呼呼,一抽就是一个血印儿,吴金才身上顿时被皮鞭儿咬得血肉淋漓,疼痛肆意咬噬着吴金才的心,他直疼得两眼发黑,几度昏死过去,又被一桶桶凉水泼醒过来。
伪军姜连长狞笑道:“你还硬不硬,你讲不讲,说,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吴金才说:“我是当兵的。”
伪连长笑道:“这还差不多,快说,当的什么兵,是新四军哪个部队的?”
吴金才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当老百姓的兵。”
伪连长急了:“妈的,还卖关子,什么叫老百姓的兵?”
吴金才道:“就是打日本鬼子的兵。”
伪军连长骂道:“不要胡说日本鬼子,叫皇军。你不是共产党,你为什么要打皇军?”
吴金才来火了:“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你看见吗?日本鬼子烧了我们那么多房,你看见吗?日本鬼子抢了我们那么多东西,奸淫了我们那么多姐妹,你看见吗?你看不见,我都亲身经历了,你说,我能不打日本鬼子吗?你也是中国人啊,你也有祖宗父母啊,你逼我干什么?”
吴金才的话,让一旁的伪军听得耸然动容,伪军连长也觉得一时无话可说,便喝道:“先押下去,你不说,让我慢慢折磨你,看是你嘴硬,还是我皮鞭强。”
过了几天,伪军连长又开始审问。那门口不但守卫着伪军,而且还有日本鬼子牵来大狼狗,虎视眈眈地威胁着吴金才。连长的太太小白菜也来看戏儿。
伪连长沉着脸,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吴金才答:“我是当地老百姓。”
由于吴金才穿着便衣,说的是当地土话,人也精瘦,看上去还是个孩子,让人看去,的确象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
伪军连长怒了:“放你娘的臭屁,你是老百姓,打起枪来怎么训练有素?你就是新四军,你就是共产党,快说,你是哪个部队的?领导人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在哪儿?”
吴金才有些好笑:“会打枪就是新四军?会打枪就是共产党?长官,莫非你也是新四军共产党了?”
吴金才的话,让门里门外听审的伪军们都嘻嘻哈哈笑起来。伪连长感到恼羞成怒,一拍桌子,吼道:“你他妈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有药搽你的头!来人,给我狠狠灌他辣椒水!”
于是,几个如狼似虎的伪军冲了上来,将吴金才绑倒在老虎凳,先将碗口粗的竹杠子压在吴金才腿上,几个彪形大汉用力压下,顿时,吴金才感到眼冒金星,腿上骨节钻心的痛,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虚汗来。
一个连云港的伪军排长,用手枪敲打着吴金才的脑袋,吼道:“你说不说?再不说,老子就毙了你!”
吴金才下喘着粗气道:“你让我说什么?我都说了,你又不相信。”
那伪军排长将手枪狠劲地敲下去,顿时,吴金才头上肿出一个粟子形来。那伪排长骂道:“真是死不开化,灌他妈的,让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受受活罪!”
于是,一人握住吴金才的嘴,让他合不上口,另一人提起辣椒水直朝吴金才嘴里鼻子里灌了过去。可怜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就被敌人摧残着,在敌人淫威下挣扎着,这哪里是辣椒水,分明是火,一路烧燎着吴金才的心肺;分明是刀,一路刺割吴金才瘦小的身体。吴金才早在掩护战友撤退那一会儿,就不想活了,经过几次生死,他早就不惧怕死了,在痛苦中,他大吼一声,又一次昏死了过去。直至老年,吴金才还深受那次辣椒水之害,肺子被灌了辣椒水后,受到严重伤害,因此,肺气肿病一直追随着这位年迈的老人,使他终生痛苦不堪。
敌人实在不明白吴金才的底细,因为他人又小,穿着便衣,虽然知道他会打枪,有一手好枪法,而且肯定知道他不是和平军,也不会是中央军,但是根据打他鞭子压他扛子灌他辣椒水也问不出什么来的情况,敌人也不能肯定他就是新四军。因为在他们看来,天下哪里有被打得死去活来却不肯吐实一句话的道理。他们分析,可能这小子的确是乡下几个毛头小伙自发组织的自卫队,他根本就不知道新四军是什么,更谈不上知道新四军的领导人了。再说,参加共产党要年满十八岁,而这个毛头小伙才十七岁,自然不会是什么共产党人。
虽然敌人这样分析,但是他们还不死心,怕是有诈,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又隔了十多天,当吴金才从死神手中夺回命来,身体稍好一些时,日伪军便派人送信给在陈桥的吴金才母亲吴王氏,让她到据点里来探监。
吴王氏接到通知,哭泣着来了,陪她来的是一位青年小伙子,据介绍是吴金才的哥哥。
伪军连长首先召见了他们,他对吴王氏说:“你儿子胆敢袭击皇军,他是什么人?是不是新四军,是不是共产党?”
