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产到户两三年后,农村掀起了一股建房潮,头一年还全用胡基起墙,能用红砖几个墙墩就已经很阔气了,可转年就有人开始全用红砖砌面墙,再一年就全是一砖到顶,红瓦铺顶的全砖房了。
一时间,红砖和水泥在农村成了最紧俏的物资,农民手里有了钱,除了存银行,不管建不建房,能买到红砖就全买砖,能买水泥就全买水泥。
彩娣子妈自然是不甘人后的,彩娣子一出嫁,就用礼金买了砖瓦材料,红红火火翻建新房。地基垫高了很多,前墙也往前提了两米,这样一来,房子的前檐就伸到了大梨树的树冠内,有人说干脆把那根遮挡的大枝锯了去,彩嫌子妈不同意,就这一枝结的果子,每年差不多也能买100多元钱,她怎么能舍得?她也不愿意把房子盖的再像原来那么小,最后她让匠人把这棵树包了进去,从底下往上看,这枝树是穿檐而过,从站得高一点、远一点看,就好像房顶上平白长了一棵小树。
房子一盖好,彩娣子妈就张罗着给哥说媳妇,彩娣子哥和爹一个脾气,是一棒子打不出几个屁来的主,妈央及了好几个媒人,媒人都说:“以前都喜欢老实人,现在包产到户了,姑娘们都喜欢‘活泛’的,能说会道,到外面能挣来钱的,你这儿子,老实着扽不断嘛!”附近村的找不到,彩娣子妈就托人从“南山”那片儿给找了一个。
“南山”是邻县的,几个村子全在山上,没一处水浇地,平时吃水都全靠窖里积的天爷水,虽说包产到户了,那里还是苦焦的很。媒人带姑娘和她妈来“转家”,一看这气派的大瓦房,听说房顶上那一枝树结的果子就能卖百十块,院子里这一棵大梨树的果子一年就能买五、六百,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嫂子家要了1千元的彩礼,妈没有多和亲家争竞就答应了。彩娣子这时心里才明白,妈这些年对自己好,就是盼着把自己嫁到城里多要些彩礼,好给哥哥娶媳妇。表面上是偏自己,心里终究还是偏向儿子的。
嫂子嫁过来,乖得不得了,啥事都听妈的,嫂子个头不是太高,但身板很壮,很快就把地里的活干得有模有样。但进城卖果子桃子,怎么也比不了妈这个快60岁的人,为这没少挨妈的骂,她总是憨笑着说“我笨呗”。
以前生产队的时候,卖果子、果子换粮都有专门的人干,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都要自己想办法去卖,那些以前给生产队卖果子的人就开始收贩果子,成了第一批果贩子,也成了第一批富起来的人。没几年,人们就发现,果贩子在自己身上赚太多,然后就给贩子收一批,自己留一批,焊了小推车,把果子拉到城里自己零售。彩娣子爸和哥地里干活是好手,要卖果子就不行,用妈的话说:“一个嘴像是冻住了,一声也不会吆喝,一个干脆算不过账。”
夏天卖桃,秋后卖梨,彩娣子妈一年倒有小半年扎在城里,有时候果子卖不完,就干脆住到彩娣子家里,张裁缝老俩对这个亲家不冷不热,彩娣子妈就当没看见,果子卖不完就先放到裁缝铺里,晚上和彩娣子睡一床,让女婿去睡裁缝铺的工作台。
5月,上年的果子早卖完了,桃子也还没熟,这时节妈一般也不进城。偏偏这一早上,妈带了嫂子急匆匆地走进了裁缝铺。那些天,街上闹事情,辉辉一大早就跑广场看热闹去了,非年非节的,裁缝铺里基本没活,彩娣子也就由着他去了,铺子里只有彩娣子一个人。
妈一进门,转头往外左右看了看,急急地就掩了门。彩娣子一下子笑了:“妈,你这是当特务哩吗,探送探脑的,还把门关上了!”
