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石洋来到街上,让人瞧上去总有几分怒气冲冲的模样,乘车的一路上,别的乘客全都远远的离着他,因为他的那双眼神看起人来总是直勾勾的给人一种畏惧感。他的下唇时而紧闭,时而又出乎意料的张开,真让人摸不透他究竟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值得自己生气的刺激,才使得他的行为举止间有这样种让别人看似他有些失常的动作。
从成都的西门方向出城,走完成灌高速公路,只需要大约50分钟的行程,成都西边的平原就到了头。
西边平原的尽头是都江堰市。
一路上,脑门子里抑郁着心事的石洋这会儿到了都江堰,走客运中心出来后,他跟着跳上了1路街车。只一会功夫,三三两两的乘客很快就将街车塞了个满。
石洋的二姐石用的家就住在“川农大”跟扬柳河之间的外北街上,石用退休后闲着没事,就在自家附近的街边上操起了她从前的老行当,开了家取名叫“老人头”的理发店。
“老人头”这店名是石洋叫她取的,也是他为她写的,并还专门在那块牌子的旁边为她二姐画了副老人头的画像,只不过因为石洋的画技太低劣了点;所以,从远处看,倒画得有点像个老太婆。
记得当初石洋在为他二姐的店子取名的时候,还和她发生过一场争执,原因是她认为这名字给她取得太土,后来等她二姐打过一阵哈哈把气理顺过来后,才听她好象想通的说,这名字听起来和念起来虽然总感觉有点那个,但仔细想来也还说的过去,所以也就认了;后来又因为竟然真有人上她那儿要买“老人头”的皮鞋而惹得闹了笑话,过后石用一乐,又才让石洋在那老人头像的旁边添了四个“美容美发”的字;再后来,她二姐不知是从哪找来一幅过了时的名模画像剪下来后,盖住了原先“老人头”的画像;这么一来,倒使得本来还亮堂的牌子就不那么亮堂了,但从此也就再没有闹过像前头那样的笑话。
街车在农大这边的一家约有一颗星的侨富餐厅门口停下,石洋下车后一路走一路寻思:“我和黄雅兰离婚的事一直都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这次来,该不该告诉她呢?”
路不长,只一会功夫,石用的理发店到了。
石用刚好闲来无聊,正悠闲地同旁边几家店子里的靓妹们聚在自己店外的梧桐树下吹壳子,无意间就瞧见他站在跟前。他二姐看见他,先一愣神,接着就咯咯的坐在凳子上望他笑了。她一边笑,一边扯起嗓门慢吞吞朝他说:“哟——洋洋!你来罗嗦!快坐!坐——坐哈!嘿嘿!”
说话间,石用已将屁股下面自己坐的那条黑黢黢的矮凳子挪到了他的跟前。
几个亮妹瞧见她们俩那副神癫癫的模样,全都把话停下来,但笑容却一下子收不住的还留下一半凝在脸上。
石洋感觉怪怪的想笑又不便笑,无奈之下只好站在她们跟前装得神秘兮兮,心里却笑骂:“几个瓜婆娘!”
“嗨!发啥子神嘛?坐哟,龟儿子哩!——宝气!”
“嘿嘿,不坐!嘿嘿,刚来!”
扮了几分傻样的石洋就站在边上,憋得几个靓妹挤媚弄眼的难受。
石洋回过神,急忙认真说:“哦,有车吗?我上街去转一圈回来。”
“龟儿子,刚来就要走。对嘛!不管你哩!”说完她调头朝旁边一个靓妹大喊说:“嫩婆娘,把你的洋马儿拿给我弟娃出去遛一圈回来。”
石洋从那个被自己二姐叫做嫩婆娘的靓妹手上接过自行车,先是侧了身,让左脚搭在踏板上,然后将后边的右脚在地上用劲往后一蹬,车很快就朝前送了出去。接下来石洋再将后面的右脚很自然地划上道弧线,两半屁股就恰到好处地夹住了上面的凳子坐定了。
二姐的声音从他身后追了上来:“洋洋!死娃娃!等你回来吃饭哈!”说完又哈上口气,将声音拖得细长细长的朝他补上一句:“龟儿子!疯癫癫哩哦!”
