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白沙这地方从来都和石洋的生活扯不到一块,而白沙这地方留给他的印象,仅只是和平常的过路客一样,在和它擦肩而过的时候留下的。
石洋醉醺醺地坐在车脑壳的前面脚踩油门手握方向盘,感觉像坐在一块随时都要飞起来的大铁盒子里,又像驾着一叶轻舟在起起伏伏的山道上一路迤逦而行。坐在副驾位子上的小龙早已醉意朦胧,正低了头点一点,在一旁打盹。
车快到白沙的时候,石洋老远瞧见前面分岔的道路边一棵遮天的老树干上,钉有一块让虫蛀得不成样了的指路牌。石洋沿着路牌指的方向往右边猛给脚油,车很快从朝上仰着的白沙河街上穿了过去。又走出一段过后,石洋叫醒了小龙。
小龙还在醉,艰难地睁开惺忪的醉眼揉过几下,又不知所措的朝窗外呆望过一阵,感觉似在努力拉回自己出窍的灵魂。
车沿着弯溜溜陡峭的山道,在白沙河的边儿又走过一阵,小龙忽然提醒石洋说:“慢点,要拢了。”
石洋松了点油门车就慢;又一会儿功夫,石洋透过车老壳的玻璃,老远地瞧见右边一道陡坎上有几丛树枝掩映的绿荫背后,隐约露出一处红白相间的拱形彩棚。凭石洋过去的经验,猜想那里面应该是这儿的一处山庄了;因为现如今几搞农家餐饮,大到大城市,小到农村的旮旮旯旯,凡有条件的都会腾出地方,做上这样的彩棚来为他们招引生意。
又经过几处和刚才相似的地方,石洋见小龙还没喳腔,心就担心他当真酒喝高了;正在犹豫,前面陡坎上又出现一处和之前相似的建筑。车到离它还剩百来米远的时候,石洋发现它的下面有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小道上杂草丛生,给人一种很少有人走那儿经过的映像;而上面的棚子和坎儿顶端边沿上的一溜用树干钉就的围栏,也稍显陈旧,给人有一种已废弃了的感觉。
石洋正在犹豫,小龙突然醉意朦胧地朝他甩出一句:“就这上面。”
此时,车刚好临近山庄下面的小道。石洋虽然醉是醉,手脚却一点都不含糊;只见他稍打方向,陡地猛给一脚油;车就像小跑样跳跳的一路叮叮咚咚。
一阵剧烈的抖动过后;却不知是怎的,车擦着那处写有“九荫山庄”的木牌子的边上陡峭狭窄的坎边儿刚上到顶,又刹也刹不住地顺道往下一梭,竟又回到了原来的路上。
石洋感到有些茫然,急忙一脚猛刹车停下来回头一望;这才发现,那条道原来是它妈的个拱背样的一段岔子,山庄就立在它的顶端。从自己刚才过来的方向往上去,是条根本就调不了头的“回头弯”;若真要是想那样子进去,就只能在它的顶端停下来,用车的屁股对准大门后,倒进去才行。
无奈之下,石洋只好让车掉过头,对准那沟壑样的坡道百米冲刺般猛给脚油。随着吱地一声响,车稳稳的停在了园子中央。紧跟着,一条疯了样的狼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忽地一下串了上来,围着车一阵狂吠。
张得光还是从前的贼样。他只当是来了客人,很快从一扇门里带上满脸的谀笑,快速地朝停车的这边迎上来,并一边走一边从嘴里发出唬唬声,驱赶狼狗。临到了跟前,却不见车上有何动静,于是他凝了神,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犹豫的神情,让本来就生得够小的一双贼眼眯成缝,然后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往里瞧,直到最后他把石洋认出来,且把他给认准之后,脸才一下子豁朗开了,并异常兴奋和激动的朝他手舞足蹈吼起来:“啊呀——洋洋!——嗨嗨嗨!洋洋!是你嘛?——给老子哩!快下来!——快下来噻!……”
石洋从车上下来,随手把车门往后一丢,跟张得光朝前面的彩棚子走去。
小龙脸上挂着几丝怪异的笑,醉熏熏跟在石洋的屁股后面东张西望。在他们后面跟着的,是那条还没有完全罢休的狗。
石洋一边走一边同张得光夸张的开玩笑说:“嚯!张总!整对罗啊!几年不见。当庄园主啦!”石洋嘴上这么说,眼里却瞧不上这山庄的样儿。
“哎呀!洋洋!我的哥,不要洗我的脑壳哟!恼火!”说完,他扯上细细的嗓门,热情的朝里面高喊一声:“天娃!快来给——你石伯他们泡茶!”