吴王氏陪着笑脸说:“我儿子天天在家里陪着我,给我种田,给我撑船,乡亲们都天天见着他,他怎么会是新四军共产党?”
伪军连长嘿嘿冷笑道:“你也不别给他遮羞了,他那一手好枪法,纯是老八路调教出来的角色,还有,我们追击他很长时间,他会利用地形,会摸爬滚打,会使心眼儿,简直同新四军一个模子脱的,他不是新四军还会是谁?”
吴王氏道:“老总,你就不知道了,他会打枪,那是他从小跟他爷学的好枪法,他从小就会打猎,一打一个准……。”
伪军连长打断她的话,怒声道:“你也别装蒜了,不是新四军,半夜三更到离你家陈桥那么远的地方冲什么魂?不可能的!他一定是新四军,你给我告诫他,只要他交待自己是新四军,交待谁是共产党,谁是他的领导人,交待他们的组织,我就放他一马,否则就别想从这里活着出去。去吧,好好劝说劝说你的儿子,人以识时务为俊杰,是死是活,全在他嘴里一句话!”
吴金才从铁窗里看到母亲前来探监,顿时激动得眼睛发亮起来,因为他分明看见母亲身后的小伙子,不是他的哥哥,而是同他出生入死的好战友陈德祥。显然,他是组织派他来探望的。
吴金才走上前来,从铁窗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陈德祥的手,许久不放。他噙着泪水,瞟了一眼门外守监的伪军,轻声说:“兄弟们还好吗?”
陈德祥说:“都好,大家都想你!大哥特别关心你,要你安心养伤,待机返回。”
吴金才听得明白,这个大哥就是他敬爱的安进才大队长啊。吴进才不知道,他一被俘后,区大队就特别关注吴金才的安危,特意嘱我地下党有关人员照顾他。当时在敌伪政权中当伪乡长的我地下党员唐洪才及唐仁同志,在向区大队汇报吴金才在敌人狱中的表现时,全都夸他是个硬骨头,顶住了敌人的严刑拷打,什么都不肯说。因此,组织上更关心这个才十七岁的小侦察员,特地派陈德祥来同他联系。
吴金才激动地对陈德祥说:“请给我向大哥和兄弟们带个信,我没事的,我会挺住!”说完,他又握住母亲的手,刚说了一声:“妈妈……”,便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了。
吴王氏也心如刀绞,半晌说不出话来。尽管她曾为儿子的被捕昼夜哭泣过,但是当着儿子的面,这个做母亲的还是忍着泪,她拍拍儿子的肩头,轻声说:“好孩子,你在这里情况妈妈都知道,你做得对!”
吴金才感到惊奇:“妈妈,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吴王氏说:“当然,妈妈什么都知道,你的这位哥哥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也为我安排好生活,你就别担心吧!”
