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金才率领部队随大军兵锋直指南粤,解放全国后,他又奉命与战士们从广州乘火车北上,重返东北,进驻黑龙江省的佳木斯。
这一次,部队任务不是打仗,而是开展军垦,种植大豆。
东北有好辽阔的原野啊!
那原野一眼也望不到边,冬季的时候,站在这片荒原上,到处是平展展的白雪,四野里没有人家,没有炊烟,没有鸟儿,只有寂静,寂静得如同没有生命的月球。春天的时候,冰融了,雪化了,那肥沃的土地好象发了酵的面包,又松软,又油润。
吴金才率领炮兵营的健儿们来到这片土地上,给古老的大地带来了蓬勃的生机。拖拉机排着整齐的队列,轰隆隆地前进着,闪亮的犁铧在原野上犁出一道道油黑的土浪。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几匹野狼,执着地跟在拖拉机后面,欢乐地跑来跳去,原来它们在追捕着被拖拉机翻耕出来的地鼠们──这可是它们肥美的早餐啊!
过了三月,天气越来越暖和,吴金才和战士们播种的大豆,全都从土地里探出了头,那青青的枝叶,绿染了古老的北大荒,漫天漫野都是长势旺盛的大豆。有时,在夏初时节的小雨中,吴金才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他看着这连天起伏丰收在望的庄稼,心里泛出甜意儿,他似乎能听得出满地大豆拔节的声音,那是自由的声音,那是充满朝气的声音,那是渴望生长的声音。啊,只有久经战火的战士,才深深感受得到这和平的醉人啊!
和平是醉人的,但是,更醉人的是战士们满怀乡思。乡情,它如同陈年老酒,时间愈久,就愈是醇厚,愈是芬香。
是的,吴金才和战士们一样,离开家乡都许久了,有时,在睡梦中,吴金才都在问:妈妈,你好吗?妻子,你也好吗?
过去,在纷飞的炮火中,吴金才以身许国,自是将浓郁的乡思硬是压在心底,只有睡梦中,才会梦到江苏,梦见苏北平原那清清的流水,那满野金黄色的油菜花儿,那端午节的香荷包儿,那七月半满河的荷叶灯儿。
现在,打从广州回师到佳木斯军垦来,吴金才想回乡探家的念头越来越蠢蠢欲动。于是,他也同炮兵营战士们一样,打了探亲报告。上级首长很是了解战士们的心愿,很快就批准了一批战士回家探亲。由于党的纪律是要求干部们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因此,吴金才等人被安排在第二批。接到军部安排的通知,他的心欢跳了起来,他仿佛明天就要回家一样,特意理了发,洗了衣服,遥望着南天,吴金才纵情欢呼:
“妈妈,你等着吧,儿子就要回家看望你啦!”
可是,他的幸福,很快就化为云烟,为战争的炮火击得粉碎。
1950年6月25日,朝鲜爆发了内战,美国从内战中嗅到机遇,不失时机地率领大批仆从国的军队,从朝鲜仁川登陆,从三八线大举向北方进攻。一时间,天上飞机呼啸,地上坦克轰鸣,海中军舰飞驶,朝鲜顿时沉浸在弹与火的血海里。
10月19日,美军占领了朝鲜首都平壤,按理说,他们占领了人家首都,应当满足了,可是,美国佬的欲壑难填,他们的最终目标还是在北方。于是,魔鬼的铁流,乘胜向平壤以北碾了过来,挺进,再挺进,轰炸,再轰炸,直逼中朝边境的鸭绿江边。
当时,我年轻的共和国才满一周岁,半个世纪来连绵不断的战争,使中华大地千孔百疮。国民党的破坏,土匪们的袭击,象如山的废墟一样沉重地压在党和人民头上,真是百废待兴啊!因此,就中国人民愿望来说,四亿五千万人民渴望和平,渴望安宁,我们连一天都不愿打仗!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愿打,美国及其仆从国却硬将炮弹肆意扔到你的家门口,甚至扔到我东北边境的土地上,硬逼着你打。
面对这种肆无忌惮的挑衅,你能撒手不管吗?你能埋头受辱吗?不能!