石洋听他这样吼,心里就美滋滋的想:“看来,他还没把我过去给他的好处全忘啦!”
来到棚子下面,张得光热情地拉过把带靠背的竹椅放石洋屁股后面,又勾腰将自己生得细长的脖子伸直,尖嘴朝上面吹吹,这才让石洋坐了;而小龙却让人看不出他究竟是因为醉呢,还是正在犯着别的什么迷糊;只见他随手拉过把椅子刚坐下,又侧身让双腿跷扶手上让自己舒服地窝成个漏斗后,又开始习惯性地将双手拳做一团,像在给顶棚作揖一般,有滋有味的咬起了自己的指甲。他一边咬,一边旁若无人的四处瞅瞅,还时不时朝他们睃一眼。
天娃给他们泡茶的时候,张得光对他介绍说:“哦——这个是你石伯!快喊声石伯!”跟着又补充说:“哦——还有!你赶快去把我冻在冰柜里面的——那个鸡,那个鱼,那个蛇。还有上次我在山里头整的那个麂子肉,——全部都拿出来解冻!……”
石洋本来不喜欢过于热情的人,这阵子听他称自己是他侄儿的石伯,心里就更不自在,却碍于他的热劲头不便说啥。正在犹豫,又记起临来时自己二姐说的那句——去吃他龟儿子一顿漂勺,心里才释然开来,之后就用心的,也是百无聊赖的由张得光挖空心思陪自己聊,却不想,正当他的话刚谈到兴头上,小龙竟突然闷声声的开了口。他说:“张总……”小龙在说话间用眼睛朝他直视,但只朝他喊声说过一句后,嘴又咂巴咂巴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张得光仿佛让针给扎了似的瞥过小龙一眼,旋即又陪了笑干咳过几声后,才慢腾腾对他说:“龙二爷!你别着急哈!今天有你舅舅在!等下一定好生陪你喝几杯!”
石洋发现张得光在和小龙说话,以及在用他的一双小眼珠儿瞧小龙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怯生生的模样,心里也猜不透,于是只好装啥都没看见。
又吹过一阵牛,石洋估摸天娃大概该张罗得差不多了,便把话岔了一边说:“哦,张得光。叫你姪儿停下来。酒还没醉醒呢!”
