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梨树已经长了几百年,每一株都有两三层楼高。每年秋天采果摘果,是黄河边这个村子最热闹的时节,人们利用三角支架的原理,架起云梯,采摘挂在枝头沉甸甸的果实。
这种云梯由一根主梯和两根戗杆组成。主梯是本是一根又长又长又结实的椽子,依一定间隔横穿一个横档,上可手把,下可脚踩,底部套一个铁制双叉,可轻松插入泥土之中。别两根细一点的椽子顶上穿个结实的小绳圈,一左一右,用绳圈交叉套在主梯上部的横档,再一绕一顶,将底端顶在泥土里,和主梯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支架。爬高上低方便,拆卸腾挪也方便 。村民们根本想不到,这种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劳作方式,在30多年后,竟然快要失传,为了保护,竟然被会成为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1981年秋,当果子已全部抬进了生产队的果子窖后,村里并没有像往年一样平静下来。包产到户正在全中国搞得轰轰烈烈 ,别的县、乡早一年把地分到各家名下,单干后的农户个个干劲十足,年底的收成都比往年要好得多。黄河边的这个村子要包产到户,比别的地方要麻烦很多,到底按地亩数分,还是按树论棵分,大家意见不一,左右为难。吵嚷了许久,比别的地方又多拖了一年,最终还是决定按树论棵分,毕竟,他们种的是高田,树就是他们的“田”。
树按品种按产果量被划成了三六九等,这一天村民集中到大队部抓阄分树。彩娣妈悄悄挪到队长身边,低声说:“别的抓到什么是什么,我院子里那棵必须是我家的。”队长说看你手气啊!彩娣妈说我不管,我就要这棵。 队长说那我说了也不算,你问问大家能同意不。
彩娣妈呼一下站起来,对着吵吵嚷嚷的人群大声喊:“我院子里的这棵冬果,就分给我们家吧!大家同意不?”这棵冬果树往年结果多,产量高,大家都要分给自家,彩娣妈这么一喊,台下人全是“为啥”“凭啥”的喊声。彩娣妈冷笑了一声,咳了一声,大声说:“以前这树生产队的,是集体的,我爱护集体,照看着这树,是一个好社员的义务,以后分给人了,我可就没这个义务了!别说果子跌了少了,就是整个树死了,都没我啥事!”她这么一说,台下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务果子的农人都知道,果树金贵,要精心务劳才行,若是有人刻意下害,往树窝子里倒脏水肥皂水什么的,树还真活不长久。
村长这时候站出来说:“虽说树是公家的,可长在人家院子里,分给别人也不方便务劳,就分给人家吧!”大家虽然心里知道队长向着彩娣她妈,但权衡之下,还是同意了。
树成了自己的,彩娣妈比以往更爱护了,再也不提砍树的事了。
包产到户的第二年,彩娣子初中毕业,连升学考试也没参加,直接把书包里的书倒空,把不多的几件衣服一装就进了城。临走时,妈说:“你要在沙家滨扎下来,就算那个妖精撵你,你也不要走,你要敢回来就不要认我这个妈!”彩娣子笑了一下故意说:“我的妈啊,我还没见过那个妈把姑娘往外撵的,家里那么多活,你干得过来呀?”
“你懂个屁!你以为我跟舒坦有仇啊,这么多年,不叫你干粗活,不叫你到大日头下去,不就想让你给我争口气,嫁到城里去,给我争点面子嘛。老天有眼睛哩,给我生了个漂亮姑娘,我把你比儿子还稀罕,你说我为得个啥?!”这些话彩娣子听妈讲过无数遍,彩娣子背都能背出来,也不知道为何,她就喜欢听妈这么说。
以前尕的时候,去城里尕姨娘家,彩娣子总是怯怯的。现在她轻车熟路,不打招呼就过去,进门也不叫姨娘,包包往凳子上一扔,冲着姨娘就一句:我来了!姨娘最多说一句“你有理的很呐!”彩娣子马上就拿话堵上:“你不是说不要让我把自己当外人吗?”姨娘也就最多摇摇头。几个俩姨姐妹不给她脸,彩娣子也不在意,上桌吃饭,端碗夹菜的速度比谁都快。
姨父跑车,回来的少,彩娣子就和姨娘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姨娘试着问彩娣子:“现在乡里这么忙,你不回去帮你妈,闲闲地呆这里干啥呢?”
彩娣子身子都不转:“你还不知道吗?”姨娘叹口气:“我知道你妈就是气不服,她以为嫁到城里有多好,女人,到哪里还不是养娃娃拉娃娃,侍候男人!”
彩娣子转过来,拉着姨娘的胳膊,把头靠在姨娘的肩膀上说:“那当然不一样啊,侍候的人不一样,干的活不一样!你赶紧给我也在城里找个对象!”
姨娘抽出胳膊,一把甩过去,斜着眼看着彩娣子,一脸的愕然:“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
“我都16了,还有14岁就给别人看上预订下的呢!”
姨娘没想到彩娣子回嘴这么快,一下子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气咻咻地披了衣服下床,踱了几步才指着她说:“行!果然跟了你妈了,老虎不下狗儿子,是你妈的姑娘 !”
姨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彩娣子也不腾床,姨父没办法,只能过去和自己的父母儿子挤一炕。
第二天,彩娣子出门去玩,两口子就吵了起来。
姨父拿过姨娘递过的茶杯,狠狠地墩地桌子上:“这还真在沙家滨上扎下来了,你赶快让走人,哪里的鬼把哪里的人害去!”
“哪里的鬼?人家以为人家就是城里的鬼,赖在城里,就想一步登天,嫁到城里呢!”姨娘过来把桌子上的水擦了,抹布啪一下丢在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方桌的另一边,扭过头去不看姨父:“唉!好歹是我娘家那头子的人,我也不能真赶呀!”
姨父思谋了一会儿,走过来,扳过姨娘的身子:“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们早想办法呀,想嫁人还不简单,介绍给张裁缝的儿子不就行了!”
姨娘欻一下跳了起来:“好歹是我外甥,怎么能嫁个二婚头,人都快30了,还那么木囊!”
按着姨娘的肩膀,姨父笑嘻嘻地说:“你们这些婆娘们,就是眼光短,你管那二婚不二婚,木囊不木囊,又没生哈娃娃,主要的人家家底子好啊,祖上传下来一院房子在山根里放着呢,这几年张裁缝挣下的,还不全是人家的,上面还有几个姐姐姐夫帮衬,嫁过去只要生个儿娃子,就是稳坐江山啊,再要是跟着张裁缝学点手艺,那以后日子能差下?”
姨娘转头看了看姨父,思谋了一下说:“也对,现在不是年龄大的、木囊的,老实得扽不断的,但凡有个城里户口,谁找农村户口的?”
“就是,你还算是个明白婆娘,你看,先这样,先不要给彩娣子娘们说,免得一说就炸了,明明是个好事,还说你把人家黄花闺女给二婚头嫁,再落不下个好。这样,就先说让过去给张裁缝当徒弟去,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自己有意思了,我们再一提,水一到渠就成了!”
姨娘腾出手,刮了一下姨父的鼻子:“就你主意正。”
“明天就让搬到裁缝铺子里去。”姨父一边说着,一边拧了一把姨娘的脸蛋子,姨娘一把打开他的手:“多大岁数了,一天也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