面对美帝国主义的猖狂进攻,党中央毛主席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决定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由中央人民政府人民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彭德怀,出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率领志愿军指战员们,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出兵朝鲜,抗击美帝。
作为军人,吴金才打从朝鲜内战爆发始,就一直关注着战情,同时也隐约感到,自己正在向战争的边缘走去。
果然,中央军委紧急通知:部队干部一律停止休假,已经休假的必须电令按期归队。同时,要求各部队作好战斗准备,防止美国及其仆从国利用朝鲜作跳板,大举侵略我国。
战争的警号已经拉响。
吴金才根据上级命令,迅速将所种的大豆及拖拉机等机械设备,全部移交给地方政府。他率领炮兵营从黑龙江省的佳木斯,紧急开赴到牡丹江,在这里等待军部新的命令。
那时,吴金才炮兵营隶属于炮八师四十七团。打从六月起,他们营就改装了苏式152加榴炮,这种大炮同时具有加农炮和榴弹炮两种炮的弹道性能,威力较大,能够破坏敌人较坚固的军事设施。射程达17000米,是当时我军火力最猛射程最远的新式武器。
为了适应新的战争需要,吴金才受团部委派,到沈阳高级炮校培训了三个月,通过认真学习,使吴金才不仅比较系统地学习了新式大炮的结构、射击原理等理论知识,而且掌握了炮击技术。三个月培训结束后,他又返回到牡丹江市,率领部队天天作艰苦的实弹训练。
九月的一天,吴金才正在指挥各连开展军事演习,这时,他的警卫员跑了过来:“报告,营长,你的信。”
吴金才接过信来,心里不禁直打哆嗦:那竟是一封火烧三角信!
在吴金才家乡,有这样的传统习惯,凡是信封中烧上三个角洞,就表示这是一封亲人病情危急的信,三个黑黑的小火洞表示三个字:急,急!急!!
信是母亲吴王氏写来的,信中说;
“金才儿啊,打从四四年冬月你回家一次,同正英结婚后,你离家都六年了,你还想你的妈妈吗?你不想回来看看你妈妈吗?
“儿啊,想你出生后,真是骨瘦如柴啊。是妈妈用奶水将你养壮养胖。夏家地主想用几斗米买了你去,是祖母奶奶硬是不让,让你爷与你妈妈把你抱回家来养着。
“那时,你个子长大了,奶水不够吃了,妈妈硬是将生大米放在嘴里嚼得稀烂,然后用小火慢熬,煮成米汤粥喂你。你知道吗,做妈妈的一天要嚼多少米,那牙床都嚼酸了,但是妈妈愿意,妈妈高兴,只盼儿子能长大成人。
“儿啊,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伤风感冒不能出汗,家里穷,又请不起医买不起药,妈妈硬是把你搂在怀里捂啊,把你冰冻的身子捂暖了,捂得出汗了,妈妈受点苦,只要你好,心里甜啊。
“现在,妈妈病了,病得昏迷几次了。过去,你打鬼子,打蒋匪,你没空回来,妈妈是个明白人,妈妈不怪你。现在,国家解放了,你还不回来吗,你难道忘记妈妈了吗?你出去六年了,你难道忘记你新婚就离别的妻子吗?
“金才儿,你知道妈妈的病是哪里来的吗?妈妈想你啊,儿行千里母担扰,你一天不回来,妈妈就忧愁一天,病就加重一天。
“儿啊,好金才儿啊,你就可怜可怜你苦命的妈妈吧,你就回来看看爱你想你的妈妈吧!金才儿,你快回来吧,妈妈等着你啊!……”
吴金才看到这里,感到心碎了,眼中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在演兵场上徘徊着:一方面,母亲病情危急,命在旦夕,作为人子,此时不能晨昏服侍,心中觉得实在对不起母亲。另一方面,作为战士,正在守卫着祖国的边防。目前,美国大兵悍然将战火烧到我国的鸭绿江畔,年轻的共和国正处于危险之际,这时,根据军委规定,作为党员干部,不能请假回家探亲。如果弃大义而为私利,忘记了党和军队对自己的多年培养,就会使他实在愧对党,愧对祖国和人民。怎么办,怎么办?!真的是左右为难啊!
有时,他对自己说:吴金才,你真是混蛋,你还是人子吗?母亲从小将你养大,含辛茹苦,可是,她现在病了,想见你一眼,你都不能满足这最起码的要求?你生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有时,他又对自己说:不能啊,吴金才,一个共产党人,不仅是母亲的儿子,更是五亿人民的儿子。自古来,忠孝不能两全,岳母在民族英雄岳飞身上刺字,不就是“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吗?现在,国家困难,人民面对战火,党在召唤,作为战士,作为党员,责任重于泰山。在部队即将开上战场之际,千万不能请假啊,千万不能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啊!