妈说:“我怕计划生育的跟着来!”
嫂子一结婚就怀上了,把妈给高兴的,给别人直说自己没看走眼,“沟蛋子大就是能生养”,结果头胎生了个女儿,妈就不满意,让抓紧再生一个,嫂子也争气,很快又怀上了,结果二胎又是个女儿。把妈给气的啊,让抓紧再生一个,不信就生不出个带把儿的来。以前计划生育没那么紧,没有生下儿子的,二胎后也不强制结扎,没想到到这一年,突然就紧张,二胎纯女户也要拉到乡卫生院结扎,那些两个女儿、三个女儿的育龄妇女纷纷跑路,计划生育工作队,也开始四处找人抓人。
妈说嫂子想躲到娘家去,但现在工作组专门从婆娘们的娘家找人,再说太远,你哥也不方便过去,你哥过不去怎么生娃。想来想去藏到彩娣子这里最安全,毕竟是城里,就算工作组上门,只要人藏好,也不敢拆房子抬东西的。
亲妈亲嫂子,也不好往外赶。
嫂子就这样驻扎了下来,白天在铺子里干点活,对外人说是新带的徒弟,嫂子也规规矩矩叫彩娣子师父,晚上就和彩娣子当年一样,睡到铺子里。这样一来,辉辉和彩娣子两口子倒天天晚上能睡一起了,彩娣子晚上也不大好出去了。
这天白天,先是来了一个人在铺子外面探头探脑,刚好嫂子去后院解手了,彩娣子从穿着上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乡里的,就没好气地问了一句:“有啥事?”
来人说:“我就看一下!”
彩娣子站起来堵到门口,没好气地说:“有啥好看的,不做衣裳了赶紧走!”。来人悻悻地走了。
晚上睡到半夜,就听外面有人咋咋呼呼的,啪啪啪地同时拍裁缝铺和院子大门,连张裁缝两口子也惊动了,除了婆婆搂着儿了呆在正屋,一家子全套好衣服跑到了院子里。辉辉战战兢问:“你们,谁呀?”
“开门就知道了!”外面的人齐声吵吵。
彩娣子拉开辉辉,高声说:“半夜三更砸老百姓的门,有没有王法了?”
外面的人说:“什么王法不王法,我们就是来执法的!”说着话,门砸得越厉害了。辉辉和公公一字不吭,目光都看向了彩娣子,彩娣子说:“我们又没做违法的事,让他们砸去,就不开,不行就报警。”
正说话间,一个身影竟然翻墙进来,哗一下打开院门,呼啦一下放进来一大拨人,这些人立马跑到各个房子搜了一遍。彩娣子突然明白,这些人就是妈说的计划生育工作组的,到她这里是来抓嫂子的。彩娣子担心地看了看裁缝铺子,结果搜铺子的人和其他房间的人都出来说没有人搜到。裁缝铺子外面的人有人守着,嫂子肯定是跑不出去的,这些人却没搜到,彩娣子也不知道嫂子上天了还是入地了。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围着彩娣子他们转了一圈,问:“你们谁是从我们乡里嫁到这里的?”
彩娣子这时完全镇定下来了,瞪了一眼该人:“你眼睛没问题吧,这个也看不出来?”
边上一个人厉声说道:“你这个婆娘,怎么和我们乡长说话呢!”
“那是你们乡长,又不是我的!”彩娣子也不示弱。
来人对后面摆了摆手,换了个语气对彩娣子说:“同志,我们早调查清楚了,你嫂子是躲到你这里了,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是明事理的人,应该劝你嫂子服从国策才是,怎么能帮着她逃避国策,犯错误呢?”
彩娣子知道,要是把嫂子交出去,妈不把自己杀了才怪,对方人多势众,这时候绝对不能怂:“你们是执行国策的,你还是乡长啊,我怎么看着像土匪,半夜三更翻墙揭瓦的,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这个乡长一努嘴,边上的人竟然一左一右,拧住了彩娣子的胳膊:“你这个婆娘嘴里干净些!”