起先石洋骑女人的车有些手生,刚骑上去还拐过几下。等溜过一段之后,手头就好使了。
8
都江堰不如成都那样的大城市,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转遍了,还是没有合适的铺子,最后只好慢腾腾地往回走,临到石用铺子跟前的时候,老远就瞧见街沿边梧桐树下的一张要倒要倒的小方桌上已放满一桌酒菜,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愁情,感觉一下就释放了许多。
立在街沿边上的两个侄儿老远的瞧见石洋回来后,不等他下得车来就朝他迎了上来;先是生得虎背熊腰,个头矮短的小龙,像螃蟹样先将自己身子只稍微往下一蹲,顺势勾腰从石洋的胳肢窝下穿了过去。他一边穿,一边和颜悦色的对石洋说:“我说嘛!哥们,看嘛。酒都早为你摆好呐!”说着把自行车接过来往旁边挪上几步,将车屁股朝上一提一蹬,车儿稳稳的架在了街沿边的梧桐树下。随着一声卡嚓,锁上了车。
同小龙生得一个熊样的沈尾巴是老大,身材却要比石洋高出半个头。他附在石洋耳边嗡嗡笑的时候,腰就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看上去像一个长长的问号。他说:“我的哥,刚才我仿佛真哩就听见天上在打雷?——哎呀!天上的雷公,地上的母舅!嘿嘿嘿,来来来,快坐!……”
“嗨,两个死娃娃!你们在给你舅舅神吹啥子哟!”石用笑逐颜开,从店门边伸出头来朝他们大吼一声,把头又缩了回去。
“妹妹呢?舅妈呢?”沈尾巴没有理会她,边问边将石洋往椅子上按的时候,小龙已把桌子上的一瓶啤酒拿起来将屁股朝天上一翻,酒就突突地从伸着长颈的玻璃嘴往外吐。倒酒的时候,大家都紧张来默不着声,各自用眼睛紧盯住自己当门的啤酒杯儿,一边盯一边不停的说:“轻点!慢点!对呐!扑呐!”
咕噜咕噜的啤酒在杯子里溅起好看的浪花,又扑哧哧变成气泡从杯边儿冒出来,很快还了原。洒在桌子上的啤酒沿桌子的斜面,像虫样爬行一段落了地上,滴答答。
“看嘛看嘛!龟儿子哩,又漏汤喽!”
沈尾巴似笑非笑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纸巾往桌面上抹的时候,小龙仿佛突然记起来什么,夸张地回头朝铺子里大喊说:“石用!开干喽!……”
石用同小龙的对象从铺子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沈尾巴的话刚讲到兴头上,刹也刹不住,于是只瞥过眼未来的兄弟媳妇,又朝石洋问的说:“喔,刚才我讲到哪了呢?哦,对喽。”跟着他烦过一眼石洋接着说,他说:“舅舅啊?我说你还是长老点嘛?不要总让我见你一次就悲哀一次!——嚯!你不信!上次就有人把你当成我的兄弟呐!”说到这里,自己又忍不住哧哧地笑过两声,随即转了话题说:“还有啊!舅舅!你这次来‘喃’!干脆就不要走球罗!多耍几天!刚才!我还在给‘弯弯’说,”说着他瞅了眼小龙的对象:“叫她再给我们找个舅妈!——哈哈哈!”——紧接着,小龙也参了进来,两个人都同背台词般的朗声说:“还有啊!这些年呢?因为我们妈——为我们两个龟儿子操了不少哩心!自然就老了许多!你看嘛!到如今,她还硬说自己像‘窑子’,——哦?不对!她还硬说自己像我们家属院里的院妈妈!”
石用听见,噗地将饭喷一地说:“死娃娃!两个狗日的——献宝!在你们舅舅面前没老没少!哈——哈——哈!——”
酒过一半,玩笑开得差不多后,话转入正题。酒桌上的气氛跟着就严肃起来。
“洋洋,你这次是来干啥子哩呢?”
“哦,我这次来,是想来看看有没有合适我开的铺子。”稍许,石洋见她们没有听明白,又补充说:“想自己在都江堰另外整家书店。”
“咋不在成都整呢?”
“房租太高,做不出来。”
9
路边的行人,街上的车子在懒洋洋的阳光下穿梭。隔壁接连几间铺子的靓妹们瞧见他们约显窘态的模样都投过来异样的目光,每一双异样的目光里都充满了问号。
石洋他们似乎都察觉到了,跟着就各自在心里搜肠刮肚的竭力想打开由于沉默而带来的尴尬场景,同时不知是他们为了避免这样的场面保持过于长久,还大概是因为他们的胃里尽管都装满一肚子啤酒,但感觉仍然空落落,都各自拿起筷子,开始伸手夹起大片大片碗里的肉往自家嘴里喂;紧接着,叭叽叭叽和嗑嗑碰碰的声音就从他们的嘴里传出来;又过一阵之后,还是小龙端起杯子来,才打破沉默。他说:“吃吃吃!喝喝喝!”跟着,各自又伸出油腻腻的手,并端起酒杯。渐渐地,桌子上又才有了起先的气氛。
小龙仿佛突然记起来什么,才很认真地带着探寻的口吻向石洋问着说:“舅舅,依我看,你还不如在这里找家‘农家乐’来搞?”