可是,母亲,那劳苦终生的母亲,该怎么办呢……
夜色扑落下来,吴金才一个人独自在野地里呆着,他几乎在这两难的困境中无法自拔,母亲信中的字,全都化成母亲自怨自艾的声音,化成一种良心的谴责,化成一种扑之不散的郁火,在他心田上燃烧着。
原野上,劲风吹动着满林的树叶,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夜风虽然凉冰冰的,却难以平息他心中的悲情与焦躁。
吴金才哭了,他嘴里咬着草叶子,为的是不让哭声放肆地流出来。
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按上他的肩头,吴金才回头一看:是团政委刘化宁。
刘化宁政委关切地说:“金才同志,听说,今天你接到家乡火烧三角信,是怎么一回事啊?”
吴金才说:“政委,信中说,我母亲病危,她想我,要我回去……”
刘政委望着遥远的南天,神色有些黯然:“我们这些革命战士啊,欠家里的债,实在是太多了。可是,自古来,忠孝不能两全啊。现在,美帝国主义正在蠢蠢欲动,他们要跨过鸭绿江,要侵略中国,要扼杀我年轻的共和国,这是危亡多事之秋,金才,你是一个老党员,老战士了,这时,你说,能请假探亲吗?”
吴金才站定脚,硬铮铮地对刘化宁说:“请政委放心,我受过党的多年教育,我知道,在任何时候,共产党员都要把党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把祖国和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母亲病危,尽管我很痛苦,但是,我不会请假的!我要积极备战,随时准备听从党命令,开上前线去。”
刘政委笑了,对这样的钢铁战士,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温和地搂着吴金才的肩,慢慢地向营房走去。
当夜,吴金才夜不成眠,他先是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
儿读了您老人家的信,直如万箭穿心一般难受。是的,六年来,儿在外奔波,未能尽孝,心内非常惭愧。本来,部队已经安排儿第二批回乡探亲。那时,儿高兴啊,归心如箭,真想早日见到您。可是,现在不能了,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烧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把刺刀对准我们年轻共和国的脖子了,部队首长通知干部一律停止探亲,已探亲的全部归队,未探亲取消计划。妈妈,你说,我这时能当逃兵吗?原谅儿,妈妈,大敌当前,暂时不能回去了。盼您保重身体,积极治病,等我打完胜仗,就一定回苏北老家去。妈妈,请你相信,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圆的。”
随后,他意犹未尽,又给妻子王正英写了一封信,信中除了问好外,直接要求她:
“你是共产党员,党的道理你也懂得多,我们应当将党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因为国家的事业,党的事业,再小也是大事,家庭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共产党员要时刻听从党的召唤。请你好好服侍妈妈,等我回来。”
信发出后,吴金才又忘我地投入准备出国作战的备战工作。岂知仅仅隔了三天,吴金才又接到一封火烧三角信。他顿时悲从中来。因为那封火烧三角信的三角洞中间,出现一个又黑又大的火烧洞,这是一个人已断气的丧事信息。他知道母亲已经归天了。
吴金才一个人跑到营房后的小树林里,不禁放声痛哭:妈妈,我敬爱的妈妈呀,你儿子为了保家卫国,不能给你尽孝,不能为你送终,你就原谅儿子吧。儿子已让儿媳替儿给你安排后事,敬爱的妈妈,你就安息吧。
最让吴金才柔肠寸断的是,信中说:吴金才妈妈在临终前的七天,日日夜夜都在喊:儿啊,金才儿啊,你快回来吧,妈妈想你哪!吴金才仿佛听到母亲从南国传来这样悲怆的呼叫声,渴望声。
那一夜,他哭到月儿西斜,才迷迷糊糊睡去。
部队首长知道吴金才母亲不幸逝世,特地给王正英寄去五十元钱及慰问信。吴金才知道,那五十元在当时相当有价值的,试换算,当时物价是二分钱一个鸡蛋,这五十元要买多少东西啊。在此之前,39军曾在1948年3月专程派人从东北到苏北盐阜老区慰问军烈属,当时吴金才母亲也领到救济粮和慰问信,知道吴金才在部队屡立战功,感到非常自豪。
第二天,部队接到命令,开赴中朝边境。吴金才强压悲痛,率领全营战士乘火车开往安东。(即现在辽宁省的丹东市)面对滔滔的鸭绿江,听着江对岸时疏时密时猛时轻的炮火声,吴金才将二封火烧三角信珍藏在怀里,他的心,已经飞向对岸,飞向肉搏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