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彩娣子和计生对象
彩娣子被计划生育的带走后,辉辉一家子呆在院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张裁缝像问辉辉,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辉辉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站在院子里,最后还是老婆子出来,劝他们爷父先回屋睡觉:“明天找他二姐夫商量一下,他见多识广的,或许有办法。”
辉辉回到屋里怎么也睡不着,等天快要亮时才勉强闭上了眼睛,还没睡踏实,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他赶紧起来,拉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昨晚突然人间蒸发了的嫂子。
嫂子说她早就料到计划生育的要在娘家找不到她,就会到各路亲戚家寻,他们到庄子上偷偷打听时,保不准会有人说漏嘴,或者为了一点好处“告密”,总之迟早会找到这里的。所以她在裁缝铺住下的头一天晚上,就偷偷撬起工作台下的红砖,挖了一个地坑,上面码上布料,堆上装碎布头的口袋,谁也看不出来。白天她见有人贼头贼脑在四周转游,心里就有了警醒,晚上连被窝也没敢打开,一听到响动,就赶紧躲进了地坑。计划生育的拿手下往工作台下照,她都从布料缝隙间看到了亮子,好在他们没想到这下面还有个藏人的坑。计划生育的走了,她也不敢马上出来,就怕人家留个把人打“埋伏”,所以,一直躲到天亮钻了出来。
“他姑父,不要怪我没给你们说,我是怕我在你们屋里挖坑你们不答应啊,嫂子也是没办法!”辉辉这才注意到她浑身是土,心说这个笨女人还会玩地道战了,他没好气地说:“你是躲了过去,可彩娣子却被抓走了!”
这时候张裁缝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让辉辉赶紧去找二姐夫商量,辉辉跑到二姐家时,他还没起来,辉辉站在床头说了事情,二姐夫边套衣服边说:“我们家亲戚都是城里的,也不认识这些乡棒,我看还是要去求一下刘所长,看他有没有战友什么在县上当领导。”
辉辉忙说:“你要不提,我都忘了,彩娣子被抓时,也喊着让我去找刘所长!”
一听这话,二姐夫笑了笑说:“她倒会攀人!”然后麻溜地套上衣服:“等我洗把脸,带你去。”
乡卫生院其实只是一溜“丁字拐”的简易平房,墙又薄,顶又矮,从治疗室出来,彩娣子又被推搡进了会议室。会议桌早就被抬走了,只留下两个长条凳子,彩娣子进去时,凳子上各躺着一个女的,一个大肚子侧躺着嘤嘤在哭,一个平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墙角处还趷蹴着一个,把头埋在膝间一动不动,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儿。两个长条椅上的婆娘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彩娣子只好蹲到了另外一个墙角下。
门从外面锁上了,窗户上也焊了密密的钢筋杆,门口还坐着两个裹着军大衣的“看守”。不靠墙蹲不住,一靠墙,墙又冰着不行,彩娣子蹲了一会儿就腿脚麻木了,她起身来到门口使劲拍门:“我要上厕所!”
“吵什么吵,现在都几点了,女干部们都睡了,没人陪你去!”外面的人没好气地回答她。
“我不要人陪,我自己去就行!”彩娣子话一出口,外面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个逼婆娘,还跟我们玩这套,是不是也想从粪坑里跑?!”
蹲在墙角的那个女的抬起头:“再不要想着跑了,跑不掉的,我钻了粪坑跑了出去,还不是给他们抓回来了!”