吴金才朝陈德祥投去感激的一瞥。
陈德祥说:“也不是我,是大哥让我这样办的。”
吴金才自然知道战友话中深意,他好想念自己朝夕与共的好战友们啊,好想念大哥安进才啊!。
做母亲的连忙朝吴金才使个眼色,呶了呶嘴,示意那里有看守的伪军,提起食篮子,笑道:“你看,你大哥给你带来许多好吃的,你就补补身子吧。”
吴金才小声地说:“放心,我身子会好的,我一定能活下去!我告诉过他们,我是打鬼子的,我将来还会打鬼子,我就是到阎王那儿,还要拉上一队人打鬼子,直到把鬼子赶出我们的家乡,赶出我的祖国。”
敌人安排的劝降戏,其实给了吴金才一个机会,使他知道组织在关怀着他,使他知道他并不孤独,他的身后有千百万战友,有着共产党,这一来,他的信心更足了,意志更坚强了。尽管牢房黑暗,臭气逼人;尽管敌人的皮鞭天天来折磨他;尽管蚊虫虱子天天在咬噬着他的肌体,他还是坚守着他那纯美的一方心灵,在那里,充满阳光,充满力量,那是党的阳光,那是革命的力量啊!
又过了半个月,敌人又设计出一个阴谋:他们突然袭击吴金才的家乡陈桥,将吴金才绑着,吊在陈桥镇后庄东头老乡王正涛家的打麦场一棵树上。同时,用刺刀将几百个男女老少乡亲们逼上场来。
吴金才扫视了场上人一眼,心里不禁一惊,因为他发现当时抗日民主政府陈桥乡乡长王秀文也在其中,由于王秀文的家住在陈桥小学南边,在敌人袭击中,也被仓促地赶上场来。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还有不少吴金才认识的地方党的干部,例如当时陈桥乡的指导员马步尧等人,因为打从主力部队地方化后,吴金才作为侦察员,要经常同他们打交道,所以相互很是熟识的。特别令吴金才激动的是,人群中还有他的好班长周正森,正在向他示意,让他不要怕。
伪军连长用鞭子指着场上的人,问吴金才:“说,这里谁是共产党干部?谁是新四军家属?”
吴金才默默地扫视了全场一眼,他看到乡亲们激动的不安的焦虑的目光,心里说:“同志们,请放心吧,我吴金才不是胆小鬼,我会掩护你们的。”于是,他抬起被纱布紧裹着的受伤的头来,摇摇头:“不知道,不认识。”
伪军连长气坏了,他走上前,“啪啪啪”地连抽了吴金才十几鞭子,骂道:“你妈的巴子的,你想找死啊!你说不知道,你不是陈桥人吗,你怎么会不认识?你想戏弄我?”
吴金才嘴里被打出血来,从口角流溢出来。他仍被吊着无法动弹,双眼射出怒火:“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不要逼我,我不是这里人。”
伪军连长道:“你不就是陈桥人吗?”
吴金才说:“陈桥大着呢,我是陈桥东边河北的人,这里人,就是打死我也不认识。”
伪军连长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不远处枪声似爆豆般的急响起来,那是周正森安排的民兵们,想乱枪袭击,乘机夺下吴金才。
伪军们慌了,喊道:“新四军来了!”于是,他们拖着受伤的吴金才,急匆匆地撤退了。他们本来想从吴金才嘴里挖出一大帮共产党干部和新四军家属,但岂知吴金才的嘴铁紧得很,没有问出一丝儿有价值的情报,最后没有从陈桥镇带走一个人,只好灰溜溜地撤走了。
直到改革开放年代,陈桥镇当年在场的老一辈人还津津乐道陈桥逼供的事件,夸说吴金才勇敢。王秀文同志解放后任县委委员,上冈中学校长,马步尧同志任县生产资料公司经理,王正中同志任饮服公司经理,全都敬佩吴金才宁死不屈的精神。马步尧回忆说:“当时,吴金才被打,他把嘴里一口血吐在伪军当官的脸上,就是不交待。那时,我们的游击队打枪,我说,你们还不快走,路一切断,你们就跑不了。敌人一听这话,连抓的鸡、鸭也不要了,一个人也未抓,吓得立即撤出,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回到据点后,敌人又将吴金才扔到黑牢房里,让蚊虫们修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