彩娣子一痛,放开声大喊:“救命啊!工作组的打人了!”没想到真有一巴掌扇到了脸上。
辉辉刚一张口:“你们怎么能打人呢,打人呢!”结果胳膊也给人架到了后面。张裁缝腿抖胡子也抖,那个乡长踱到他面前说:“你是老人,不能扯谎,你说说,这几天是不是来乡下亲戚了!”
“来是来了嘛,好像是媳妇子的嫂子。”
杨乡长如获至宝:“人藏到哪里去了?”
“今个天早上将将走到,说着回娘家去哩!”彩娣子没有想到,一向胆小怕事的公公这时候竟然也会撒谎。
杨乡长狐疑地看了一眼张裁缝,又转头看了一眼众人,问:“仔细搜了,真的没搜到?”众人纷纷摇头。“我给你们说,你们谁敢走私情放走人,我就把谁家的房子拆了!”
众人连声说“没有”“不敢”。
这时有一个人上前悄悄给杨乡长耳语了几句。杨乡长笑了笑,指着彩娣子说:“这个女的户口还没转到城里,理论上也是我们村的计生对象,带走,让卫生院查一下戴环了没有!”
像塌了方一样, 乡长这句话彩娣子的心一下子掉进了黑不见底的深坑:“尽管穿戴打扮上自己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可就因为户口没转,在身份上还就和那个夯大莽撞的嫂子一样,是个农村婆娘,还得被这些乡棒们这么欺负、挨打受骂!”
这个事实让她根本无法接受,她气急败坏,放声大骂:“你们这些土匪、流氓,不得好死!”
一个人又甩给她一个嘴巴:“还敢骂,信不信把你直接结扎了!”
一听这话,张裁缝急得大喊:“不行啊!还要给我再生个孙子哩!”。
后来,彩娣子才从张裁缝这话里揣摩出了点什么,盘问辉辉才知道,张裁缝一家子对她的户口为什么那么不上心,原来他们也明白政策,只要间隔够5年,两半户是允许生二胎的。她这边求二姐夫办户口,那边二姐听了张裁缝的话,不让二姐夫给她办。
这些人拖着彩娣子往外走,辉辉上前拦挡,被人一把推开,跌了个屁墩儿,彩娣子顾不了许多,大声对辉辉说:“找派出所刘所长去!”
那一夜,对彩娣子来说,是她一生最屈辱的一夜。
这些人把他架到门外,走了半站路,才看到一辆吉普一辆六座,这些人生拉硬拽,把她拉上了后车箱,按坐在冰凉坚硬的底板上。一左一右两个大男人把她卡得死死的,借着车子的颠簸,手还不安分地在她身上乱揣乱摸,彩娣子知道,这时候自己势单力薄,再要喊再要骂,肯定要吃大亏,于是便闭口不言。
回乡的砂石路像搓板子一样,彩娣子的屁股像鼓槌一样,一路上被颠得咚咚咚砸在车厢板上,疼得都快失去了知觉。车轱辘卷起的尘土全落到身上头上,鼻子嘴也全是土,从小爱齐洁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埋汰过。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才停到了乡卫生院的院子里,一群人把她像提溜死猪一样扔到车下,推进了治疗室。一个40多岁的女大夫正躺在床上睡觉,见来了人,才慢慢腾腾起来,瞅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彩娣子,问那些人:“这个是啥?”
“杨乡长说让你先检查一下,肚子里有就坚决流,没有就先上环!”转过头又狠狠地对着彩娣子说:“再嘴犟,就直接结扎!”
这些人出去了,女大夫过来指了指治疗床,对彩娣子说:“上床、脱裤子、叉腿!”见彩娣子不动,接着说:“不要犟了,信不信我把门外那几个驴叫进来,按着你扒裤子?”
眼泪夺眶而出,在彩娣子满是灰土的脸上流出了两道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