彩娣子这才明白她身上的臭味儿从哪里来的,旧时的旱厕,坑下面就是粪池,平时积累的粪少说也有小腿肚子深,想着一个怀着三四个身孕的人怎么从坑里钻下去,半个身子踏着屎尿往外跑,彩娣子胃里一股捣腾,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你也不要呕了,你以为我不嫌脏、不嫌臭,不嫌恶心吗,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以前计划生育对生了两个女娃的也不怎么管,有儿子的才抓去结扎,这一次专门结扎纯女户,我男人就弟兄一个,我连着生了两个丫头子,公公婆婆说哪怕房子拆了地收了都行,也要生个儿孙子,我躲来藏去的,最后还是让抓住了……生不下牛牛娃,我在婆家也活不成,只要能跑,我怎么能不跑呢?!”这女的断断续续说完,又把头埋在膝间抽泣了起来。
大肚子也不哭了:“乡里人都是蹲粪堆上吃饭长大的,还就你嗓眼子浅,要是能跑出去,别说跳进粪坑,就是吃屎我都行哩!”
侧身躺的那个转过身来说:“现在都包产到户了,你说没个男娃,地里的苦活累活谁干哩?姑娘能拿动十八杠的梯吗?”
“唉……人啊,就不能生到乡里,你看那城里的,一跌地就有粮本子,长大了学习好不好,都能给安排个工作,人家说生男生女都一样,我们乡里能行吗?!”大肚子重重叹口气接着说:“我这都快生了,还不给抓来了,乡里女人的命啊,就是苦!”
听到这里,彩娣子的心又像被辣子醋浸着一样,又酸又辣又难受。说实话,她也没想着再生二胎,就因为户口没转到城里,她还得和这些刨地种树的婆娘们一样受这个罪,飞机头梳得再好,衣服穿得再时髦,见过多大世面,到了还是个农村婆娘。
这种滋味比先前捱的那两个耳光还让她难受,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妖怪,被计划生育这个孙悟空的大棒子一下子给打回了原形。她暗下决心:她要脱胎换骨,她要修成正果,她要脱离妖籍、位列仙班,怎么着也得把户口给转了。
等到天大亮时门才从外面打开,一名女干部走进来说:“要上厕所的跟我走!”憋了一夜的彩娣子扶着墙起来,跟着女干部走了出去,路上,女干部对她说:“别想着跑了,你跑了,我们也担待不起,我们也是工作逼的,你们也不要怪我们。”进了厕所,蹲在坑位上,女干部站在边上,捂着鼻子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彩娣子感觉自己像是在大街上尿尿一样羞耻。
刘所长开着警车赶到乡卫生院时,已是中午了。杨乡长陪着他打开了会议室的门,刘所长喊了一声彩娣子的大名,彩娣子抬眼看是刘所长,眼泪唰一下子流了下来。
杨乡长走过来对她说:“误会、误会。”彩娣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误会,我户口没转,还是这个庄子上的人,还是你们的计生对象,还归你管,官老爷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抓就抓。”
刘所长忙制止她:“都是为了工作,杨乡长他们也有难处!”
“是啊,是啊,结扎、流产、刮宫、上环,每个村每个乡都有指标的,计划生育都是一票否决制,四项手术的任务完不成,我们过不了关的啊!所以也请彩娣同志谅解一下,打你的那个计生干部回头我好好收拾。”杨乡长接过话茬说。
彩娣子没理他,拉开刘所长警车车门,屁股一扭坐到了副驾驶座上,车子开动,倒车镜子里看杨乡长还站在那里挥着手一脸假笑。
车子出了村子,刘所长才问她:“昨晚受罪了吧!”彩娣子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刘所长叹了口气,说:“现在农村,计划生育压倒一切,抓到一个计生对象,谁也不敢放,为了你,我都找到了部队上的老领导,七拐八弯地才联系到了这里的县长,不然还不能接你出来呢!”
想不到了为了自己,还让县长出了面,怪不得杨乡长对自己前后两幅面孔。想到这里,彩娣子心里舒服了许多,她眼里脸上泪水都还未干,微笑着对刘所长说:“谢谢你啊!”刘所长偏头一看,说他又想到了一句唐诗:“梨花一枝春带雨”。
刘所长没有直接把彩娣子送回家,而是直接拉到了他们上次去的那个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