沈尾巴听见也来了兴趣,随即把话说得像放连珠炮那样把话接过去。他说:“就是嘎,整就整大些,建它龟儿子座山庄。现在搞这行最来事。哦!对罗!最好是到旅游区去租个现成的来整,最巴适!——依我说!现在只要等到把国庆节过完!嘿嘿,旅游就到了淡季。到时候随便在;——要么在青城山;要么在青城后山;要么在赵公山。要么在龙池!要么在虹口!——再近一点就干脆到赵公山,或者是灵岩寺也行!总之,只要是有山有水的地方,都要得!”
“龟儿子哩些!罢膀子不嫌注大!舅舅现在的情况你们还不清楚嗦?”
沈尾巴让自己妈给杵一通,心里很不痛快。稍许,瞪她一眼,不干心的又犹豫过片刻才忿忿的说:“那就租嘛!舅舅!你看呢?行的话,我先找人给你打听,等我有了消息后就给你打电话!到时候你再来!舅舅!你看咋样?”说完,又若有所思的把两只眼珠子上下翻过几下接着说:“其实真要做的话,最好还是在春节前后去找。因为那时候山里头全都天荒地冻呢,租山庄最是时候。”说话间瞟小龙一眼,用想得到认同的口气对他问的说:“小龙,你成天在外头混?你说。你说是不是?”
“就是!要得!可以!巴适!……”小龙一连大声的随口应了一长串。
石洋只在脸上挂着常有的微笑,显出几分酒意地坐在一旁细细的听,静静的思考。直听到小龙骂骂咧咧的提起张得光的时候,才把话插进来问他说:“小龙,你刚才说张得光在虹口搞了个山庄?”
“就是!”小龙笑嘻嘻,也是很肯定的应上一声,很快又犹豫的补上一句说:“去是去过,是上次本来打算到虹口里面的山庄去耍,结果是在半途上的一家山庄上无意当中碰上他的;但那地方好像还没有到虹口,只是在去虹口的半路上;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记不住啦。”说到这,小龙话锋一转,提高声音说:“嗨!那个老瓜娃子!他说是他自己修建呢!我想,他一定是租的?——不管嘛,舅舅。要是你有兴趣,喝完酒我就带你去;那地方只要我经过就认得!”
沈尾巴听小龙提起张得光就把本来还灿烂的脸垮了下来,用双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气汹汹对小龙说:“打住!打住!”他一边说,一边调过头来对石洋说:“舅舅!不要听他哩!——张——得——光!——这个老虾子!——骗子!——”
沈尾巴一席话,说得他们面面相觑,但此时石洋听说张得光在虹口开山庄,心头就来了主意想:“今天我既然来了,何不趁此机会上张得光那里去看了再作打算呢?很多时候,机会就是在无意之间,撞出来的。”
虹口究竟在都江堰市的具体地方,石洋只知道个大方向,印象中要经过白沙。到白沙后该再怎么走,他就不清楚了。
凭石洋过去的经念,就像前面所述,机会在很多时候都带有偶然性,关键在于能不能及时的发现,并牢牢地捕捉住它。
石洋想过这些,就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并差不多已有些心潮起伏了,脸上却仍然装来让人看不出什么。最后,他只不动声色的打总结说了句:“我看这样,现在啥都不用争。还是让小龙带我到他那里去走一趟后,回来再说。”
提起去虹口,早颇有几成酒意的小龙兴致最高;沈尾巴的眼睛却早已鼓成两个乌黑的皮蛋。他说:“舅舅!别听他瞎扯!”接下来,又嚷嚷的自言自语骂着说:“张瓜娃子!那个老虾子!舅舅!你晓不晓得喽?他!骗子!……”
小龙的酒早已经喝得有些高,正打算无事找事。
石用明白石洋的意思,就鼓动说:“莫得事!走!洋洋!去吃他龟儿子一顿漂勺!反正他那些年欠你那么多!”
小龙也说:“莫得事!走!舅舅!去吃他龟儿子一顿漂勺!反正他那些年欠你那么多!”
沈尾巴看看劝不住,只好气呼呼忿忿的对他们说:“对嘛!要去!我给你们借车子去!——小龙跟舅舅一起去!——妈!不准去!”
只一会功夫,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来人依着沈尾巴的辈份往石洋叫了声舅舅,把钥匙给了他。
石洋也不客气,接过钥匙,很快同小龙一道上车兴匆匆的去了;跟着酒桌子上就散了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