石洋说到这里,又跟着把话锋一转说:“我今天来,是听说你在这里开了座山庄。另外就是多年不见了,特意上来看看。呆一下就走。”
张得光听石洋说要走,直急得他愣地把脸拉下来,态度坚决的说:“洋洋!漏汤的话不要说!你哥!我兄弟!多年不见呢,咋说也该给我个面子!……”
酒张得光已经陪石洋喝了些时候,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下来。在这过程中,石洋发现他还和过去一样,在和人以及同自己交谈的时候,眼睛里老会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这光,就好似山庄下边的白沙河水面上那些从波光中折射出来的反光,或者说更仿佛像是从建在离这儿不远的半山腰上的、通往地狱般的洞穴中折射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颤动在他自己脸上鬼火一样碧蓝碧蓝的光,让人胆怯。在这样的情况下,石洋表面上虽然还仍然和他客客气气,脸上的腮梆子仍然还让肉啊什么的塞得鼓鼓,但自己心里头却在想:“这个阴险奸诈的张得光,多半又已经开始在我的身上用心的挖掘了。”——而事实是,在此时此刻的张得光的眼里,洋石确实就是他踩在脚下的这座山庄,并已经开始让他显露出值得为之鼓舞的迹象了。
11
理发这行当同其它服务业一样,不等过完节,生意就淡。
石洋同小龙从山上把车开回去的时候,见几个亮妹正好又围在他二姐的店门外,街沿边的路灯下怪啧啧的咬耳朵。见他们回来,忽地就散了。
石洋同石用从瞎了火的楼道一梯梯摸着黑往家走,进屋来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石用见了只好自嘲的对石洋解释说:“你看这些杂种,全他妈都是些鸡不叫,不睡觉的夜猫子。”
“锋哥呢?……”石洋想了想,问她。
“晓他龟儿子死哪去喽。——哦!妈哟!你在说锋哥嗦?”石用忍俊不禁的笑笑,解释说:“我只当你在说那些死娃娃咧。他在外边工地上打工,十天半月回来一趟。”说完,先自个儿坐了。
喝茶的时候,石用问石洋,她说:“哦,对了。你今天到张得光那里去,还有你刚才说他帮你租地建山庄的事,感觉如何?”说完瞧他一眼,又说:“但我得先给你提个醒,而且你也该知道,他这人单从表面上看,比谁都好!特别是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在和他刚打交道的时候。却不知他肚子里,全都是满腹的坏水!”
石洋还有些醉意,等回过下神,才接石用的话说:“我看他今天对我还够意思,人看上去也比以前精神许多。再说我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咋说也该算得上是个老江湖。当然,这话只在你面前说说。总之,他那套鬼把戏,难道我还看不懂?”
“嗐!这么说,你还真是动了心的在相信他啊?”
“你听我解释,”石洋把话抢过来,“动不动心我暂时不敢说,但我认为,假若真像他讲的那样,那真还值得我用心的去认真考虑。”
石用听后想了想,犹豫说:“听你这么说,好像他也没有瞎讲,因为,虽然虹口我没去过,小龙和尾巴这两个杂种倒是去过不少。”说到这,石用又加重语气说:“想来也对,虹口本是刚开发不久的旅游区,夏天里游客那种火爆的场景不用我讲,你大概也早该听说过。只是你和张得光绞在一起后,我仍然有些不放心。你要知道,”石用说到这,端起茶来喝一口,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你要知道,你说你了解他,我看你其实是真不了解他。你想想,你过去才和他接触过几次?你要知道,凡是认识他的人,包括他的亲戚姊妹,就没有一个不赌他死咒。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也该晓得我这两个死娃娃不像小时候那样好惹喽。假如他要真对你动什么歪心,我想我那两个龟儿子,还不把他的皮给剥下来啊。”
“唉呀,二姐,你放心。我心头有数。再说,我现在都混来这样,还有什么让他值得好骗的。另外,我现在都这样了,难道还能指望有什么财神或者菩萨来拯救我?你再看看每天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谁又不是成天都在盯着别人身上的钱包?人人都恨不得把你的变成我的?说真的,我现在就这样想呢,巴不得把别人的钱弄我包里来。不过话说回来,假若张得光真有那本事,他同样也只管在我包里来拿就行啦。人赚人钱,古之常言嘛。二姐,你说是不是?……”
“你看你看!说了半天,你还真是在相信他那杂种!当然,我也只是在给你提个醒。行不行,最终你还得回去和黄雅兰商量。你说呢?……”
提起黄雅兰,石洋脸上越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苦笑,心情也随之沉重,并发现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于是就由了石用在一旁又念叨过一阵。好不容易瞅准个机会,石洋才慢吞吞,把自己同黄雅兰离婚的事,简单的向她讲述过一遍,之后才用怯生生的眼神,凝望的等待他二姐的反映。
12
屋子里的气氛仿佛已经凝固一样,安静得连空气在屋子里游动的声音都能听见。
之前石用也知道点石洋和王笑梅的事。就在前不久,她还当石洋的面,明显护着自己的弟娃,和黄雅兰抬杠的吵过几家伙。吵到最后的结果归纳起来是,现在的男人就没有几个不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并指责她大惊小怪。不过那天吵归吵,过后石用自己也后悔,只因为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无奈之余,又只好当黄雅兰的面训石洋,这样就算把一碗水端平了。
现在,当她突然知道了石洋同黄雅兰当真离了婚;特别是当自己知道石洋手里的钱已经全部挪到了黄雅兰的手上,且在生意上把自己的弟娃架来沾不着点边儿;诧异之余,心里真还引起不小的震动。
石用坐在沙发上抑郁着脸,表情极为严肃。长时间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最后啥也没有说。一阵沉默过后,去了自己房间。
石洋心里也不好受,手指夹着烟卷独自在自己二姐的客厅里啪沓啪沓,一连踱了几十个来回。眼前时光倒流的一幕幕闪现出他和黄雅兰、女儿,已及王笑梅之间在往日里发生的故事,波澜起浮,难以自制。以致当自己二姐从房间里再一次出来,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都竟没有察觉。
石用的神情还是刚才的老样,脸上愠上几分严肃地在沙发上坐定后,才开始缓慢的,也是毫不客气的直插主题说:“我真闹不明白?洋洋!你说!你说说?这么大的事,咋就不同我或你大姐她们商量商量呢?哪怕是通声气也好啊!——还好,既然你们现在还住在一起。依我看,就啥也别说啦。明天,你还是早早哩回去!还有,你说你跟她处不下去了。依我看就不见得,因为你们既然十多年都过去了,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你说你跟她离了。这有啥子嘛?那不就是张纸飞飞嘛?当初你和她没扯发票,没办执照。不也照样的开了张!接了婚!她不照样给你生娃娃?——王笑梅的事!你就自己看着办!……”
石洋在一旁默默的只不答话,心想:“该说的都说了,让她消消气,不咋的。”
石用还在继续唠叨,还那么气咻咻地表现得气不可遏,脸上却开始渐渐有了红韵。她说:“洋洋啊洋洋!我是在为你着急啊!你看你现在!说钱没钱!——唉!不球说罗!”
石洋不悲不吭,等石用说完才清了清嗓子说:“在离婚这件事情上,我当时的确是犯糊涂;只是到现在,再联想起当初她在和我离婚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情形,我认为她在我身上该是动过不少的脑筋和心思,这也是我唯一感到气愤的地方。——不过,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还能说啥子呢?所以我才打算抓住这次收款的机会,打算逼她从手上拿出部分钱出来,自己到外面去另起炉灶。”
夜已经很深,姐弟俩的话讲了很多,却又都感觉有很多的话还没有讲完,更没有讲到点子上;但又只好无趣的收场。
大清早石洋一觉醒来,发现屋子里早已经空无一人,便径自去到石用的理发店。
石用正在忙着为别人剃脑壳。石洋同她打过声招呼,独自去了客运中心。
本来石洋是想好直接回成都,在客运中心买票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的买了去张得光那儿的车票,这一去就耽搁了好几天。
这几天,石洋只在张得光的山庄上用手机分别同黄雅兰和王笑梅通过几次话。
黄雅兰那边接电话的调门还是之前的老样,石洋说什么或问什么,她都答非所问,爱答不理,搞得他本想找个茬朝她发发火,却又找不上;极便是找上了,黄雅兰那边也总会让他讨个没趣。而王笑梅那边就好说话多了,却无奈她如今在商场里打工,手里拿着别人的钱,自然不便多讲;到了晚上呢,王笑梅多半又都关了机;即便是通上三两句,那也一定是她躲在被窝里或者是她独自在卫生间里蹲着的短暂时间,偷偷的和他讲上几句。就这样,她还要看自己的父母睡熟没有。